第139節
可書吏竟然也當做沒看見,只按照他報的數字在官簿上記錄。 等譚戊把錢家的幾塊土地全部丈量完,從田里走出來,錢家的當家就在田野邊等著他們。 “兩位兄弟辛苦了?!卞X當家笑瞇瞇地遞上兩個油紙包裹,“這是我家夫人剛烤好的餅,兩位兄弟帶在路上,餓的時候拿出來吃?!?/br> 譚戊和書吏接過紙包,用指頭撥開紙包看了一眼,里面裝的哪是什么剛烤好的餅?分明就是沉甸甸的一大吊銅錢! 丈量前錢當家就已給了一部分,眼下是丈量的結果滿意,他另給的酬勞。 譚戊和書吏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將紙包塞進懷里:“錢公有心。那我們就不客氣了?!?/br> 錢當家擺手道:“別客氣,千萬別客氣!” 譚戊和書吏藏好收受的賄賂,高高興興地去下一家繼續丈量。 下一家是鄭大腳家。鄭大腳可沒有錢家那么富裕,他只有兩塊地,大小也就還湊合。不過鄭大腳的嘴很能說,丈量開始前他就跟譚戊和書吏攀談上了。 “兩位兄弟哪里人?”鄭大腳問道。 譚戊答道:“平水縣的?!?/br> 鄭大腳一驚,立刻道:“這可巧了!我有個姑姑從前就嫁到平水縣去了,她叫鄭六娘,個子長得這么高,滿月似的圓臉,最擅長做燒餅。你可認得她?” 為了防止舞弊,官府不允許本縣官吏丈量本縣土地。只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就算是他縣的官吏,老百姓也未必攀不上關系。 譚戊也吃了一驚:“鄭六娘是你姑姑?她是我五叔的媳婦?!?/br> 鄭大腳一拍大腿,喜上眉梢:“這可真是太巧了!原來咱倆還是親戚呢!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沒準我姑姑跟我提過你呢?!?/br> 譚戊倒也果真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鄭大腳又是一臉震驚:“你就是譚戊?天底下居然有這么巧的事!我姑姑說過她有個又聰明又俊俏的侄子,名叫譚戊,在官府當差,十分有出息。原來就是你?哎呀,我姑姑果然沒騙我!” 譚戊頓時被他哄得心花怒放。 攀上了親戚,鄭大腳又拿了幾文錢出來塞給譚戊和書吏,說是買茶錢。他出手雖然沒有錢家大方,看在沾親帶故的面上,譚戊在丈量時仍舊把腳步邁大了不少,最后給鄭大腳算出的田畝數恰好低于最低納稅的田畝數,竟就給鄭大腳徹底免去了田稅。 書吏記好數字,又往下一家去了。 ===== 午休時,朱瑙懶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忽然有官吏前來通報。 “府尹,有幾個自稱是謝將軍遣來的人,在官府外求見。他們還帶了封信來?!惫倮粢贿呎f,一邊將信送上。 朱瑙拆開一看,原來是謝無疾送來他這兒來學事的人到了。 他把信疊起收好,伸了個懶腰:“讓徐少尹去安排吧?!?/br> 他與謝無疾的約定已早向徐瑜交代好,也向各部官員都交代過了,人來之后,徐瑜只要按照約定將人安置就行了。 官吏忙道了聲是,找徐瑜去了。 …… 徐瑜坐在堂上,手里拿著一份名冊,打量面前站著的那幾個人。 謝無疾派來的都是十幾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年輕人好學肯干,少有頑疾,可以雕琢。成都府派去謝家軍的人也大多都在這個年紀。 徐瑜點名道:“王英?!?/br> 叫王英的少年就站了出來。 徐瑜與他核對了他的身份與派遣目的,便指著一名官吏道:“你隨他走,他會帶你去刑獄司的?!?/br> 王英便跟著官吏走了。 徐瑜把幾個人一一點名分配好,堂上就只剩下最后一個少年了——那是謝無疾最后提出補充條件時,指明安排給朱瑙的人。 只見這少年十七八歲模樣,長著一雙丹鳳眼,面容雖也算英俊,只是眼尾上挑得厲害,難免顯出幾分刻薄之相來。 徐瑜看著名冊問道:“你叫薛道清?” 丹鳳眼的薛道清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垮著臉應道:“是我?!?/br> 名冊上除了名字之外,亦有寫各人籍貫年紀。徐瑜原先看到這名字還沒多想,可看到此人籍貫,卻不由吃了一驚:“你是澶州薛家人??” 澶州薛家,那可是謝無疾的舅家,也在兩三年前就已經被謝無疾給屠了??! 薛道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嗤了一聲,道:“對。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問吧,問完了可以告訴其他人,同樣的事情我不喜歡一遍遍跟人解釋?!?/br> 徐瑜:“……” 他畢竟也是一府少尹,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聽過別人用這么討嫌這么無禮的語氣跟他說話了。不過他的確有很多問題想問,便也沒與薛道清計較,問道:“你與薛富是何關系?” 薛道清冷冷道:“薛富是我爹?!?/br> 徐瑜愈發吃驚。那謝無疾豈不是薛道清的殺父仇人?甚至是殺全家的仇人??!謝無疾怎么派了這么一個人到成都府來? 薛道清道:“我娘只是個灑掃婢女。薛富有三十幾個兒子,兩百多名婢女。我認得他,他未必認得我。再者我十三歲就離家奔往軍中了。薛家的事與我沒關系,我也不在乎。你們若想以此挑撥我與謝將軍的關系,我勸你們趁早省了這心思?!?/br> 徐瑜:“…………” 他的心情簡直一言難盡。 這么說的話,這薛道清倒是跟謝無疾頗有淵源,親緣上說他算是謝無疾的表弟,不過聽他一口一個將軍地叫,他對謝無疾應是十分崇敬,與本家的關系卻很糟糕。 復雜的身份先拋開不談,關鍵是這薛道清的性情,也太……這已經不能用傲慢來形容,根本就是尖酸無禮??!謝無疾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派了這人來,還往朱瑙身邊安插? ……該不是因為謝無疾在關中被朱瑙給算計了,心懷怨憤,所以特意找了這么個刺頭來給朱瑙添堵吧? 徐瑜心中腹誹不斷,對薛道清頗有不滿??傻降兹耸侵x無疾派來的,他也不敢多加為難,只能道:“我帶你去見朱府尹?!?/br> …… 午休尚未結束,徐瑜領著薛道清來到后院時,朱瑙仍在院子里曬太陽。 他見徐瑜和薛道清過來,這才從躺椅上坐直。他已猜到薛道清的身份,饒有興致地打量薛道清。 徐瑜介紹道:“府尹,此人名為薛道清,是謝將軍派來跟隨府尹的?!鳖D了頓,神色微妙地補上一句,“他是澶州薛氏子弟?!?/br> “哦?”朱瑙聽見少年姓薛,也不由得眉峰微微上挑。不過他并沒有就薛道清的身世多問什么。 隨后他笑瞇瞇地開口:“謝將軍派你來我這里,想必你一定極聰明。算術與經學你可都通曉?” 薛道清剛見到朱瑙的時候仍是臭著臉的,被朱瑙夸了一句極聰明,神情便有松動,語氣也不像先前跟徐瑜說話時那么不高興了:“略通吧?!?/br> 朱瑙道:“不必謙虛,你定有過人之處?!?/br> 薛道清很懂得順桿子往上爬,馬上改口道:“也沒什么。只不過我五歲背四書,七歲背四經,十歲通曉算籌之術,頭乘尾除,可當機立算。僅此而已?!?/br> 徐瑜:“…………”敢情這還是個神童??!就是這神童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欠扁。 朱瑙也沒去驗證薛道清所言是否屬實,只道:“果然厲害?!?/br> 又問道:“你從前在軍中擔任何職?” 薛道清道:“將軍讓我時常輪換,無固定職務?!?/br> 朱瑙了然。 徐瑜心想,也不知謝無疾是有意培養他這神童表弟,所以才讓他各職輪換,以便通曉軍中事務;還是神童表弟脾氣太臭,一番輪換下來仍找不到合適他的職務,所以丟到成都府來氣人? 這時候,官府里忽然響起敲鑼聲,是提醒官員們午休結束了。 徐瑜連忙提醒道:“府尹,一會兒要與度支官員議戶籍之事?!?/br> 這兩日各州縣統計人口田地的戶籍冊都陸陸續續送到成都府來了,負責度支的官員們按照朱瑙的吩咐對戶籍冊進行了核查與檢驗,核查的結果需向朱瑙匯報。 朱瑙道:“我記得?!?/br> 會議的時間就定在午休之后,差不多也該過去了。 朱瑙又打量了薛道清一眼,微笑道:“謝將軍既讓你隨我學事,你若有興趣,一會兒便隨我去吧?!?/br> 徐瑜吃了一驚,小聲質疑道:“府尹?” 田地與人口,這可算得上是官府的機密了。朱瑙竟這么放心,讓薛道清一起聽? 薛道清也愣了一下,懷疑地看著朱瑙。 朱瑙拍拍薛道清的肩膀:“此乃官府機密要務,你雖可參與議會,不過戶籍冊上的內容你不可偷看,議會的內容亦不可對外泄露。你可做得到?” 薛道清遲疑了一下,點頭道:“做得到!” 第130章 這還是正常人嗎? 朱瑙、徐瑜帶著薛道清來到堂上,其余與會的官員都已在堂內等著了。 眾官員看到薛道清,都十分意外,不由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起來。徐瑜忙找來一名官吏,在他耳邊小聲叮囑了幾句,讓他去知會堂上的官員們一會兒議會時不要提及具體的數字。那官吏得了命令,就趕緊把話傳下去了。 田地、人口都是官府的機密,不能讓謝無疾的人知道,否則雙方一旦開戰,謝無疾就會對成都府的后勤狀況了若指掌。同樣,謝家軍的糧草狀況和兵員狀況也是軍隊的機密,謝無疾所謂的三萬大軍只是號稱而已,或許只有兩萬多,或許已有四五萬,此事亦不會讓外人知曉。 因此最不能讓薛道清知道的就是具體的數字。至于其余政令上的事,讓他聽聽也沒大要緊,謝無疾派他到成都府來,就是讓他來學這個的。 朱瑙讓人給薛道清在大堂的角落里安排了一個位置,讓他能聽見眾人說話,卻看不見典籍簿冊上的內容。會議便正式開始了。 負責核算數據的官員將幾份已經謄抄好的公文分發給與會的眾官員。 “府尹,少尹,這是各州清算完的人丁、耕地總數。這是三十年前,還有十年前各州的人丁、耕地總數?!焙怂愕墓賳T介紹道,“今年的耕地總數與十年前相比較,減少了約四分之一。比三十年前相比,減少了約五分之一。尤以渝州、梓州、眉州三州減少得最多。各州之中,唯有閬州的耕地不少反增?!?/br> 將今年的數字與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數字相比較,這是朱瑙要求官員做的。 之所以要這樣比,因為現在蜀中雖然太平,但實際上的管理還是非?;靵y的——要知道前幾年又是水災,又是蝗災,還發生了兵禍和盜匪之亂,簡直可謂天災人禍。各地流民四起,還有大量人口逃戶?,F在在朱瑙的治理下,百姓們漸漸重歸莊田,戶籍和田地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動,肯定需要在舊的基礎上進行修訂和增補。 但糟糕的是,當初袁基路募來的二萬大軍叛亂,亂軍闖進城里把官府存放公文的地方給燒了,前幾年的戶籍冊都于大火中化為灰燼,反倒是那些年代久遠的因為存放在偏僻之處而有幸保留了下來。 其實土地和人口的清查去年就開始了,只是舊冊被毀,官府沒了比對的依據,加上大局未穩,即使朱瑙明知清查的結果有問題,也只能得過且過,沒去刨根究底。 而今年形勢已比去年平穩許多,朱瑙也有精力騰出手來好好理理這樁事了。 而之所以拿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數字出來做對比,朱瑙只是想要對大局有個數。今年的清查結果是否有問題?又有多大的問題?——現在看來,問題確實不小。 不止朱瑙發現問題,在座的官員們也都看出問題了。 徐瑜開口道:“今年與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相比,人丁約減少十五分之一左右,可耕地卻足足減少了四、五分之一。這不符合常理。想必是負責丈量造冊的官吏收受百姓賄賂,故意瞞報了不少?!?/br> 也有官員憤憤不平道:“府尹仁心愛民,上任后就大幅降低田稅,削減雜稅。那些可惡的刁民卻不記府尹恩德,還敢欺騙官府,逃避田稅。簡直罪不可??!” 另外幾名官員忙也跟著附和,先是交口稱贊朱瑙的功德,隨后又痛罵起舞弊的官吏與刁民來。 在角落里的薛道清聽了官員們的這番話,不由大大翻了個白眼,嗤之以鼻道:“你們這些當官的怕不是對老百姓有誤解吧?難不成你們以為收的稅低,老百姓就會老老實實地上繳?就算一畝田只收一粒米的稅,能賴掉的人都會想方設法地賴了!除非官府倒過頭來給他們送錢,他們才不會再偷jia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