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但也不用他想不想。 因為不論他想不想,衛珩都會讓這道圣旨成真的。 對于如今的衛珩來說,京城太亂,耳目繁多,瑣事雜亂,如今破罐子破摔了也好。 他正需要一個天高皇帝遠的自由廣闊地去撒歡兒。 當然,整個大宣,今日的下旨的宣帝自己,明日入朝聽旨的文武百官,都不知曉衛珩今夜這樣仿佛不要命一般的違拗,究竟是為了什么。 只除了一個人。 “誰?” 少女倚坐在院下亭內,本只是因為心事太重睡不著,想出來透透風,連守夜的丫鬟都沒驚動。 但突然聽到什么動靜,瞇起眼睛,放下手里的團扇站起身,四處觀察。 十分警惕。 衛珩很滿意。 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宜臻條件反射地就往后踢腿,手肘上擊,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跟著武師傅練過的架勢。 只是明眼人更瞧的出來,身后的人功夫顯然遠勝于她。 輕輕松松一側身,就躲過了她所有的攻勢,反而手掌一裹,直接反剪住了她的雙手。 涼亭內靜了片刻。 “衛珩?” “是我?!?/br> 男人放開她,在她對面坐下,果然是熟悉的散漫嗓音:“怎么認出來的?” 深更半夜,四周僅有一點薄霧般的月光,男人的面容一半隱在黑暗里,只能望見見鼻梁和下頜角的輪廓,利落又冷肅。 宜臻松了口氣。 但多打量兩眼后,竟又莫名覺得有些酸澀。 其實認真算來,衛珩如今還是個未及冠的少年。 許多與他一般年歲的,今年連科考都還未過。 他卻早已立業,要成家,麾下指揮著千軍萬馬,日日計算著千金萬銀,羽翼下護著整支衛氏和未婚妻的親友,心里藏了一個天下。 所有擔子他都挑在肩上,仿佛當年一力撐起祝府的祖父。 不,他挑的擔子甚至比祖父更重。重許多。 或許也正是因為他太過出色太過能干,這兩年來,政敵咬牙切齒他的老jian巨猾、下屬敬畏與他的深謀遠慮、親友感慨他的可靠莫測,竟沒一個意識到,其實衛珩還只是個少年而已。 宜臻這樣想著,衛珩也沒打斷她的思緒。 過了好久,宜臻望著少年若隱若現的側面輪廓,忽地就平靜了下來。 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輕聲問道:“你怎么深更半夜到邢府來了?” 難不成,真的就如同戚夏云所說的那樣。 今夜衛珩注定會因觸怒宣帝而被指派到北疆戍守,帶兵打仗。 他連夜趕了過來,還翻墻進院,其實是特地趕來告別的? “有些要緊事兒要與你知會?!?/br> 少年倚著身后的柱子,寡淡的月光內,他的眉目顯得有些冷漠,不近人情,“正好路過邢府,就想著不如直接與你當面說了?!?/br> “......是什么樣兒的要緊事?” “我要去北疆了?!?/br> 果然。 他說的那樣干脆與平淡,宜臻反而有種“終于來了”的輕松感。 她下意識攥了攥拳頭,又松開,怔怔然好半晌,竟不知該擺出個什么神情才好。 “怎么,聽見我要去北疆了,你瞧著還挺快活?” “......你為何要去北疆?” “皇帝調任的?!?/br> “皇上為何要調任你去北疆?” “方才與他吵了一回?!?/br> 少年勾勾唇,語調懶散,“他氣的要命,又不敢殺我,干脆眼不見心不煩,直接下了道遣調的旨,明日就要在朝會上宣了?!?/br> “騙人?!?/br> 衛珩一挑眉:“嗯哼?” “圣上如此看重你,我覺得他恨不能天天見你才好,怎么會因為和你起了爭執,就要眼不見心不煩?” “可能是因為,他查出了十幾年前的一樁身世之謎罷?!?/br> 宜臻一下愣住了:“你是說,皇上知道你是他兒子了?” “嗯?!?/br> “......那他如何說?” “你覺得他會如何說?也不知他他是癡傻了還是瘋魔了,查完來龍去脈后,竟還想認回這個兒子。?!?/br> “那你們相認了嗎?” 少年抬起眼眸,輕嗤一聲:“你覺得我是傻了還是瘋魔了?” ......好。 那宜臻知道宣帝為何會有他產生爭執,又為何會氣到要把他調任至北疆了。 肯定是因為衛珩不愿意認這個生身父親,且態度還極為不善,完全傷了他身為天子的威嚴和自尊,他這才怒火攻心,一氣之下就寫了這么一封圣旨。 目的未必就真正是想把他遣派至邊疆送死,或許更多的,只是想捍衛自己身為天子的威勢,想借此來逼迫衛珩服軟而已。 只要衛珩低個頭,認個錯,宜臻不信宣帝不會收回旨意。 但同樣很顯然的是,以宜臻對衛珩的了解,衛珩絕不會做毫無把握之事。 他性子向來最謹慎不過,肆意卻不莽撞,張揚卻不胡來,既然他會在大內宮城和天子發生爭執,那就證明,這爭執的結果就是他想要的。 更深露重,雖是夏季,但北方的深夜向來都有些凜冽的寒意。 更何況此時也才剛入夏。 少女攏了攏身上的衣袍,輕聲道:“衛珩,你冷不冷,用不用我去取件披風與你?” “不用。你顧著自己就行?!?/br> “夜深濕氣重,受了寒就不好了?!?/br> 衛珩揚揚唇:“我自小體熱,本就比旁人不怕冷些,冬日里短衫赤膊都無事,你很不必擔心這個?!?/br> “但我聽人說,北疆不比京城,更不能比江南。西北氣候干燥,風能把人的面皮都刮下來,春日里有沙塵,夏日缺水,冬日缺糧,就連平安活下去,都是極為艱難的事兒?!?/br> 也不知怎么的,話頭忽然就從更深露重轉到了北疆難活。 衛珩微微挑眉,沒有開口。 煎熬了這么久,如今終于得到一個確信,宜臻心底里其實已經平靜了許多。 方才她一個人在庭院內望月吹風時,為了盡快冷靜下來,她腦子想了許多關于北疆的事兒,譬如要帶什么行李上路,譬如去了北疆后要如何度日,譬如要怎樣和父親母親說這次的變故......種種。 也就是說,其實在衛珩來告訴她確切消息之前,她就已經下意識默認了他要被遣往西北這件事兒。 她甚至已經接受了。 但這一刻,望著少年平靜卻溫和的眼眸,宜臻還是想再做一次最后的掙扎。 這樣好的少年,哪怕幼時貧寒,也是在官宦之家長大,這幾年嘴上說著要造反,手里頭實績比誰都多,樁樁件件都是為百姓的,憑什么就要去西北受那樣的寒苦。 “北疆遠得很,一旦往西北去,就再不能輕易見到親人舊友。聽說那兒的東西一大半兒都是靠商隊帶去的,物件兒又老劣,價又高,連做寢衣用的綢布里子都要十幾兩銀子一尺,精糧米面更是難得,萬一遭遇什么天災**的,吃都吃不飽怎么辦?而且匈奴人慣來性情狠烈,張揚跋扈,一個不慎就會丟了性命......” 她叨叨絮絮的,念了不少,對西北的風土人情如數家珍,仿佛自己真去過北疆似的。 衛珩忍不住笑了:“哪有你說的這樣壞?!?/br> “是未必有我說的這樣壞,但也絕不會比京城、江南,甚至黎州好,對嗎?” “不怕的?!鄙倌陱澠鸫?,“咱們有最好的馬,能大批量種植棉花,手里有許多耐旱的糧食,大多都能在西北存活。且衛莊有的是人會挖井挖溝渠,常年都有往來西北的商隊,那條商路早就走熟了,匈奴人再跋扈性子再烈,也烈不過長刀利劍。這些對于旁人或許麻煩,與我來說,不算是什么要緊事兒?!?/br> 宜臻這次就不說話了。 因為衛珩說的確實有理,思來想去,她都無法反駁。 只是—— “你就留在京城不好嗎?” 小姑娘仰著頭,清黑的眼眸里帶了一點濕漉漉的憂愁,“不論你怎樣說,北疆到底都是隔著異族的,如今匈奴大肆犯境,那樣危險,萬一出事兒了怎么好?為何一定要去北疆呢?” 黑黢黢的夜里,月色被一朵厚重的云擋住,整個庭院都暗了下來。 四周左右靜謐又寒涼,連憧憧的竹影都透出幾分寂寥。 明明是春夏交替之際,卻偏偏被祝七姑娘哀求成了寒冬的氛圍。 小衛將軍忽然抬起手,在小姑娘低落又迷茫的目光中,揉了揉她腦袋上還未解的發髻。 “人人都說西北糟透了,可你仔細想了便知道,如今的大宣,已經沒有平和安穩之地了。便是連京城,也不過是空中閣樓,鏡花幻月,最后用來騙騙那些勛貴們的假安樂窩而已,遲早有一日要毀個干凈?!?/br> “西北有遼闊的草原,是極好的養馬所,再加上那兒人煙稀疏,處處都可尋到合適的cao練場,烈酒派的上用途,也種得出稀罕的藥材。天高皇帝遠的,可不比京城自在多了?” 少年灑然一笑,“最重要的是,就如你方才說的,匈奴大舉侵境,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搶占領土,而周欒已經快撐不住了?!?/br> 宜臻還仰著頭,一眨不眨,安安靜靜地盯著他。 衛珩揚著唇,眉目肆意,語氣卻平靜的很,仿佛只是在說一件極為尋常的事兒:“宜臻,與我而言,守住中原的疆土,其實遠比改朝換代要重要的多?!?/br> 小姑娘沉默片刻:“我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