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祝宜榴借著要去池塘喂魚的緣由，避開三姐走到西園時，果然瞧見了五jiejie。

    少女俯身蹲在一棵桐木下，垂著眸，神情認真，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她湘妃色的裙擺已經沾了不少草屑，祝宜榴從未見過這樣的料子，細密棉軟，色澤溫潤，瞧上去又輕軟又暖和。

    應是極好極好的料子罷。

    連在二jiejie身上，她都沒有瞧見過這樣的衣裳呢。

    其實祝宜榴知道，雖然這府里看似最風光的是二jiejie這個郡主，但日子過得最精細的卻是五jiejie。

    因她人小，下人們說話并不會刻意避著她，她又天生早熟，這里聽幾耳朵那里聽幾耳朵，心里也就模模糊糊有了數。

    更何況——

    “好似只有她是公侯小姐，我們都是伺候她的丫鬟兒似的，不過也就是仗著她外祖家的富貴罷了，日后還不定怎樣呢！”

    ——這是三姐最常說的話。

    母親也說過，二伯娘別的什么沒有，偏偏出身極好，九牧林氏歷經幾朝而不敗，世家鼎盛，手里好東西不知幾何。

    祝宜榴年紀尚幼，心里頭雖不如她三姐那般嫉恨不甘，卻也是有些羨慕的。

    整個祝府，大房就二jiejie一個姑娘，被圣上親封為郡主，時常出入皇宮大院，平日里來往的都是皇子公主們，雖然與她們是一府姊妹，關系卻十分生疏。

    二房的大jiejie已經出嫁了，嫁的是侯門嫡子，大姐夫性情溫和，公婆也都待她極好，每每回門，好不威風。

    而五jiejie呢，自小就定了婚事，未婚夫門第不顯，人卻十分有本事，如今年紀輕輕，卻已經是進士及第，日后必定有極好的前程。

    三房的三伯父外放至今，還不曾調回京內，膝下幾個姑娘也并不在京城長住。

    這樣算來，如今整個府里，只有四房的嫡女兒們過的最難堪。

    難怪自退婚一事后，三姐就整日待在房里，陰沉沉的，對娘親都沒有一個好臉色。

    “......五jiejie?！?/br>
    小姑娘走過去，在桐木邊停下，捏著裙擺，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神情瞧上去還有些畏縮。

    方才在壽安堂時，宜臻和祝老太太對峙的景象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印在她腦海里，久久不能忘懷。

    所以祝宜榴現在，還有些怕這個五jiejie。

    少女聽到聲音，松開手里的一抔土，微微抬了頭。

    瞧見是她，彎彎唇，語氣很慢：“小七，是你啊?！?/br>
    祝宜榴對上五jiejie的眼眸，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局促地又喊了一聲：“五jiejie?！?/br>
    對方并沒有注意她的不安和忐忑。

    只輕輕一笑，就收回了視線，嗓音極溫柔，極淡漠：“你怎么走到這里來了，你三jiejie呢，不帶你回院子嗎？”

    小姑娘囁嚅道：“不是，是我，我自己想來這邊看魚?！?/br>
    “是這樣啊?！?/br>
    輕飄飄一句，就再沒后文了。

    仿佛不屑于揭穿她這個拙劣的借口，也對她的出現沒有絲毫的興趣。

    祝宜榴在一旁站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五jiejie，你這是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只是這里的土好，便揀一些回去種花兒?！?/br>
    “......”

    才剛剛和祖母在壽安堂大“吵”了一架，現下便有心情揀土種花，祝宜榴覺得這個五jiejie可真了不起。

    她憋了半天，到底還是沒憋?。骸拔錴iejie，你不怕么？”

    宜臻揀好了土，盛在丫鬟拿來的一個大海碗里，瞧上去心情并不壞，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怕什么？”

    “祖母......你方才那樣說祖母了，祖母一定很生氣?！?/br>
    整個西園十分靜了一會兒。

    祝宜榴身后跟著的丫鬟比她還年幼，比她還膽小，此刻縮在后頭一聲不敢吭，連眉毛都不敢抬一下。

    少女面上沒有絲毫變化，語調依然是和緩的，輕柔的：“生氣也沒有法子啊?！?/br>
    “有些話若不是不得已，也不會輕易說出口的。但既然說出口了，那便是不說不行了?！?/br>
    是的。

    若非不得已，誰又愿意讓自己落得一個目無尊長，肆意頂撞的壞名聲呢。

    只是......

    “五jiejie，你......你不怕嗎？”

    小姑娘又問回到了原來的那個問題上。

    宜臻望著她干凈疑惑的眼眸，終于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認真想了一會兒，而后道：“也不是太怕?！?/br>
    “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那些算計我的人，不過都是紙做的老虎，面上看著威風，實際卻沒多少本事，敵我不清，輕重不分，人也蠢?！?/br>
    宜臻說話很慢，每一句話，仿佛都要刻進祝宜榴的腦子里：“不論他們費多大的氣力，使出什么樣的手段，到最后都只不過是傷敵五千，自損三萬罷了?！?/br>
    “所以我不怕?！?/br>
    ......

    祝宜榴今年才八歲的年紀。

    雖然早熟，但也不過是個稍大些的孩子，對世間萬事并沒有太深刻的認知。

    更何況，祝府這樣的深宅大院，四太太那樣見識淺薄的母親，又能帶給她多少見識呢？

    不過就是整日拘著，有時隨長輩們去廟里吃齋念佛，有時被長輩們帶著去別的府里赴宴，從一個深宅換到另一個深宅，仰頭瞧見的天空永遠有邊際。

    除非她是個和祝亭霜一樣打小愛念書的靈慧孩子，否則，長大后，也只會是第二個祝宜嘉罷了。

    她見的那樣少，知曉的事都是從旁人嘴里聽來的，所以她怎么也不明白——

    “為何二jiejie是紙做的老虎，沒本事人也蠢？”

    方才在壽安堂的時候，四jiejie說了，算計她的人是二jiejie和三jiejie。

    三jiejie她是懂的。

    因為好像不論在誰眼里，三jiejie都不太靈慧，有一回，她還聽見大廚房的方廚娘和她侄媳婦說，三jiejie連二jiejie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可是二jiejie......

    “二jiejie是郡主呢，祖父說她比大哥哥他們還有出息，連太子都欣賞她，這樣也不算厲害嗎？”

    宜臻眉梢微挑，彎唇露出一絲淡笑，卻沒有說話。

    郡主這個稱號，是大伯父給她掙得，與祝亭霜本身，并無多少關系。

    祖父贊她靈慧，是因為幼時的祝亭霜確實早熟又機靈，而府里的哥兒們又尋不出一個出色的，這樣一比較，就顯得她這個女孩兒格外聰慧。

    “怎么樣的人才算厲害呢？”

    少女淡淡一笑，“若和府里沒念過書上過學的小丫頭們比起來，你三jiejie也算厲害?？扇羰呛妥８忸^真正有本事的人比起來，祝亭霜也就是個常人罷了?！?/br>
    你三jiejie。祝亭霜。

    祝宜榴不明白，為何明明之前是三jiejie推她下的水，五jiejie卻好似更厭惡二jiejie。

    “外頭有許多比二jiejie厲害的女子嗎？”

    宜臻沒有回答。

    她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眼眸里難得出現幾分真實的柔和：“宜榴，你是個懂事早的孩子，雖然人們總說，孩童太穩重就不招人疼了，但在這府里，心思重反而是好事兒?！?/br>
    “小七，別人說的話，你聽在耳朵里，記在心里，不明白的自己先斟酌思量，輕易不要問出口，因為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以善意待你的?！?/br>
    小姑娘揪著衣角，對堂jiejie的悉心教誨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局促不安。

    “我說怎么看見小七一個人往這邊來，原來是來尋五meimei你了?！?/br>
    前方忽地傳來一個冷淡的嗓音，有人踩著木屐緩緩而來，衣袖如清風，目光皎皎如明月。

    這種仿佛時刻便要飛升而去的，仙子般的瀟灑與逸然，曾經讓祝宜榴著迷了許久。

    是二jiejie。

    仙子般的祝亭霜在青石磚路前停下，視線落在宜臻身上，語調緩緩：“怎么，你自知得罪了祖母，怕在府里失去了靠頭，干脆慌不擇食，連七meimei這樣的孩子也想要蒙騙？”

    宜臻微微蹙了眉。

    “五meimei打小就不愛出門，一月里有二十日都生著病，原來竟都是托詞呢?！?/br>
    她的語氣似嘲非嘲，“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四meimei若是有空，也介紹給我認識認識?！?/br>
    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這沒頭沒尾的，又是說到了哪里去？

    一抬眸，對上她淡漠又嘲弄的眼神，宜臻忽然就明白了。

    噢。

    原來是指她方才說的“祝府外頭真正有本事的人”。

    宜臻打心底里地覺著這個聲名在外的二jiejie沒意思。

    從小就這樣覺著。

    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和她說話聊天兒。

    從小就十分不愿意。

    祝亭霜這樣的女子，凡事都只有半桶水的見識，卻偏偏愛裝高深，生怕人不清楚她知道些什么。

    看似內斂冷淡，實則外露又愛顯擺。

    她甚至不太明白，為何太子那樣從小由內閣大學士教導長大，與文武百官來往不斷的人，竟然會真的覺得祝亭霜驚才絕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