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衛珩愿意主動給宜臻寄過來的東西,總是好用的,不論是新膏還是舊膏,都大大地救了夏日里極招蚊蟲咬的祝五姑娘。 她當時還給大jiejie送了一點兒,結果連帶著大姐夫的小舅娘都來問她這膏子是從哪兒尋來的,可還有多的,能不能幫她再買些。 宜臻去信給了衛珩,衛珩說香膏是他藥園里制出來的,外頭買不著,用料雖不昂貴,但極難量產,所以成品不多,她若用完了還可以再給她寄幾盒來,別人要就真沒有了。 如今戚夏云也拿出了這香,倒是讓宜臻怔了一怔。 戚夏云繼續道:“你別看這個香膏瞧上去拙實了些,其實好用的很。聽說里頭有一味藥材,是從蒲甘運回來的,便是蒲甘也產的不多,所以我家里雖有香膏的方子,一年也就得那么一小點兒,jiejie你先用著,若使得好,我再托家里想法子送些來?!?/br> 宜臻很想說很不必的。 這香膏她早前每年夏天都能收到不少,后來衛珩又寄了新的來,她用了覺得更好,就把十幾個木盒子都搬到了大jiejie那兒,讓大jiejie走人情,至于她自己,頗有一副喜新厭舊瞧不上這些子俗物的豪爽架勢。 大jiejie最愛戳著她的額頭教訓她:“”得虧了有衛珩這樣的土財主給你東西敗,不然我看啊,整個伯府都養不起你一只金雞蛋?!?/br> 可是這些實情,宜臻要是真跟戚夏云說,那就成了極不給面子的炫耀和嘲諷,戚夏云脾氣再好也要羞憤惱怒的,以后都不要再見面說話好了。 是以宜臻笑意盈盈地收了香膏,又讓丫鬟去庫房取了壇她去年剛用秘法釀造的梅子酒,算作回禮。 這禮也不重,但戚夏云收的很高興,親親熱熱地與她又說了一番話,在日頭完全落下前,總算是拖著病體離開了。 宜戚夏云是慶元府生人,衛珩長于越州,都在江南地界。 臻問了她許多關于江南的事兒。那邊是如何的青石板橋,如何的煙雨蒙蒙,小姑娘好奇的很,也向往的很。 有時候聽人說起,竟然還有幾分類似于近鄉情怯的畏縮。 許是因為在她內心的最底處,她一直都想著,自己以后是會嫁去江南的罷。 ...... 不過此刻也不知道了。 宜臻搬院子只用了半日,修繕院墻也只用了一日不到,只要老太太發了令,麻搗黃泥與磚瓦石灰一運來,伙計們三兩下就修整好了。 連小廚房都早早放滿了柴火。 到夜間時,原本還蕭索破舊的寄春居,已經大變了樣子,占地雖不太大,因為臨著梅林,倒也頗有些雅致。 正頭的堂屋自然是空著待客的,西廂一間作小廚房,一間作書房,一間還空置著,東廂房的三間屋子全都連通了,只用一架大屏風隔開了最里頭的架子床,中間擺了張大桌案和美人榻,最北間的屋子則用來作了茶室,一床焦尾琴置在黃花梨琴架上,熏香燃燃,意境悠然。 此刻,東廂桌案上尚有攤開的游記古籍,幾只筆洗一只盛著墨水,一只養了只紅尾小魚,尾巴一甩,在桌面上留下幾滴水珠。 宜臻絞干了頭發,正要倚榻讀游記時,小棗忽然敲了屋門進來。 “怎么了?” “姑娘,奴婢方才整理箱籠時,從您那件藕色的襖子里發現了這些?!?/br> 小棗掌心托著一疊厚厚的紙,惴惴不安地遞到她面前,“可是哪兒放錯了?數額并不小呢?!?/br> 沒有放錯,宜臻一眼就認出來了。 契紙,還有銀票紙。銀票足有一萬兩,契紙分別是母親嫁妝單子里實在舍不得出手的兩間繁華地帶的鋪面,京郊的那個莊子,還有一百畝良田。 小姑娘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她靜靜地凝視著那疊契紙和銀票,淚水氤氳在眼眶里,嗓音悶悶的:“你先出去罷?!?/br> 那件藕色的襖子,是去歲生辰母親親手縫制的,宜臻并不舍得大狠穿,平日里都好好放著,若不是此次搬院子,也不知許久才能發現這些。 不用猜都明白,這些肯定是母親留給她的,知曉當面給她她不肯要,才偷偷塞在了箱籠里。 宜臻眨眨眼,用力眨去眼睛里的淚。 可舊的剛去,新的便立刻冒出了頭,最后連成淚線,一顆一顆砸在桌案的筆洗里。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這份悲傷,紅尾金魚在清水瓷缸里躍了一躍,濺起好幾圈水花。 雖然,母親處事不夠圓滑,考慮不夠周全,為了面子非要逞能,每每都是她和大jiejie幫忙收拾爛攤子。 雖然,母親啰嗦愛念,一下是打扮太素一下是衣裳太舊,成日里對她就有說不完的不滿意,總要拿她與二jiejie比,盼著她能成為祝家最大的富貴,好給自己掙一個面子。 雖然......雖然有好許多雖然,但是在這世上,也唯有母親是真正殫精竭慮地、不求回報地為她打算和謀劃,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倘若母親陪在她身側,哪怕什么都不做,她都覺得自己是個有靠山的孩子,是有娘親可以依賴的嬌小姐,而不是如今孤立無援委曲求全還要強顏歡笑的祝五姑娘。 宜臻其實很少哭的。 就算是那日京郊城外,在父親面前,她都生生地把淚水給逼回了眼眶里,用最讓至親放心的姿態送行,回到府中,行事依舊妥帖,禮數無比周全,讓人一點空子都鉆不了。 只有此時此刻一人獨處,她才終于卸下所有防備,哭的稀里嘩啦。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一個十三四的豆蔻小姑娘而已。 還是在父母膝頭撒嬌的年紀。 “哭的時候要抬頭哭,千萬別低頭?!?/br> 腦袋后方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尾調微沉,像奪命魂鈴一般驟然響起,把宜臻嚇出了一個鼻涕泡。 她扭回頭,連眼淚都未擦干,呆愣愣地盯著身后的少年。 粗布麻衣,頭上頂著個大大的草帽,遮住大半張臉,整個人松松垮垮地倚在窗邊,衣裳膝頭還打了個特別規整的補丁。 唯有那熟悉的下顎曲線,和微抿的薄唇,才能讓人認出他小衛公子的身份。 宜臻揉了揉眼眶,冒出口的第一句話是:“為什么哭的時候不能低頭?” 沒有質問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屋子里,嗓音甚至還帶著哭腔。 因為哭的時候要抬頭哭,眼淚才不會掉下來。 一低頭,皇冠就會掉。 ——這種話,衛珩是瘋了才會說出口。 他頓了一會兒,才道:“因為鼻涕泡會吃進嘴里?!?/br> 那一瞬間,宜臻只差沒從桌案上搬起筆洗砸他了。 “抱歉?!?/br> 衛珩小少爺難得有一次是自己主動道了歉,大概也是覺得對一個小姑娘說鼻涕泡,確實太沒風度了、 他看著小姑娘通紅的眼眶和臉頰上掛著的淚,想了一想,說:“如果你真的害怕,不愿住在祝府里,可以隨我一起去江南?!?/br> 宜臻擦感眼淚,低頭悶悶道:“你別開玩笑了。我怎么隨你去江南?” 私奔嗎? 祖母會打斷她的腿的。 “裝病吧?!?/br> 少年的語氣十分淡定,“裝重病,請太醫來看,都說不能見風不能多行不能經常見人,須得小心靜養,然后找個像你的丫鬟,易容打扮成你的模樣,替你在床上躺兩年,你就把值錢的物件兒都帶上,隨我去江南,做個書童小廝管事都可,游歷山川,增長見聞?!?/br> 宜臻情不自禁隨著他的話想去,仿佛已經看見了自己瀟灑自在地在外行走,見識大好河山的景象。 她太心動了。 “但是不行的?!?/br> 小姑娘垂下眼眸,“我不敢?!?/br> “被發現的話,祖母會打斷我的腿的?!?/br> 衛珩抬眸瞥了她一眼:“膽小鬼?!?/br> 宜臻撇撇嘴,不和他爭辯這個。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想起來要問:“你為什么會在這兒?如何進來的?穿成這樣做什么?你不是早就回越州了嗎?” 少年轉了轉腦袋上的草帽,語氣淡淡:“有事要尋你說,翻窗進來的,掩人耳目,今日回?!?/br> 祝五姑娘如今已經很習慣衛小少爺的言語方式了,蹙著兩只秀氣的眉毛:“你若有事要尋我的,大可以派人來通傳一聲,或者托人送信來,誰教你就這樣闖進人家屋子了的?” 但明明是她占理的事兒,卻不知為何越念越小聲,腦袋低垂著,一副很怕他的模樣。 “我再有半個時辰便要啟程了,來不及通傳,送信太費工夫,倒不如直接來就與你說了。事出從急,實在抱歉?!?/br> 還有半個時辰就要啟程? 啟程回越州嗎? 那非要來尋她說的,一定是很要緊的事兒吧。 難道是父親又出事了? 一下子,宜臻旁的什么都不追究了,咬了咬唇:“你說罷,我什么都能承受?!?/br> 衛珩不知道她究竟又想到了哪里去,擺出這么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你什么都不必承受?!?/br> 少年單手叩著窗欞,“我今日來,一是告訴你,西南那邊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你父親去黎州任通判,黎州知州叫紀高誼,與衛莊人情往來不少,也認得亭鈺,你父親在他手底下就任,過的會比在京城還順心,你不必為此擔憂。二是你給我記住了,京城水深,皇家尤甚,往后幾年風雨飄搖的......站直了,別聳肩耷腦的,我與你說正經事?!?/br>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把手并在兩側,直起身,仰腦袋瞅他。 兩只圓溜大眼睛濕漉漉的,睫毛粘了幾根在一起,楚楚可憐......楚楚可憐。 衛珩咽下要繼續教訓她的話,嘆口氣,緩緩道:“皇家水深,且個個作死,不論你祖母你二姐是怎么做事的,你都少摻和,尤其離太子遠著些,免得被他拖累的連身家性命都不保不住。離惠妃也遠著些,她聯系你你也少搭理,她這個人野心太大,想法太多,偏偏手段又不夠,注定活不長久。離大長公主遠些,莊子隔得再近也別去。還有,你最好離季連赫也遠些?!?/br> 他頓了頓,“免得被他帶偏了,腦子都不太靈光起來?!?/br> 宜臻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困惑道:“那我離誰都遠著些,我就沒有伙伴了?!?/br> “書籍是聰明的小姑娘最好的伙伴?!?/br> “你不是說我蠢笨的不行嗎,我又不是聰明的小姑娘?!?/br> “那就多和書籍做伙伴,努力長聰明些?!?/br> ...... 宜臻不太高興地鼓起臉。 少年勾了勾唇,把草帽往下一壓,語氣平淡:“或者你要是實在尋不到人說話,可以給我寫信?!?/br> “衛莊有最快的馬,最靈慧的信鴿,最矯健的騎手,你在信封上打個圈,走的會比皇帝的八百里加急御信還快?!?/br> “你為什么這般厲害?” “什么?” “你為什么這么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