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的視線落在一樓大堂的東南角,蹙蹙眉,在聽了平譽說的話后,到底還是委曲求全地點了頭。 “說來,這軒雅居,前年還是東街街面兒上最不起眼的一間成衣坊,看鋪面的是個老裁縫,因年歲高了,手腳眼睛都不利索,制出來的成衣總有些毛病,不過借著地段兒糊弄糊弄人,專宰外來客罷了。去歲年節前,老裁縫老沒了,鋪子便傳給了兒子,他小兒倒也有些本事,娶了隔壁點心鋪掌柜的大姑娘,兩家一合計,竟將鋪面一合,開了這么間茶館出來。這茶館茶水點心倒是也一般,獨獨請了位極有本事的說書先生,一段周欒傳連說了十幾日,竟仍是日日滿座。奴才有幸聽過一次,那可真是好哇!一說起青封關守站,真真兒就在眼前發生似的,當下有個屠夫,直接就起了身,說要應了招募去戍守邊關去,把那北蠻子打的個落荒而逃才甘心,嘖嘖?!?/br> 平譽慷慨激昂地說了一長串兒,在主子面前都有些失了分寸,顯然也是對這位說書先生追捧至極。 但更顯然的是,衛珩并沒有因為他的話對這位說書先生產生多少興趣。 他前世活在千年后的現代,電視電影無一不全,也不是沒聽過單田芳大師的經典評書,甭管那說書先生口技有多么高超,他都不可能像這時代的平民百姓一樣,會覺得自己“長了見識,大開眼界”。 之所以選擇留下來,也不過就是想了解了解大宣京城的風土人情和俗世生活罷了。 而聽評書,觀察周身其他聽眾的反應,便是極有用的一個法子。 一般人總會覺得,成年人穿越成古代的一個嬰兒,已經有了成熟的心智和判斷接受能力,一定會比身邊其他孩童更了解這時代的規矩定例,也更能適應生活。 但其實這中間存在著一個很大的誤區。 真正的孩童,在接觸到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時,會好奇,會詢問,會不斷地接受新鮮的知識,所以成日里都是問題,就像祝宜臻一樣,喋喋不休,煩人的不得了。 但像衛珩這樣的,前世生活三十年,已經養成了基本的生活習慣和人生見識,在遇見很多事時,下意識就會用自己以往的經驗去定義,然后忽視過去。 譬如說山竹,宜臻在第一次瞧見山竹時,便好奇地問了橘堇這是什么,此后一輩子,記得的都是橘堇告訴她的名字。 但衛珩,在看見這水果的第一眼便已經知道是什么了,很容易就忽視了過去,若不是送果子的人主動提及,他怕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不會知道原來山竹在宣朝不叫山竹,而被稱為“莽吉柿”。 過去幾年,衛珩沒少因為時代代溝而鬧出烏龍和麻煩。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盡量把前世記憶和現世記憶隔開,努力去了解、適應這朝代的日常生活,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真真正正的宣朝順平年間的七品小官之子。 ...... 這茶館的茶水點心果然一般的很。 衛珩只寥寥吃了幾口,便沒了興致,倚著窗戶,漫不經心地聽著臺子上說書先生慷慨激昂的念詞。 這位說書先生姓何,又生了滿面的麻子,因為被人笑稱是何麻子。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說書功力。 “......卻說那馬兒仰面嘶吼,竟是把背上的韃子給生生抖落了下去,邁蹄子朝撒周欒將軍歡兒奔去了。周欒將軍那時已經滿身是血,見著這景兒,大笑道:賊者,天道不助也!那韃子怒而轉身,一瞧,周欒將軍是半絲兒蹤跡不見......” 何麻子聲如洪鐘,語言竟有韻律,手上驚木拍的恰到好處,除卻衛珩,平譽和觀言都已是全神貫注,沉浸在周欒將軍誓守青封關的情節之中,陳連沏茶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據平譽所說,這段兒也是何麻子自己作的,面上是評書,其實倒不如說是真在講故事了。 周欒這個人物,衛珩之前便聽過。 是當今皇上親弟肅王的獨子,十四便隨軍去了北邊,從一個贊畫做起,如今不過弱冠,便已經被封為副帥,因了驍勇善戰,獨自帶兵守住了青封關,所以世人都尊敬地稱他一聲周將軍。 青封關大捷,成功地為死氣沉沉的大宣帶來幾分人氣。 整個京城都沉浸在歡欣鼓舞之中,一派紙醉金迷,絲毫不知京外的天災地動和流民叛軍。 在衛珩看來,大宣已是從內里根子底開始腐爛,即便是守住了北境,也是活不長久了。 一個朝代的沒落,絕非一日之功,大宣的頹勢,早在先帝成豐年間便出現了端倪。 如今不過是日積月累忽而爆發的結果罷了。 他放下茶杯,對何麻子的故事也沒了多少興趣,倚窗望著窗外的街景,大雪洋洋灑灑。 俗話說瑞雪兆豐年,也不知這一場鵝毛大雪之后,路上會出現多少凍死骨。 正當他想的入神時,身后忽然傳來一個不輕不重的少年音,帶著幾分不屑和憤懣:“什么驍勇善戰,一個贊畫出身的副帥,有何了不得的,青封關大捷,不過就是靠了底下的黑虎軍罷了,若是季連將軍還在,早早便把韃子打的落荒而逃,哪還有一個副帥狐假虎威的份兒!” 衛珩淡淡一揚眉。 季連大將軍。 那是比周欒更了不得的武將,三入北蠻腹地,在北蠻有黑煞之城,領軍十余年,把北境的疆域拓寬了不知多少。 只可惜久經沙場,身上落下了不少傷病,不惑之年便因傷病不幸離世了。 如今周欒手底下的黑虎將,就是季連大將軍一手帶起來的,戰場經驗豐富,陣型多變,個個都是兵中精銳。 周欒借黑虎將之能狐假虎威這話,雖刻薄了些,衛珩卻也是有幾分贊同的。 他微微偏頭,看清了說話的少年。 十一二歲的年紀,面容俊朗,身著利落的朱衣,還配了小甲和短劍,面上帶著幾分肆意和醉意,明顯是吃多了酒。 這東南角,案幾本就隔得極近,除卻衛珩,自然也有其他人聽見了這憤憤不平的少年音。 有人便大笑起來,道:“毛還未長齊的娃娃,口氣倒是大的很,說周欒將軍沒本事,你又如何?” “我何至于和他比!我若要比,也該和季連虎帥,驃騎楚霸比,少年羽林,封狼居胥,那才是武將之尊,一個權貴出身的贊畫,你問西北有誰瞧的上眼的!” 他這話口氣一下更大了。 周遭聽見的人都忍不住轉頭,本想嗤笑嘲弄一番,結果見發話的不過是個面嫩的少年娃,便只當他是在吹牛,哈哈大笑,沒了和他爭辯的意欲。 唯有衛珩看出點端倪。 這少年衣著乍一瞧普通,但腰上那塊玉佩可不是凡物。 更遑論案幾上擺著的佩劍,連劍鞘都是難得的皮質,內行人一眼就可瞧出其工藝精巧。 能配得起這玉佩和寶劍的少年,來頭絕不一般。 衛珩的目光很淡,不帶絲毫侵略性,但少年卻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一抬頭,還帶著醉意和憤懣的視線一下就和他對上了。 他擰著眉,叱聲問:“小童,你瞧什么?” 衛珩收回視線,正好小二端了餐盤來:“公子,您要的縷子膾到了,請慢用?!?/br> 縷子膾是用鯽魚rou、鯉魚子和菊苗做的一道咸式點心,賣相乍一看不錯,算是這茶樓的招牌了。 那少年見衛珩不理睬他,心下也惱了,冷哼一聲,只沖小二道:“我點的縷子膾呢?如何還沒到?” 小二微微一愣。 這縷子膾雖是他們茶樓的照片,價格卻有些高,一道點心花費的銀兩都夠尋常人吃一旬的酒了,因而少有人點。 今日也不過就衛珩這么一位。 怎的又冒出一份縷子膾來? “這位公子,您暫且等......” “等什么等?我比他先來,怎的他的縷子膾先上了,我的卻還沒到?你們這茶樓莫非還見碟下菜不成!” “公子......” “這便先給他罷?!?/br> 小二著急忙慌的話被衛珩打斷,“若是后廚只備了一份,我的便不要了?!?/br> 他說這話時,微微抬眸,視線落在前方的少年身上,語氣很淡,表情也沒什么波瀾。 甚至眼底還帶著淡淡的憐憫和寬和。 看在季連赫眼里,一位稚童對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便是極大的挑釁和不屑。 自父兄出事后,周身人人都拿這種眼神瞧他,仿佛他是什么被丟到馬廄里活不下去的小可憐,需要小心翼翼待著。 他本就吃多了酒,腦子不甚清醒,又見著這熟悉的眼神,心底一下就冒起了火。 但還沒等他把這火發出來,就見眼前的小少年站起了身,丟了塊銀子給小二:“不用結了?!?/br> 而后轉身離開。 再沒看他一眼。 第10章 衛珩從頭至尾就沒有把這樁子事放在心上過。 盡管在旁人眼里,他比那赤甲少年更年幼,更懵懂,更容易意氣用事。 但以心理年齡來論,他看季連赫,就跟看小孩兒似的。 十來歲的年紀,正處于孩童和少年的過渡時期。 年輕氣盛,滿身棱角,對周遭一切都瞧不上的很,一言不合就豎起尖刺,準備進攻。 這樣的人生階段,他自己也不是沒經歷過。 正是因為經歷過,所以才難得對這種冒犯產生了幾分寬容,輕輕帶過,懶得深究。 更何況,這位少年的身份背景,衛珩雖然不敢全然肯定,也到底猜出了幾分。 對周欒如此憤恨,又對季連將軍和黑虎軍如此推崇,衣著配飾中可見身份不低,卻僅僅因了一段評書,就與茶館茶客爭的面紅耳赤,想來必定是與季連將軍脫不了干系的。 京城畢竟不是霽縣,他衛珩也不再是前世里那個可以仗著背景無法無天的太子爺,真要惹出什么爭端,怕是沒那么容易善了。 對于曾經最鬧騰最叛逆的時候都懂得拿捏分寸的衛珩來說,人在沒有掌握足夠的底牌和底氣時,就要學會收斂鋒芒,低調度日。 資本的原始積累時期,最忌風頭太盛。 ......話雖是這么說的。 但衛珩到底還是傲氣太過。 三十來年的成長經歷,已經造就了他待人處事的基本風格,你讓他后退一步把冒犯輕輕帶過,可以,讓他卑躬屈膝給人賠小心,不可能。 一個成年人,除非刻意偽裝,否則是如何都不可能使自己表現出來的寬容和淡定符合一個七歲稚童的姿態的。 在季連赫眼睛里頭,衛珩這樣與年紀不符的風輕云淡和波瀾不驚,基本已經與嘲笑輕蔑劃了等同。 他甚至還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那位表兄。 和自己一般無二的年紀,然而少年老成高高在上,日常里總憐憫又清凌凌地瞧著他,那眼神實在讓人不舒服的很。 卻偏偏書念的極好,于政事上又總有幾分見解,不論是夫子還是長輩,都對他交口稱贊,道他“聰慧絕倫,竟還能保持心思純善,實屬難得”。 季連赫自打從娘胎里生出來,就被周遭人拿來與這位表兄比較,天長日久的,早已成為水火不容的宿敵。 所以今日吃醉了酒,在這鄰座小童身上又見著這熟悉的、萬事萬物都不放在眼里的高傲神情,竟情不自禁就把衛珩的身影和自己那表兄重疊了起來,新仇舊恨加一塊兒,怒氣一下就涌上了腦門。 但衛珩連季連赫都不曾見過,更遑論他那位神秘的表兄。 饒他是個神算子,也算不到這層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