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皇后不慎服下毒物,娩下一個成形的男胎并且落下病根,便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胡僧語焉不詳,卻隱隱綽綽指著二十年前那樁事,若非張皇后知道當年的知情者全都被皇帝滅了口,那毒物的來源也查得一清二楚,她簡直要懷疑這胡僧也參與了當年的事。 那些宮廷秘辛他無由得知,能看出她的病因,還能估算出她中毒的時間,可見他的醫術確實出神入化。 尉遲越對那胡僧道:“若阿師能緩解一二,孤亦感激不盡?!?/br> 胡僧用獨眼盯著皇后看了片刻:“這位檀越至多剩下三四年壽數,貧僧竭盡全力也只能再延六七年?!?/br> 秦婉大驚失色,雖然她也知道張皇后的身子每況愈下,可那胡僧說當朝皇后只剩三四年好活,豈非大逆不道? 然而尉遲越和沈宜秋都是經歷過一世的人,上輩子張皇后的確如那胡僧所言,只撐了三年。 本來尉遲越還有一絲狐疑,如今也打消了,對那胡僧深施一禮:“無論如何,請阿師盡力而為,孤感激不盡?!?/br> 這胡僧替人診治,一向是先診視,看能不能治,若是不能治便作罷,若是能治再談代價,算得童叟無欺。 尉遲越一早便與他說定,若是能治,這代價便由他來償付。 一國太子躬身行禮,那胡僧卻連眉頭都未動一下,沒有半分誠惶誠恐或是受寵若驚,心安理得地受了,然后擺擺手:“感激就不必了,若是檀越要治,便來談價吧?!?/br> 尉遲越道:“阿師盡管說?!?/br> 那胡僧將手伸進衣襟里,捫了只虱子,又往禿腦門上抓撓了兩把:“只能延數年壽命,這要價倒也不能太高……貧僧最近合一劑藥,缺了一碗孝子血,不知檀越舍不舍得?!?/br> 尉遲越還未作答,張皇后“騰”地站起身:“將這胡言亂語的妖僧趕出去!” 又對兒子道:“三郎,你怎么也叫這些神神叨叨的人蒙騙了?” 尉遲越忙請罪:“母后息怒?!?/br> 張皇后道:“你貴為儲君,當為社稷保重身體,不可聽信妖言,傷及自身。且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雖未生你,卻承你喚一聲‘母后’,你若自傷,便是不孝?!?/br> 尉遲越恭順道:“兒子一時失察,謹遵母后教誨?!?/br> 那胡僧饒有興味地看著,一點也不心急,時不時捫只虱子玩,發出“吧嗒”一聲輕響。 張皇后仍舊未消氣,尉遲越忙命黃門將那胡僧帶下去。 他受嫡母教養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她發這么大的火。 他與沈宜秋兩人好言安撫了半日,反復保證不會聽信這妖僧的妖言,張皇后方才慢慢平靜下來。 張皇后身子本來就虛弱,發了一通火,便覺疲累不堪,叫宮人扶她躺下。 尉遲越和沈宜秋侍奉她喝了湯藥,又在床邊陪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告退。 回到東宮,尉遲越方才叫人將那胡僧帶到跟前,對他道:“阿師別見怪,不知母后的病如何治?是服藥還是行針?” 胡僧以為方才太子一番做作,不過是在嫡母跟前裝個樣子,博個“孝子”的賢名,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不想太子又召他來問話,倒是始料未及。 他想了想答道:“服藥即可,貧僧寫個藥方與你,都是尋常藥物,并不難得?!?/br> 尉遲越當即頷首:“好,阿師何時取血?” 胡僧道:“隨檀越之便,收了診金,貧僧便寫方子?!?/br> 尉遲越便即命黃門去請醫官,準備傷藥、紗布和潔凈的匕首。 一切準備停當,那胡僧從背囊中掏出個化緣用的小陶缽。 沈宜秋本來還想在碗上做做文章,一見胡僧手里的陶缽,臉便是一白,便即阻止道:“殿下不久前還受了傷失了不少血,還未將養好……” 尉遲越一笑:“早知有用,當日就該拿個碗接著?!边呎f邊從托盤上取了在火上燒過的匕首。 沈宜秋聽他還有閑心說笑,氣得瞪了他一眼。 尉遲越知道她這是心疼自己,心頭一暖,柔聲道:“別擔心,你轉過頭去別看?!?/br> 沈宜秋壓根不肯理睬他,對那胡僧道:“皇后娘娘亦是我母后……” 尉遲越一橫眉,冷聲道:“休要胡言!” 胡僧哈哈大笑,來回打量兩人:“有趣,有趣?!?/br> 半晌方才道:“你和他有你和他的因果,此事卻不是你們之間的事,不是旁人能替的?!?/br> 沈宜秋還想說什么,尉遲越輕斥了一聲“胡鬧”,便毫不猶豫地向自己左臂上割了一刀。 鮮血如注,淌到那口臟兮兮的陶缽里,沈宜秋的眼前頓時模糊成一片。 那胡僧滿面紅光,時而大笑,時而快速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胡語。 血注了半缽,那胡僧忽然瞇縫起獨眼,探頭往缽里瞧了一眼:“夠了夠了?!?/br> 尉遲越有些詫異,這分明還只有半碗。 醫官忙上前替他止血、敷藥、包扎傷口。 那胡僧卻鄭重地捧起碗,一臉如獲至寶的模樣,然后走出殿外,翻著一只獨眼,朝著天空拜了數拜,嘴里念念有詞。 接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胡僧突然將半碗寶貴的“孝子血”潑在了庭院中的青磚地上,殷紅的血頓時流了滿地。 第136章 信任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沈宜秋算得處變不驚,也變了臉色。 她一早聽說那胡僧喜歡折騰人,自以為做好了準備,便是他敢要太子一碗血,她也并未感到驚駭。 什么孝子血入藥這種鬼話,她一開始便不信,孝不孝順不都一樣是人血? 便如他要富商散盡家財,要為宦者辭官,不過是變著法子作弄人罷了。 但她還是低估了此人折磨人心的手段。 雖說太子一樣是流半碗血,可他若是裝模作樣拿去和藥,心里多少還好受些,可他卻當面直接潑在地上,任誰也受不了。 隨著他那輕輕的一潑,沈宜秋身體里的血仿佛都停止了流動,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 幸好一個宮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那小宮人叫沈宜秋的臉色唬了一跳,放血的是太子,可太子妃的臉色卻比太子還蒼白,連嘴唇都脫了色。 在場諸人中,只有太子眉頭也未動一下,只對目瞪口呆的醫官道:“有勞藥藏郎繼續包扎?!?/br> 一眾侍衛中,賈七反應最快,當即抽出刀架在胡僧的脖子上,橫眉立目道:“你分明說是取血和藥,卻為何將殿下的血隨意潑灑?” 那胡僧臉上看不出絲毫驚惶,反而愜意地打了個呵欠,瞇縫著眼道:“貧僧一時又改了主意,不要這血入藥了?!?/br> 說罷便用那黃不黃綠不綠的獨目打量太子。 尉遲越道:“賈七,不得無禮?!?/br> 頓了頓又道:“既已給了阿師,自由阿師作主,只望阿師信守諾言,為皇后醫治?!?/br> 胡僧笑逐顏開:“好說,好說?!?/br> 尉遲越便命黃門將預備好的筆墨紙硯呈上。 那胡僧倒也爽快,提起筆便寫,不一會兒便寫了二十多味藥。 尉遲越打眼一瞧,的確都是尋常藥材。 他有些起疑,張皇后罹患重癥,僅憑這些隨便哪家藥鋪都能買到的藥材,真能治好么? 不過疑人不用,橫豎他那半碗血是收不回來的,但凡有一線希望,也要盡力試一試。 藥藏郎替太子包扎好了傷口,湊上去看那胡僧寫的藥方,不由皺起眉,一臉欲言又止。 尉遲越看在眼里,命人將那胡僧帶去客館歇息,待他走后,方才問藥藏郎:“這藥方可有不妥?” 藥藏郎斟酌著道:“回稟殿下,倒不能說不妥,只是這藥方沒有道理,像是不通醫理之人隨意湊在一處……” 尉遲越目光動了動:“若是服用,對身體可有妨害?” 藥藏郎捻著須道:“這倒是不會?!?/br> 尉遲越頷首:“孤明白了?!?/br> 藥藏郎又道:“殿下失了這么多血,這幾日需好好靜養,傷口也別沾水,仆寫個溫補的方子?!?/br> 尉遲越道了聲“有勞”,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感到頭暈目眩,胳膊上的傷口也痛起來。 他抬眼看向沈宜秋,恰好對上她的視線,只見她面無血色,緊抿著嘴唇,眼中盡是擔憂。 仿佛有一縷輕風吹進他的心坎里,那點不適和疼痛頓時無足輕重了。 他站起身,沈宜秋默不作聲地走過來。 太子身邊的小黃門本要去攙扶,見太子妃上前,便識趣地讓開。 沈宜秋扶住他沒受傷的那條胳膊:“妾扶殿下回去歇息?!?/br> 尉遲越感到她的身體在輕輕顫抖,他在她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別擔心,無礙的?!?/br> 沈宜秋乜了他一眼,只見他額頭上冒了虛汗,臉上毫無血色,哪里像是無礙的樣子。 尉遲越囑咐在場之人切勿將今日所見之事泄露出去,便與沈宜秋一起坐著輦車回了承恩殿。 一回殿中,他便讓黃門立即去請陶奉御,將那胡僧寫的藥方給他查看。 陶奉御卻比那年輕的藥藏郎謹慎許多,將那藥方鉆研了許久,又皺著眉沉思半晌,捋了捋白須道:“這藥方初看似不符醫理,但細看,又似乎自成一體,方中有延胡索、阿魏、婆羅門參等胡藥,內中醫理似源出西域,可是出自異域醫者之手?” 尉遲越并未將胡僧之事告訴陶奉御,生怕他有先入為主的偏見,眼下聽他如此說,不由一喜,頷首道:“陶奉御好眼力,確是得自胡醫。不知此藥母后能否服用?” 皇后的病一向是陶奉御在治,每隔幾日他便去甘露宮請一次脈,對張皇后的病情了如指掌,立時明白過來,太子這是不死心,又從哪里延請了名醫來。 尚藥局很多醫官對胡醫嗤之以鼻,陶奉御倒是沒那么狹隘,在他看來,只要能治病救人,有療效,正統與否無關緊要。 他已經束手無策,若是有能人異士能將張皇后醫好,倒是功德一件。 他回想了一遍張皇后的脈案,又將那方子上的藥逐一檢視了一遍,點點頭道:“此方即便無效,也不會妨害娘娘?!?/br> 尉遲越道:“那便有勞奉御,下回去甘露宮請脈時將此方寫給母后?!?/br> 陶奉御一驚:“老朽不敢居功?!?/br> 尉遲越道:“母后最相信陶奉御,此方若出自奉御之手,定然事半功倍。胡醫之事,有勞奉御守口如瓶?!?/br> 陶奉御不得已,只得道:“若是此方真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宿疾,到時請容老仆稟明實情?!?/br> 尉遲越知道陶奉御為人剛直,強人所難恐怕他不能心安,便即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