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戰鼓如雷,將士吼聲震天,悍不畏死地沖殺過去。 燕軍士氣高昂,突騎施軍卻是無心戀戰,他們的同伴眼看著要將靈州城攻下來,只要攻破,城中的金銀財帛珠玉美人便可任意搶奪,去晚了便趕不上趟了。 他們身為全軍精銳,本該拿大頭,不想卻被絆在這里,實在氣悶不已。 不過即便兩軍士氣懸殊,突騎施軍占著兵馬數量的優勢,燕軍也占不得什么便宜,且他們長途奔襲,若不能盡快拿下此役,拖延下去劣勢只會越來越明顯。 尉遲越有條不紊地指揮各軍作戰,但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心越來越沉。 照這樣下去,周洵能撐得住嗎?小丸眼下在哪里? 思及妻子,他不由分神,一把彎刀向他砍來,他卻沒來得及閃避,左臂上挨了一刀,好在那刀來勢不算猛,只傷及皮rou,沒有到筋骨。 然而劇痛還是瞬間蔓延到全身。 他咬牙忍住,屏息凝神,一刀將襲擊他的突騎施騎兵斬下馬。 幾名侍衛連忙圍攏過來,將他護在中間。 尉遲越撕下一片衣袖,迅速將傷口扎緊,對一臉張皇的賈七道:“無事?!?/br> 說罷若無其事地提起刀,頃刻之間連殺兩人。 他已記不清自己砍了多少顆頭顱,左臂的傷口初時還覺得痛,慢慢失去了知覺。 他滿心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刀再快一點,馬再快一點,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一定要趕到妻子身邊。 然而事與愿違,僅剩的幾縷天光也在慢慢褪去,夜色像巨大的黑色帷幔慢慢合上,似是天上的神祗迫不及待要將這人間煉獄遮上。 兩個主將都沒有鳴金收兵的意思。 就在這時,靈州城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轟鳴,就像天邊的悶雷。 尉遲越循聲望去,只見一面城樓坍塌下來,隨即火光高高竄起,映亮了一方天空,長龍般的煙柱直沖霄漢。 城破了。 他覷了覷眼,感到心臟隨著那一聲震響塌了半邊。 他深吸了一口氣,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城破是死劫,亦是一線生機。 他向賈七道:“就是現在!” 果然,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突騎施士兵一見城破,哪里還有心思打下去。 賈七見時機差不多,忽然用突厥語大喊了一聲:“去得晚什么都沒了!” 這句話猶如一條炸彈,突騎施士兵紛紛調轉馬頭。 阿史那彌真大喊:“誰敢臨陣脫逃,軍法處置!” 士兵們有些遲疑,方才那聲音又喊道:“葉護騙我們來送死,說好的錢財女人叫別人占了先!” “我們在這里奮力殺敵,他們撿便宜!” “什么也搶不到,回去還是受饑捱餓?!?/br> …… 賈七只從突騎施俘虜那里學了一兩句,但一兩句便夠了,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突騎施人的憤怒不滿蔓延開來,連壓陣的督戰都調轉馬頭向城中奔去,唯恐去得晚了趕不上趟。 一開始還有人懾于主將的威嚴,不敢便走,可留下的人越來越少,眼看著自己要成冤大頭,便也咬咬牙跟了上去。 眾人爭先恐后,自然顧不上什么陣型,禁軍趁機策馬沖上去,一路掩殺過去,死傷的突騎施士兵不計其數。 阿史那彌真火冒三丈:“騰格里會降下天火和冰雹懲罰你們這些悖主的……” 不等他把話說完,忽覺右肩一痛,手中彎刀鏘郎一聲落地,他也從馬上栽倒下來。 他尚且來不及爬起,一柄長刀已經抵住了他脖頸,隨即一只腳踩住了他的脊背。 尉遲越寒聲道:“不義之軍,天必誅之。這次騰格里也救不了你?!?/br> 阿史那彌真臉貼著地,咬著牙恨聲道:“一刀殺了我吧!”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可惜留著你有用?!?/br> 轉頭對侍衛道:“將他捆起來?!?/br> 說罷便翻身上馬,一夾馬腹,朝著靈州城飛馳而去。 …… 沈宜秋騎著馬在城中奔逃,到處都是火光、濃煙和成群結隊的突騎施士兵,他們少則十來人,多則數十人,在城中縱火搶掠,時不時為了搶奪財帛自相殘殺。 他們遭遇了幾伙突騎施士兵,侍衛越來越少,最后她身邊只剩下邵澤和牛二郎。 沈宜秋緊緊攅著手中的小胡刀,這樣無休無止的奔逃令她疲憊不堪,死或許要容易一些,但是許多人將自己的性命加在她身上,她的命已不全屬于自己,不到萬不得已的最后一刻,她沒有資格死。 他們的藏身之處再次被一群突騎施士兵發現。 邵澤掃了一眼,約莫有十來個人。 他的身上受了兩處刀傷,牛二郎也負了輕傷。 他的心思從未轉得那樣快,瞬間便下了決定,對兩人道:“上馬!往南邊逃!” 兩人當即翻身上馬,邵澤自己卻沒動。 沈宜秋意識到不對,失聲喊起來:“表兄!” 邵澤卻毫不猶豫地用刀尖在兩人的馬上各扎了一下。 馬吃痛,嘶鳴一聲,撒開蹄子疾奔,沈宜秋抓著韁繩,努力回頭,只能看見表兄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漸漸模糊。 她伏在馬上,緊緊咬著下唇,不知不覺將嘴唇咬破,口中滿是血腥甜。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濡濕了馬鬃。 飛馳過兩條橫街,馬兒終于疲累,速度逐漸慢下來。 他們遇見大隊的突騎施人便轉向,穿過一道道坊門,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走到一處著火的宅院旁,馬也跑不動了,兩人只能下馬行走。 他們正想找個地方先躲避一陣,卻聽身后傳來凌亂的腳步和馬蹄聲,有人用突騎施話喊了句什么。 沈宜秋不自覺地回頭,見五六個突騎施士兵從那戶人家的烏頭門里走出來,每個人手里都抱著銀器、瓷器和一段段的織錦絹帛。 那些人猶豫了一瞬,放下懷里的財帛,抽出刀來。 牛二郎道:“跑!” 沈宜秋拼命往前跑,剛跑出不十來步,便聽到身后響起兵刃相接的聲音。 她忍不住轉過頭,見那些突騎施士兵將牛二郎圍在中間。 一人遠遠看了她一眼,舔舔嘴角的血,仿佛在看一頭慌不擇路卻注定逃不脫的獵物。 牛二郎背對著她,揮刀砍倒一個突騎施人,沒有回頭,只是高聲喊:“跑!閨女快跑!”他不知道這些胡虜聽不聽得懂“娘娘”兩字,他不能冒險。 他心里有些歉疚,將太子妃娘娘喚作閨女,實在是大不敬。但娘娘定不會與他計較這些。 沈宜秋抬袖抹勒把眼淚,咬緊牙關往前跑。 跑出幾步,她聽見“咔嚓”一聲,是骨頭被刀劈斷的聲音,叫人心驚rou跳。 有人隨之發出一聲悶哼。 沈宜秋不用分辨,就知道那一定是牛大叔,只有他中了刀不敢痛呼,生怕她聽見會回頭。 她抬手抹淚,可是越抹越多。 就在這時,她被什么絆了一下,仆倒在地,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大燕士兵的尸首。 那士兵身旁落著一把弓,地上還散著幾支箭。 身后又傳來一聲悶哼。 她毫不猶豫地撿起弓箭,轉過身。 那弓很重很硬,她試著拉了拉弓弦,至少有一石,而她跟著尉遲越學射箭,連半石的弓都勉強,她也從來沒在那么遠的地方射中過靶子。 沈宜秋張望了一眼,和牛二郎纏斗的突騎施士兵只剩下兩個,而牛二郎不知身中多少刀,已經搖搖欲墜。 她往回走了幾步,努力拿穩弓,搭上箭,拼盡全力拉開弓,弓弦深深嵌進她手指中,她咬牙忍住。 她按著尉遲越教她的要領,將箭鏃對準那突騎施士兵。 一箭擦著他的肩膀飛過,射偏了。 牛二郎轉過頭,怒吼道:“走??!” 他又奮力砍倒了一人,以刀拄著自己勉強站立,他感到自己像個破水囊,四處都在往外漏。 大概是血快流干了,他的眼前金星飛舞,已經看不清敵人所在,只是胡亂揮著刀,被那突騎施士兵一刀捅在肚子上。 沈宜秋只覺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彌漫。 她抽出第二支箭,再次拉開弓弦,弓弦將她手指勒出勒血,鉆心的疼。 她深吸勒一口氣,瞄準敵人的后心。 “嗖”地一聲,羽箭挾著勁力飛出去,“嗤”一身沒入那人皮rou中,卻是扎在了他腿上。 那突騎施士兵吃痛摔倒在地,抱著傷腿哀嚎。 沈宜秋扔下弓,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去,撿起一把落在地上的突騎施大刀,舉過頭頂,照著那突騎施士兵頭上身上亂砍,血濺了她滿臉,但她恍若未覺。 那士兵起先還哀嚎,慢慢便沒了聲息。 沈宜秋雙腿一軟坐在地上,手一松,刀“鏘郎”一聲落在地上。 她回過神來,轉頭去看牛二郎:“牛大叔……” 牛二郎仰天躺在地上,大聲抽著冷氣,那突騎施士兵的刀還插在他小腹上。 沈宜秋挪到他身旁:“牛大叔,你堅持一會兒,我去那宅子里找傷藥……” 牛二郎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抬起手,喃喃道:“三娘……是你嗎?” 沈宜秋握住他的手,淚水不住地往外流。 牛二郎慢慢轉過頭,目光卻怎么也聚不起來:“三娘,莫怕,阿耶在……有阿耶護著你……” 沈宜秋不住抽泣,眼淚滾落下來:“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