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沈宜秋臉色一白,看了看天色,這么早便要就寢,今晚看來是逃不過一場劫難了。 罷了罷了,躲得一時,躲不過一世。一咬牙,一閉眼,忍一忍也就過了。 兩人各自盤算著,一前一后回到殿中。 尉遲越去殿后沐浴更衣,沈宜秋坐在妝鏡前,由宮人和婢女替她解發髻。她從鏡中看見素娥和湘娥眉眼間盡是喜色,不由苦笑。 素娥和湘娥卻是喜滋滋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早晨收拾衾被,知道昨夜無事發生,心里暗暗焦急,方才見太子早早歸來,與太子妃相攜入室,心里都松了一口氣。 太子娶妃,同時封了兩位良娣,按照祖制,大婚前三日太子和太子妃同宿,過了這三日,除了每月朔望,其余日子便由著太子選了。 他們娘子又沒有家里仰仗,若是一開始沒站穩腳跟,往后這宮里人越來越多,日子便不好過了。 已經白白浪費一夜,剩下兩夜,能一舉成孕便好了。 沈宜秋由著他們替自己梳順頭發,接著脫下衣衫,換上輕軟的薄絹寢衣,然后叫宮人們熄了燈燭退至殿外,只留了墻邊幾盞銅雁燈。 帳幄中一片幽暗,只有些微光從織物的紋理中透入。 換完衣裳,尉遲越恰好也從殿后走出來,他剛沐浴完,換了寬大的寢衣,微濕的頭發披散下來,赤足踩著厚厚的絲綢地衣走過來,低下頭道:“太子妃也安置吧?!甭曇舯绕饺哲浺恍┹p一些,許是因著周遭的幽暗,越發顯得曖昧不明。 沈宜秋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設法讓自己舒坦些了,越是緊張,一會兒吃的苦頭越大,倒是讓自己松弛下來,還容易捱一些。 尉遲越卻是餓得頭暈眼花,方才在熱湯中一泡,更是有些心慌,此時仍舊胸悶氣短,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兩人先后上了床,并排躺下,蓋好衾被。 沈宜秋把雙手平放在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盡力讓自己放松下來。 然而上輩子最后三四年兩人便沒有同過房,便是朔望日他來她寢殿,也是在側殿中睡,眼下又同床共枕,要放松談何容易。 尉遲越卻是另一般忐忑,沈宜秋與他并排躺在床上,兩人離得很近,他幾乎能透過兩層薄絹感覺到她的體溫。 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莫可名狀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縈繞在他鼻端,似花非花,似蜜非蜜,卻讓他想起清晨帶露采下的梨子,咬一口細嫩的果rou,清甜汁液在唇舌間迸濺…… 尉遲越喉結一動,可恥地咽了一口唾沫,越發餓了。 更可恥的是,他奔波了一整日,餓得腹中抽搐,身上有一處卻還不甚安分,連他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沈宜秋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身旁的男人卻只是仰面躺著,并無進一步的動作,她不禁有些惱火,自己洗干凈脖子,伸長了給他砍,那刀卻遲遲不落下來,實是莫大的折磨。 此刻尉遲越也在掙扎——他明媒正娶的新婦就在身旁躺著,他本來無需多問,只要將她腰間帶子一抽便可。 可是剛抬起手,他便遲疑了,今日她在仙居殿受了委屈,眼下正滿腔哀怨,他拉她行此事,縱然她只能依禮順從,卻也太不體諒人。 想到此處,尉遲越的手輕輕落在沈宜秋的小臂上,順著她的手腕摸索到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了握,清了清嗓子道:“阿沈,母妃有時就是……今日委屈你?!?/br> 這話若是換了平日,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此時黑燈瞎火,免去了幾分尷尬,倒是脫口而出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感到沈宜秋的身體一僵。 想來她不曾料到他如此體貼,定然十分動容,也不知會不會背過身去,躲在被子偷偷抹眼淚。 尉遲越心里溢出些許柔情,拍拍她的手:“睡吧?!蹦欠N事不急于一時,不妨忍上幾日,待她安頓下來再說。 沈宜秋仿佛被雷劈了,怔怔地望著黑黢黢的帳頂,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郭賢妃針鋒相對,尉遲越非但沒有怪她,還反過來安慰她?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的一只手還在男人手里捏著,手心已經汗涔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能自亂陣腳。 她心緒稍平,默默將這兩日的經歷逐一分析,總算恍然大悟,是她自作聰明,忘了過猶不及的道理。她驅逐郭賢妃的人,將她得罪狠了,導致今日郭賢妃一再難為她。 尉遲越一向厭惡人家恃強凌弱、仗勢欺人,見她被婆母刻薄,反倒可憐起她來,連昨夜的事都不與她計較了。 真是弄巧成拙了。不過沈宜秋并不氣餒,討他喜歡不易,讓他厭棄卻是易如反掌。 如此過了兩夜,兩人相安無事。 翌日早晨,兩人坐在堂中相對用朝食,尉遲越忽然道:“孤聽聞民間有三朝回門之禮,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沈家并無沈宜秋牽掛之人,她正想搖頭,驀地改了主意,上輩子尉遲越這么不待見她,沈家人可謂功不可沒。 他既然提起,正好順水推舟,讓他見識一下她親人們的嘴臉。 第26章 臨幸(捉蟲) 說的是三朝回門,但太子妃省親,不可能套上車馬便走,先得卜算良辰吉日,接著遣內侍前往沈家,曉諭其家人,安排接駕事宜。 雖然太子再三囑咐“務求儉省,切勿靡費”,但也得給太子妃家人留出充裕的時間作準備。 卜算之后,省親的日子便定在了一旬之后。 在此之前,沈宜秋先要熟悉東宮的環境、人事和制度,肩負起太子正妃的職責。 在長壽院的太子寢殿住滿三夜,翌日白晝她便移去了自己的寢殿。 這一世她的寢殿仍是承恩殿,位于長壽院后頭,中間隔著兩個宮院。 這是她前世住慣了的地方,便是時隔數年依舊非常熟悉。如今故地重游,與記憶中的樣子也沒有多大出入。 室內重幔深深,帳幄前是一道十二牒螭龍屏風,帳中一張闊大的文柏眠床,緣墻擺著一排帶鎖的櫥子,小案、香爐、花瓶錯落點綴其間。 一應陳設都符合太子正妻的地位,但椒泥涂壁、明珠嵌柱這等奢華是不必想的。 沈宜秋命人將出嫁時帶來的妝奩、箱籠搬入院中,該擺出來的擺出來,該造冊入庫的造冊入庫,單是這件事便讓一眾宮人和黃門忙了半日。 沈宜秋四下里轉了轉,指著赤金色的對雉紋織錦帳幔道:“燈燭一照晃得人眼暈,換成我們帶來的秋香色的花羅,柿蒂紋的那種,待天冷了在外面加一層細罽,又暖和又擋光?!?/br> 吩咐完又對湘娥道:“這細頸花瓶,還有這只博山爐,收到庫房里,換成我帶來的青瓷圓肚瓶和狻猊香爐,還有這屏風……” 她撫了撫下巴,皺著眉頭打量屏風上張牙舞爪瞪著兩只大眼的螭龍,只覺無可奈何,把這種東西擺在床前,也只有尉遲越想得出來了。 “換成那套輞川十二景吧?!彼龑ο娑鸬?。 湘娥不禁有些擔心,趁著其他宮人不注意,小聲道:“娘子,這些是太子殿下叫人準備的,一來便換掉許多……”小件的擺設也就罷了,這大件的屏風也換掉,太子殿下見了也不知會不會著惱。 沈宜秋道:“無事,殿下日理萬機,這些細務不能勞他費心?!边@是她住的地方,自是怎么舒服怎么來。 她在沈家時,貞順院從名字到陳設都是沈老夫人包攬的,一味的要素雅端重。 她一個幾歲大的小孩子,眼前也沒有什么鮮亮的顏色,后來入了宮,她事事以尉遲越為先,把他的喜好當作了自己的喜好。 尉遲越的眼光說不上差,但老氣橫秋,偏愛深沉的顏色,古樸的紋樣,她又這么過了十來年?;厥滓簧?,所居之處幾乎沒留下什么她自己的痕跡,說起來是家,卻像是寄居逆旅。 她回過神來,對湘娥笑笑:“去換吧?!?/br> 一切收拾停當,她又帶著兩個婢子去后園里逛了逛,仲秋時節百卉凋零,只有桂花盛放,但她嫌那香氣太甜膩濃郁,最后還是折了幾枝掛了青果的橘葉,與兩個婢子一起捧了滿懷。 正要回殿中,剛穿過回廊一側的小門,便看見太子迎面走來。 有了昨日的前車之鑒,尉遲越今日未雨綢繆,早晨去太極宮召集朝臣議政,晌午便叫人將奏疏搬回東宮批復,一下午都在前院書房,看看天色差不多,早早便來了承恩殿。 一走進院中便看到沈氏與兩個婢女有說有笑地走出來,懷里抱著一大捧亂七八糟的橘葉,一邊說笑一邊低下頭,在那半青不黃的果子上輕輕一嗅,腮邊現出個淺淺的笑窩。 以前他見到的沈氏總是有些拘謹木訥,這一世倒是沒那么拘束了,可在他面前也鮮少露出這樣自在的神色。 眼下這一低首一淺笑,情態卻與桃林中的記憶重合起來,如同一幅精心描摹的美人圖忽然活了起來,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沈宜秋一抬頭,見尉遲越望著自己發怔,只覺莫名其妙,將懷中的枝葉交給素娥,理了理衣襟,走上前去斂衽行禮。 尉遲越只覺一股若有似無的柑橘氣息隨著她飄近,煞是好聞,他定了定神道:“你今日遷到這殿中,孤無事便來看看,可有什么煩難?” 沈宜秋恭謹地答道:“勞殿下垂問,已經收拾妥當了?!?/br> 尉遲越點點頭:“孤進去看看?!闭f罷兀自上了臺階。 一走進殿內,他便留意到室內陳設換了不少。 承恩殿的陳設雖不是他親力親為,但這一回他卻委派了從小在他身邊伺候,他最信重的黃門來遇喜,總攬諸般事宜,來遇喜深諳他的喜好,自是投其所好,一切都照著他喜歡的來。 尉遲越還從自己的私庫中拿出了幾樣珍藏,別的也還罷了,那十二牒的螭龍屏風氣勢恢弘,出自名家手筆,頗有漢魏神韻,實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竟然也不見了。 自己忍痛割愛,收到的人卻不知珍惜,難免有些失落。 他打量了一下那新換上的屏風,見那山水小景甚是別致,頷首道:“此畫甚有意趣,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筆?倒是有幾分史道碩的神韻?!彼约寒嬎嚥患?,但是好東西見多了,頗精于賞鑒,只是看自己的畫作不太準。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閃,淡淡道:“不是什么名家,只是個無名畫匠,家人從市坊中搜羅來的?!?/br> 尉遲越見畫上沒有落款,只是每一幅的角落里用朱砂畫了個銅錢大小的圓圈,想那畫匠是個目不識丁的,也不再深究下去。 他四下里環顧,見房內張掛著若干畫軸、畫幛,獨獨不見他親筆畫的列女圖,心中詫異,卻也不好問出口,略假思索,明白過來,那是他送與她的定情信物,列女的形貌神韻與沈氏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她自然羞于拿出來示人。 如此一想,尉遲越便釋然了。 沈宜秋吩咐素娥把橘葉插入花瓶中,然后命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一起用了夕食,已到了掌燈時分。 太子今夜何去何從,這會兒該見個分曉了。 尉遲越看了眼沈宜秋,她今日穿了一件朱紅色的重蓮綾襦裙,泥銀薄紗披帛中隱隱綽綽顯出勻稱的雙肩,一條翠藍色的絲帶將裙腰高系,勒出玲瓏的曲線,一抹瑩白如雪山橫臥,在燭火映照下,簡直叫人目眩。 這本是后宮女子常見的裝束,尉遲越卻有些心猿意馬,不由想起昨夜他們同衾共枕,自她身上傳來的體溫,她胳膊上溫軟滑膩的肌膚,喉嚨一陣發緊。 他飲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對沈宜秋道:“太子妃早些安置?!彼袢找环垓v,想必已經十分疲憊,合該讓她歇息兩日,既然不行那事,與她同被而眠便是折磨自己。 沈宜秋也起身行禮:“妾恭送殿下?!睂⑺统鲩T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今日移宮,雖說不用她動手,但錯過了午后的小憩,已有些困乏,實在沒什么精神應付他。 尉遲越出了太子妃的寢殿,腹中的邪火并未熄滅,卻越燒越旺,頗有燎原之勢。 黃門來遇喜見他踟躕不前,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殿下欲往何處?”一邊往太子妃寢殿的西側望去。 尉遲越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只見不遠處的宮室亮著燈火,他這才想起那是兩個良娣所居的院落。 東宮地方有限,不像太極宮和蓬萊宮那般重門連棟,尉遲越又不喜糜費,便是有空著的宮室,修繕陳設要花錢,多出來的宮人內侍更是要多花錢糧,因此兩人雖說是正經的正三品側妃,卻只能受點委屈,分享一座院落。 張皇后的眼光未變,兩位良娣還是上輩子那兩個,一個是盧侍中的孫女盧六娘,一個是太子少傅王萼的孫女王十娘。他御極后,兩人一個封為德妃,一個封為賢妃。 來遇喜見他望著那處宮室舉足不前,便問道:“殿下今夜可要臨幸良娣?” 太子臨幸妃嬪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尉遲越卻遲疑了一下,就在這時,一陣夜風吹過,帶來一縷若有似無的柑橘清香。 他不覺想起方才在承恩殿中,沈宜秋抱著橘葉低頭輕嗅的模樣,不知怎的失了興致,搖搖頭道:“回長壽院?!?/br> 走出兩步,他又對來遇喜道:“一會兒叫人折幾支帶果的橘葉,送到我房中來?!?/br> 書房中還堆了不少奏疏,山東的災情還未緩解,不是縱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