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按說這時候該是做媳婦的陪著笑臉奉承一二,然而沈宜秋全無這個自覺,對賢妃的冷臉視而不見。 尉遲越只得道:“母妃近來可康泰?” 不問還好,這一問,郭賢妃當機立斷地泛起了頭風,一手扶額,一手捧心:“阿娘這身子骨如何,你還不知道?” 尉遲越耐著性子道:“請母妃保重?!?/br> 郭賢妃乜了一眼無動于衷的媳婦,對兒子道:“如今你娶了新婦,阿娘心事已了,在這塵世已了無牽掛,只盼你們夫妻和睦,阿娘便是即刻歸天,也無憾了?!?/br> 太子新婚,賢妃便語出不祥,一旁宮人都聽不過去,勸解道:“娘娘莫要如此說,殿下娶妃,如今又多了一人孝順娘娘,娘娘必定仙福永享?!?/br>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孝順我是不敢當的,我只是太子殿下庶母,也不是人家正經阿姑,哪里當得人家侍奉孝敬?!?/br> 尉遲越有些納悶,前世生母雖不喜沈氏,但也只是態度冷淡,不至于初見就這樣夾槍帶棒的,倒像是兩人有什么齟齬似的。 正想著如何周旋,便聽郭賢妃道:“三郎,阿娘與你的人,若是不合你心意,與我退回來便是,何必做得那樣絕?!?/br> 尉遲越昨晚心思全在新婦身上,哪記得昨日哪些宮人當值,便是沒見到眉嫵,也不以為意。 宮人們叫太子妃那一手震懾得俯首帖耳,太子不問,他們也不敢上前搬弄是非,因此直到此刻,尉遲越還不知道沈宜秋發落宮人的事。 他正兀自莫名其妙,便聽沈氏道:“娘娘說的可是殿下身邊的宮人眉嫵?” 郭賢妃一聽“娘娘”兩字,便氣不打一處來,她是太子生母,太子妃自當稱她一聲“阿姑”,可方才也是自己說了不要當人婆母,這時候揪著個稱呼不放倒像是打自己的臉。 她冷哼一聲道:“原來這事太子妃也知道,本來太子殿下要發落誰,我也不好置喙,不過新婦才進門便往外逐人,知道的道是下人有過,不知道的難免誤會太子妃沒有容人之量?!?/br> 尉遲越這下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沈氏昨夜發落了一個宮人。 在前伺候的宮人有二十來個,他平時又對這些不太上心,一時倒想不起是哪個。 他使勁想了一會兒,終于把名字和臉對上了號,那宮人似乎生得略平頭正臉些。 莫非沈氏是叫她惹得不高興,所以才先睡了? 這倒也情有可原。 不過畢竟是賢妃的人,就這么發落了難免要落人口實。 尉遲越抿了一口茶,正想替她攬下,卻聽沈氏道:“啟稟娘娘,此事與太子殿下無涉,那人是媳婦替娘娘發落的,此人出言不遜,不敬主母,留在宮中恐怕于娘娘名譽有損,倒叫旁人說娘娘宮里出來的人沒規矩?!?/br> 尉遲越差點叫茶湯噎住,他記憶中的沈氏一向謙恭謹慎,甚至有些過于拘謹,沒想到竟也有幾分烈性,大約是那宮人將她氣狠了。 是了,生母似乎提過幾次,待他娶了正妃,便要他提拔幾個人做媵妾。 想來是那個眉嫵仗著賢妃做靠山,懷有非分之想,在太子妃面前顯露了出來,也難怪沈氏沉不住氣了。 賢妃料想自己發難,媳婦即便不是誠惶誠恐,也該賠罪告饒,誰知她卻反過來給自己甩臉子! 一股邪火在她身體里亂竄,燒得她心肝脾肺腎一起疼,她一時之間都不知該捧哪兒,揪著自己衣襟,看看油鹽不進的媳婦,又看看兒子:“三郎,你娶了新婦就是如此孝順阿娘的么?” 尉遲越能怎么辦?只好替太子妃擔待著:“兒子不敢。是東宮規矩松弛,那宮人在東宮多年,耳濡目染,故而作出越禮犯分之事,太子妃依例懲處,整飭紀綱,原也出自兒子的授意?!?/br>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竟然在替自己說話?是吃錯了東西么? 她心中隱隱生起些不安,轉念一想,是了,尉遲越前世也不喜歡生母插手東宮的事,她身為太子妃,發落東宮里的人,本就是名正言順。便是不滿意自己,他也要維護東宮的體統。 郭賢妃正待要發作,尉遲越便道:“母妃身體不適,兒子和阿沈便先告退了?!闭f罷帶著沈宜秋行禮辭出。 出了仙居殿,尉遲越便沉下臉來,他知道生母不喜歡沈氏,可沒想到她連面上敷衍一二都不肯。 這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不過發落自己宮中一個下人,生母便在見禮時當著一眾宮人給她沒臉,著實蠻不講理。 他看了看沈宜秋,心道雖然沈氏性子沉穩,但如今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自是有些氣性的——若是沒有氣性,上輩子也不會做出自戕這等事了?;厝ド俨坏枚嗯闩闼?。 沈宜秋眼角余光瞥見尉遲越一臉郁悶,不由幸災樂禍,妻室和婆母不和,夾在中間的男子最是里外不是人。 待他們回去之后,郭賢妃的便宜病想必又要大肆發作一番,到時候保不齊能用眼淚把尉遲越淹死。 有了今日這一遭,他必定看見自己就心煩,說不定今晚就去前院睡,來個眼不見為凈。 兩人各懷心思,坐上了回東宮的車。 第25章 異夢 兩人乘車到得東宮門口,尉遲越命輿人停下,自己下了車,走到太子妃的厭翟車前,撩開車帷道:“你先回宮,孤還有些政務要處理,需前往太極宮一趟?!?/br>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想去哪兒便去哪兒,為何要向她交代行蹤? 且他臉色雖郁郁,卻并無惱怒之意。沈宜秋有些拿不準了,她按捺住心中的驚疑,平靜淡然地行個禮:“妾恭送殿下?!?/br> 禮數周到,可他們既成夫妻,如此未免生分疏離,尉遲越臉上郁色更重。 沈宜秋心里一松,果然還是惱的。不過他素來以國事為重,有政務要處理,自然會將私怨放一放。 這么一想,她便將那點不安拋諸腦后了。 與太子妃道別后,尉遲越徑直前往太極宮殿的安仁殿——此處是他日常處理政事的地方,離三省六部官廨、翰林院及政事堂都不遠,召見朝臣議政也方便。 前幾日他忙于大婚的齋醮、典儀,分身乏術,朝政難以兼顧,積壓了許多奏報要過目,還要召宰相們議一議山東旱、蝗災情。 到得殿中,積壓的奏表已分門別類放好。尉遲越先吩咐內侍去召朝臣來議政,自己先將山東來的奏報快速瀏覽了一遍。 重活一世,并非所有事都與上輩子相同,譬如今夏的大旱和蝗災,便是上輩子未曾有的。 不過大燕幅員遼闊,水旱災害時有發生,也不足為怪。 只是他如今以儲君之身監國,大事還需他阿耶首肯,他當了六年皇帝,再回頭做太子,難免有處處掣肘之感。 他皺了皺眉,隨手撈起一分奏疏,卻是將作監呈上來的萬年宮輿圖,心里越發煩躁了。 皇帝嫌終南山的翠微宮又小又舊,要重修前朝的仁壽宮,改稱萬年宮,當作避暑行宮。 今上不管事,但知道伸手要錢,上下嘴皮子一碰,戶部和太府寺的錢便流水似地嘩嘩往外淌。 正煩心著,朝臣們陸陸續續到了,一番見禮后,眾人坐定。 尉遲越往群臣中掃了一眼,沒見盧思茂,詫異道:“盧公何在?” 戶部侍郎郭平微露難色:“回稟殿下,盧公昨夜不慎閃了腰……” 尉遲越心道老胳膊老腿的跳胡旋舞,這下可好了。 又掃一眼,發現御史中丞周宣也不知去向,這回不用他問,郭平主動道:“周御史昨夜多飲了幾杯……” 尉遲越一聽便知道了,這是“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后遺癥。 再一看群臣或多或少都有些臉皮浮腫、神思恍惚,臉色不由一沉。 群臣紛紛暗暗叫屈,誰都以為太子憋到十八才娶媳婦,如今新婚燕爾、夫婦綢繆,少說也得三日不能理政,故此昨夜筵席上都盡情歡歌暢飲。 誰知道小年輕龍精虎猛,第二日便召他們議政,真是猝不及防。 臣僚們紛紛道:“太子殿下心懷萬民,大婚翌日便忙于朝政,仆等欽佩之至?!睔J佩是欽佩,也不知皇嗣有沒有著落了。 尉遲越疲憊不堪,捏了捏眉心,開門見山道:“山東諸州大旱,今歲必定欠收,須得未雨綢繆,不知諸公有何高見?” 長安城人口繁庶,京郊土地大多成了權貴的莊園,糧食供應需要仰仗山東諸州,如今山東大旱,長安就有斷糧的危險。 群臣開始七嘴八舌,有說按往年的成例,將朝廷并百官遷去洛陽,度過糧荒再遷回來,有說疏浚漕路,從江南運糧。 尉遲越聽他們爭了半晌,也沒有什么萬全之策,他只得道:“遷往洛陽勞民傷財,疏浚漕路非一日之功,不能解燃眉之急。依孤之見,河東諸州連歲豐稔,谷賤傷農,不如出含嘉倉中糧食,運至京都,再于河東諸州行和糴之法?!?/br> 所謂和糴,便是要朝廷出錢帛,從農戶手中買余糧。 戶部侍郎一聽便開始哭窮,有人提議增收稅賦,尉遲越一口否決:“稅賦繁重,民戶已無擔石之儲,只可減,不可增。山東諸州至少給復一年?!?/br> 戶部侍郎繼續哭窮,又要買糧,山東又要免稅一年,還要給皇帝造離宮,他又不是耍百戲的,能憑空變出錢來么? 尉遲越也知道戶部的難處,沉吟片刻道:“玉華離宮之事,孤去與圣人商量,再從東宮內庫中出帛五十萬端,以解燃眉之急?!?/br> 太子從自己囊中掏錢,眾臣自然稱頌不止。 尉遲越哪里有心思聽他們歌功頌德,才娶了媳婦,家里就快揭不開鍋了,過幾日把賬冊拿給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不過他還是一臉端肅,冠冕堂皇道:“孤受萬民給養,這是分所應當?!?/br> 眾臣都道太子殿下賢德。 尉遲越不經意瞥了一眼簾外,只見有宮人在廊下點燈,他這才發現天色已向晚,再一看更漏,已近戌時,心道糟糕,一忙起來便忘了時辰,也沒遣個黃門去東宮說一聲。 沈氏多半還在等他回去用夕食,她那么能吃,想必這會兒已經很餓了。 尉遲越匆匆與群臣道了聲失陪,也不耐煩乘輿,叫內侍牽了匹馬來,便翻身上馬,急急忙忙往回趕。 還好太極宮離東宮近,他的馬又快,片刻便到了長壽院。 尉遲越大步流星地走進院中,便見幾個典膳所的宮人捧著食案、提著食盒、端著殘羹冷炙,從屋里魚貫而出。 他不由怔立當地,原來太子妃并未等他用夕食,甚至都沒有遣人來問一聲。 微涼的晚風灌滿他的袍袖,吹入他的衣襟,令他心口發涼。 宮人見了他紛紛行禮問安,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這時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從蓬萊宮中回來,錯過了午膳,一直到此時粒米未進,已經饑腸轆轆。 他正要折返回去,便見沈宜秋從回廊后側繞出來。 沈宜秋以為尉遲越憋著火,想必不會委曲自己,今日多半宿在前院了。她樂得逍遙自在,從蓬萊宮回來便沐浴更衣,與女史擺了兩局棋,然后叫人去典膳所傳了幾樣愛吃的菜肴,就著甜酒吃了。 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撐,此刻正在廊上走動消食,誰知一個拐彎,正好對上尉遲越,倒把她唬了一跳。 這行徑她有些看不懂,不過她還是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上前行禮:“妾拜見殿下?!?/br> 尉遲越扶了她一下道;“不用多禮。太子妃用過夕食了么?” 沈宜秋看了一眼正捧著盤碗往外走的宮人,心道這不是明知故問么,不過她還是答道:“有勞殿下垂問,妾已用過了?!?/br> 想了想又投桃報李地問了一句:“殿下用過了么?” 尉遲越本想據實回答,可沈氏本就心重,他說不曾用過,倒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難保她不會多想,便點點頭道:“孤在安仁殿與群臣用過了?!?/br> 罷了罷了,少吃兩頓也不會死,就當體驗民生疾苦了。他總將民生多艱掛在嘴上,可日日錦衣玉食,何曾嘗過饑餒的滋味? 這回定要好好將這滋味牢記在心,如此才能感同身受,時時提醒自己不忘民瘼。 太子妃此舉雖不是有意,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沈宜秋見他神色如常,并沒有半分慍怒,甚至微有些許自得,心下越發狐疑。 既不是來找她算賬,難不成今夜要留宿?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尉遲越仿佛聽見了她的心聲,接口道:“晚來風涼,早些回殿中歇息吧?!钡迷缧┌仓?,睡著了便不會覺著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