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心里冷笑,娶婦連新婦的面都見不到,陪你們這些老頭子飲酒,這是哪門子的樂事。 盧思茂歪纏了一會兒,尉遲越只是不肯就范,他只得作罷,灌了他兩杯酒,和御史中丞抱在一起載歌載舞去了。 尉遲越拿起清水漱了漱口,皺皺眉頭,這東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入喉辛辣,還令人喪失神智,令人做出種種蠢行來,著實誤事。他向來量淺,平日幾乎是滴酒不沾,宴飲上便總是吃苦頭。 上輩子大婚,他叫群臣幾杯便灌得不省人事,被橫著抬到東側殿,直到三更胸悶氣短醒轉過來,只來得及叫黃門去后面傳句話,便吐得天昏地暗,第二日頭疼欲裂,在床上躺了一日。 那時候他對沈氏有些抱歉,雖然不滿意張皇后替他選的太子妃,但他也不至于故意在大婚當日下她臉面。 然而他身為儲君,斷然沒有向妻室賠禮道歉的道理,事后賞了她兩箱錦緞就算囫圇過去了。 后來見她沒什么異狀,便將此事拋在了腦后。 如今想來,她那時候初來乍到,第一夜便獨守空房,想必滋味不好受。 好在這一世他早有防備,一早便叫黃門在自己的酒壺中兌了大半的清水,定然不會重蹈覆轍。 他又等了一會兒,見堂中已有不少官員醉倒,便佯裝不支,扶著額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向著群臣作揖,稱醉道失陪。 臣僚們大多已經醉得五迷三道,哪里還顧得上他,搖頭晃腦地嘟囔幾句,便叫他成功溜了出來。 尉遲越由兩個黃門攙扶著出了弘教殿,沿著回廊繞到殿后,從后門出了院子。 一走到僻靜無人處,尉遲越的醉態便當然無存,正要舉步趕往寢殿,忽地聞到自己衣服上酒氣熏人,改了主意道:“先去浴堂殿,伺候我沐浴更衣洗漱?!?/br> 想了想又道:“再煮一爐椒桂湯?!彼木评镫m然摻了水,但兌稀的酒也是酒,口中難免有酒氣,他自己尚且覺得熏人,更別說沈氏了。 這是他們大婚第一夜,須得慎重些。 尉遲越一邊盤算著,一邊去了長壽院西側的浴堂殿,將自己里里外外捯飭得如蘭似麝噴香噴香,換上薰了龍涎香的新衣,這才躊躇滿志地出了浴堂殿。 剛走出兩步,他又折返回去,從香盒中取了一片雞舌香含在口中,確保自己吐氣如蘭。 這下是萬無一失了。 尉遲越瞥了一眼更漏,已經將近子時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從酒筵上脫身便已有些晚,沐浴更衣耽擱了一會兒,想必沈氏這時候,已經等得有些心焦了。 這么一想,他不由加快了腳步。 今日東宮燈火璀璨,映照得星月無光,也用不著提燈照路,尉遲越疾步在回廊中穿行,腰間佩劍、金絲香囊與玉腰帶相撞,時不時發出丁零當啷的歡快響聲。 不一會兒他便覺額頭沁出薄汗,已是仲秋,但氣候依舊有些熱,晚風帶著燥意。 風一吹,方才飲下去的酒發散出來,直往尉遲越頭頂蒸騰,鬧得他又些熏然。 他不禁想起方才行合巹之禮,沈氏大約是不擅飲酒,一口下去辣著了,眼里沁出薄薄一層水光,哪怕一張臉涂得五顏六色,也頗為動人。 若是洗去鉛華,略飲一點薄酒,雙頰暈紅,星眼迷離,還不知有多好看呢。 這么一想,酒這東西也并非全無是處。 尉遲越不由又想到那日桃林中她一身素淡衣裳、脂粉未施的樣子。 她此刻想必已經沐浴洗濯一新,換上了寢衣,正坐在帳幄中等他一起行……敦倫之禮。 尉遲越想到此處,腹中便像點了一把火,方才的酒意借著火勢竄遍他全身。 他只覺頭重腳輕,腳底下軟綿綿的,仿佛踩在云上,笑意不由自主地從嘴角蕩漾開去。 尉遲越心頭一凜,掖了掖衣襟,正了正金冠,此乃人倫大事,不可存有狎戲之心。 常言道酒為色之媒,果然不是好東西。 他一會兒心旌搖蕩,一會兒克己復禮,終于揣著一腔矛盾來到了長壽院。 寢殿中燭火吹熄了大半,加上帷幔重重,比別處顯得深幽些,尉遲越有些納悶,不過還是理了理衣袍,舉步往里走去。 外殿內侍見太子來了,連忙齊刷刷地跪下行禮。 內殿的宮人聽見動靜,都慌了神。 大婚之夜太子妃自己先睡了,太子若是發怒,他們這些下人多半也要遭殃。 可是此時去叫醒太子妃…… 他們想起眉嫵的遭遇,又默默退縮了。 殿下發作一頓,大不了就是罰他們去掃茅廁,而打攪了太子妃清夢,可是會被逐出宮去的。 兩害相權,還是太子妃更可怕一些。 素娥和湘娥也很著急,他們與沈宜秋親近,不怕被她發落,但是他們家小娘子剛剛立了威,他們自己人怎么能去拆臺? 他們到底也才十幾歲,雖算機敏,可歷練有限,遇上這種事也慌了手腳。 一個遲疑,太子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屏風前。 這時候再要去叫醒小娘子也來不及了,素娥和湘娥心如擂鼓,面色煞白,只好拜倒行禮:“奴婢拜見太子殿下?!?/br> 素娥機靈,有意將那聲“太子殿下”叫得特別響亮,然而沈宜秋睡功了得,只要睡熟了,便是有人將屋拆了她也未必會醒。 素娥悄悄往紗帳中一看,里面的被子卷半點沒動彈,后背頓時一涼,心道完了。 這時,尉遲越也已到了帳前,縱然隔著一層朱色的紗帳,他也看能看出來,沈氏并未如他所料端坐帳中,等待與他行那……敦倫之禮。 看到帳中的景象,他怔然立在當地,疑心自己是醉了。 尉遲越覷了覷眼睛,再睜大,帳中的被子卷還在原地,穩如磐石,巋然不動。 他醉意上頭,腦筋轉得有些慢,只覺迷茫。 大婚之夜,沈氏一個人睡著了?就這么睡著了? 竟然睡著了?! 尉遲越好容易回過味來,心中五味雜陳,憤慨有之,惱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看看,這就是你千方百計娶來的新婦! 暑氣未消的八月初,他卻仿佛置身草木黃落的深秋。 若是換了從前,尉遲越一定毫不猶豫地拂袖離去,可一想到沈氏上輩子為了他自戕,他又躊躇起來。 不能走,若是此時離去,宮人們都看在眼里,她這個主母便不好做了。 尉遲越打定了主意,對素娥、湘娥還有一眾宮人、內侍道:“你們退至殿外吧?!?/br> 眾人方才都嚇得噤若寒蟬,此時見太子殿下語氣平靜,不似發怒,心放回了肚子里。 尉遲越待人走了,便想去叫醒沈宜秋,撩開帳子,卻見少女緊緊裹在衾被中,只一張瑩潤的小臉和幾綹頭發露在外面。 暈黃的燭光中,她看上去少了幾分美艷和鋒銳,多了幾分娟秀,眼皮上的褶痕此時看來是淺淺的兩道,淡淡地掃進微微上翹的眼梢里。大約是被子裹得太緊,她微微出了點汗,濡濕的發絲貼在光潔的額頭上。 還有小扇子似密密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冷青色的影子。 尉遲越欣賞了一會兒,心道沈氏睡著的模樣倒是別有一種好看,不禁又好奇,自己睡著時不知是什么樣,想必也是極好看的。 上輩子沈氏癡戀自己,醒時沒見她怎么盯著自己看,說不定就是在他睡了以后,用眼神仔細描摹心上人的眉眼。 著實叫人心酸。 想到這里,尉遲越的心軟了下來。 也許沈氏以為宴席要到半夜方散,便想著先小憩一會兒,卻一不小心睡實了,說到底也是為了養足精神與他……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隨即又縮了回來。 罷了罷了,她都睡熟了,倒顯得他多急色似的。 尉遲越從早到晚忙了一天,又飲了不少酒,也已十分困倦,疲敝之軍焉能久戰?還是養精蓄銳,重整旗鼓,以待來日。 打定了主意,他便開始自己動手寬衣解帶,按說沈氏是他妻子,伺候他更衣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他看了一眼睡得無比香甜的沈氏,不太忍心叫醒她。 他活了這么多年從未自己換過一次衣裳,光是解帶扣、拆發髻,便花了不少時間,草草將寢衣換上,外頭夜梟已經開始叫了。 尉遲越撩開帳子上了床,在沈氏身邊躺下,又遇上另一樁難事——床上只有一條衾被,此時被沈氏牢牢裹在身上。 尉遲越坐起身,正想喚人取一床被子來,轉念一想,新婚之夜便分被而眠,一來不是吉兆,二來太子妃面上不好看。 想到此處,他又躺了回去,試著拽了拽沈宜秋身上的被子,誰知還沒使力,方才還睡得一臉恬靜的沈氏忽然打了個滾,臉朝里,背躬起,把被角緊緊抱在懷里。 尉遲越無法,心道難不成他一個偉丈夫還與小女子爭一條衾被?讓讓她罷了。 他想著,拿起外衫蓋在身上,好在這幾日氣候暖,也不覺著冷。 尉遲越方才覺著乏,可躺到床上卻又沒了睡意。 他自己睡不著百無聊賴,便按捺不住要去攪擾沈氏的好夢。 恰好這時沈宜秋睡夢中翻了個身,又把臉朝向他。 尉遲越見她一綹長發落在被外,忍不住伸手捻了捻,只覺又細又滑,心道睡相這么差,若不是頭發滑,明日起床不知要打多少個結。 他又湊近了些,沈氏勻凈的鼻息噴在他臉上,溫溫熱熱,微帶甜香,他的心尖好似被羽毛拂了一下,忽然靈機一動,伸手輕輕捏住了她的鼻子。 沈氏鼻子不能呼吸,睡夢中不自覺地張開嘴,發出一聲小呼嚕。 尉遲越甚是得趣,又捏了兩下,正要捏第三下,剛伸出手,只見沈氏睫毛一顫,忽然睜開了眼睛。 尉遲越忙放下手,咳嗽了一聲,皺起眉,仿佛是自己的鼻子反叫她捏了。 君子慎獨,悄悄做這種無聊的勾當實在有失顏面,偏偏還叫人抓了現行,此時一定要理直氣壯,切不可心虛。 他正想著該和沈氏說什么,便見她又闔上眼睛,轉了個身,將后背對著他。 尉遲越松了一口氣,多半是睡迷糊了,幸好幸好,不然叫她發現自己行徑,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本來迷糊著,這時也清醒了。 她睡夢中只覺呼吸不暢,一睜開眼卻看到了尉遲越,這一嚇非同小可,虧得她上輩子見過大風大浪,才沒叫出聲來。 他為何會來?何時來的?為何不叫醒她?為何不憤然離去? 看清楚尉遲越的剎那,沈宜秋下意識地想起身告罪,不過轉念一想,這不是歪打正著么?最好一勞永逸將他得罪狠了,叫他再也不想與她同床共枕。 于是她當機立斷閉上眼,轉過身背對他。 她料想著尉遲越會發怒,再不濟也該拂袖而去,誰知等了半晌,身后的呼吸聲漸漸沉重,那廝竟然睡著了。 沈宜秋翻身仰天躺著,轉過臉瞥了他一眼,只見他眉目舒展,確乎是睡著了。 她往床里側挪了挪,盡量遠離尉遲越。 他們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同床共枕并不是頭一遭,但上輩子最后幾年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睡,如今要和旁人分享一張床,心里難免有些別扭。 方才那一眼令她受了不小的驚嚇,睡意也一去不復返。 既然睡不著,正好將眼前的狀況理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