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她便站起身,由著宮人替她將重重疊疊的褕翟衣穿好,領著婢子,緩緩出了院子。 司禮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時不時示意指引,師姆和保姆一左一右護持著她,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前院走去。 與此同時,尉遲越的金輅車終于停在沈府大門外。 尉遲越下了車,心里早已不耐煩至極,卻不得不按照禮制與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現一二,在禮數之外就自行發揮,加了許多無謂的浮詞,果然一番苦心沒白費,叫尉遲越在心里牢牢記上了一筆。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發揮,展現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見好就收。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從掌畜者手中接過一對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體壯,悍勇不凡,雖然被五花大綁,仍舊不肯坐以待斃,就在尉遲越伸手去抓的當兒,其中一只突然爆起,撲騰著翅膀,照著尉遲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遲越只覺手背像被錘子砸了一下,輕嘶一聲縮回手,低頭一看,只見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見血,這怎么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篩糠似的。 尉遲越瞪了那膽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這只卻是只不畏強權的雁中豪杰,沖他大叫一聲:“嘎!” 尉遲越無法,心說難道我還和一只鳥計較?便問那掌畜人:“這只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問這個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遲越點點頭道:“那便不打緊?!?/br> 掌畜人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不打緊,只稀里糊涂地知道,腦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遲越從懷里抽出條帕子,叫身邊黃門替他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若無其事地提起兩只大雁。 在場眾人無不欽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風度和雅量。 尉遲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樣一只悍婦,想來也是雁生多艱。 他提著對雁,跟著禮官,領著隨從,昂首闊步地繞過屏門,穿過過廳,來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見頭戴花釵、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眾宮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擁下,款步從東房走出來。 待她站定,尉遲越打眼一瞧,不由皺了皺眉頭,沈氏今日涂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遠岫。 偏生一張清水出芙蓉的臉,叫人涂得五彩斑斕,兩條柳眉被涂得又粗又濃,活像兩條臥蠶,臉上不知敷了幾斤胡粉,偏偏雙頰畫了兩坨赤紅,額頭又涂了黃粉,再是天生麗質,也經不住這般糟蹋。 尉遲越此時的心情,就像是歷經重關尋來一塊美玉,卻發現美玉上叫人用朱漆涂了只王八。 他腹誹沈宜秋妝容的時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遲越身著袞衣,頭戴冕冠,他素來人五人六,此時人靠衣裝,更是十分像樣,說一句人中龍鳳真不為過。 沈宜秋暗暗嘆息,饒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尉遲越這副皮囊真是無可挑剔,換了任何一個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難免動一動心。 可惜他們做過一世夫妻,對著這張臉生不出半點憧憬和幻想。 見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這一世不知張皇后做了什么,他似乎更加嫌惡自己。 她記得上輩子尉遲越來親迎時,雖然臉上也沒什么喜色,但至少沒有這樣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棄之色。 沈宜秋暗自慶幸,如此甚好,本來她以為要讓尉遲越徹底厭惡她,還得費上一番功夫,哪知道開局便如此順利,她不由對未來的日子生出了一點向往之情。 尉遲越對自己的嬪妃向來寬容,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寵的嬪妃,也不會動輒將人打入冷宮——東宮也有僻靜的宮院,但是因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遲越壓根不舍得費這個錢去修繕。 便是妃嬪犯了錯,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罰俸和禁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見到你,不再來你的宮里,那便等同于打入冷宮了。 別人唯恐不得君王寵眷,沈宜秋卻是求之不得。 宮中有美酒佳肴,有瓊樓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歡讀書的,藏書樓中汗牛充棟,一輩子也看不完,要說這樣的日子難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后宮女子的不幸,多來自于求不得,無論是名位還是君王的寵幸,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掛礙,一喜一悲都被別人牽動著,再沒有自在可言。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彎路,直到一頭撞在尉遲越的棺材上,才明白這個道理。 好在這輩子才剛開始。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滿懷希望地上了厭翟車。 尉遲越看在眼里,心中微感得意,沈氏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吧。 他看了自己袞衣上的紋章,料想今日自己這端重英偉的風姿,定然已深深鐫刻在了沈氏的心里。 兩人各自乘了輅往東宮行去,沈氏族人在后面跟從相送。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廣衢,一路行至東宮,天色已經黑透了。 東宮中燈火通明,沿途張燈結彩,紗幔飄浮,燈臺錯落,千枝萬盞,如火樹銀花,將崔巍宮殿照得煌煌赫赫。 從沈家帶來的仆從婢女們哪里見過這種陣仗,素娥等人仿佛走進了天宮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對眼睛,卻又不敢四處張望。 沈宜秋卻早已見過此情此景。 尉遲越和沈宜秋先后下了輅車,進入內殿行同牢禮。 沈宜秋從早餓到晚,早已饑腸轆轆,便是同牢的飯食十分難吃,她也忍不住吃了個飽——上輩子她自然沒有這個膽子,只淺淺嘗了一小口,餓了一天一夜。 司禮官主持了兩代好幾位皇子、公主的婚禮,還從未見過新嫁娘行同牢禮時吃這么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尉遲越已然不記得上輩子的情形,心說她定是心中歡喜,這才胃口大開。 至于為何歡喜,這還用問么! 兩人各懷心思,一起飲了合巹酒,禮就算成了。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則被傅姆、宮人們簇擁著入了內殿。 殿中早已設下御帳,一應陳設與沈宜秋記憶中一般無二。尉遲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講究,東宮遠不如蓬萊宮侈麗,不過也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沈宜秋掃了眼殿中列隊跪迎的宮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輩子侍奉過她的人,有的忠誠,有的卻暗藏了別的心思,這些不急于一時,一個一個清理干凈便是。 此時她累了一天,只想趕緊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 這么想著,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眾宮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去殿后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憊,散了發髻,換上寢衣,沈宜秋便叫宮人們退至屏風外,只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開床帳,鉆進被子里,閉上眼睛,竟是要睡覺。 宮人們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這大婚之夜,豈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閣時也就罷了,怎么嫁給太子了還這樣。 正待要勸,屏風外傳來一道嬌柔的聲音:“娘娘,奴婢斗膽,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寢,似乎于禮不合……” 沈宜秋睜開眼睛:“進來說話?!?/br> 那宮人起身繞過屏風,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宮人行了一禮道:“回稟娘娘,奴婢賤名眉嫵?!?/br> 沈宜秋點點頭:“眉嫵,你明日一早領了俸錢出宮吧?!?/br> 那宮人一聽大駭,撲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腔道:“奴婢知罪,還請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饒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賢妃娘娘……” 沈宜秋涼涼道:“你知道我是誰么?” 眉嫵心驚膽戰:“奴婢知罪,謝娘娘責罰?!?/br> 她知道太子妃這是殺雞儆猴拿她立威,再無轉圜的余地。她是郭賢妃放在太子身邊的,雖然沒有明說,但她姿容出眾,所有人都默認,太子大婚后便會將她收為媵妾。 她料想太子妃年紀小,又是個新婦,必定多有顧忌,便想著給她一個下馬威,誰知這女子好生厲害,一來便拿太子身邊的舊人祭旗。 眉嫵無法,只好噙著淚退了出去。 沈宜秋掃了眼屏風外跪著的眾宮人,淡聲道:“我這里沒什么別的規矩,只有兩條,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擾我睡覺?!?/br> 說完她翻了個身,將被子一卷,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上輩子她忐忑不安地等著尉遲越,又困又倦,卻不敢合一合眼,強打精神撐到三更天,卻等來一個傳話的宮人,道太子殿下飲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沈宜秋擁緊綿軟的衾被,重來一次,她是不會這么傻了。 第23章 洞房(二合一) 東宮弘教殿中燈火輝煌,管弦盛陳,舞袖低回,筵席一直排到廊下、院中。 今日太子大婚,三省六部和京兆官員皆來赴宴;各地節度、都督、州牧刺史府都派了專員前來道賀;更有八方藩屬國派遣賀婚使遠道而來。 端的是緋紫耀目,玉觴金筵,眾人觥籌交錯,樂不思蜀。 本朝風氣開放,時人喜好歌舞,酒過三巡,眾人面紅耳熱,便開始技癢難耐,紛紛起身一展舞姿歌喉,醉眼朦朧間,逮著個人便稱兄道弟、把臂言歡,也不管昨日在朝會上吵得差點廝打起來。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暢樂之至。 只有太子本人老大不高興。 他握著酒觴,冷眼看著高官們群魔亂舞,一張臉快耷拉到食案上了。 他乜了一眼大媒盧思茂,德高望重的盧公正興致勃勃地跳胡旋舞。 虧他大腹便便,身姿卻這般矯健靈巧,轉得像只中間大兩頭尖的陀螺,一雙袖子舞得如同兩道紫電,贏來堂中陣陣喝彩。 尉遲越心道酒這東西真不是東西,堂中這些都是大燕的股肱棟梁,三杯黃湯下肚便渾然忘我,連體統都不要了。 釀酒又糟踐糧食,今歲山東大旱連著蝗災,秋季定然欠收,減免賦稅是必須的,保不齊還要開倉放糧賑災,明年國庫肯定吃緊。 就該把這有百害而無一用的東西禁了,尉遲越涼涼地看了一眼觴中殘酒,用指尖敲敲杯壁,心道明日便叫御史中丞上書。 正想著,就見御史中丞周宣舉杯長笑:“快哉!快哉!當浮一大白!” 說罷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抬袖揩揩嘴:“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傾耳聽……嗝……” 尉遲越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大媒盧思茂跳了兩支曲子,略感力不從心,只得停下喘口氣。 他正了正頭頂上歪斜的蟬冠,目光往席中一掃,不知怎么發現了尉遲越這條漏網之魚。 他甩甩袖子,二話不說又舞了起來,如一陣紫色的旋風,片刻便舞到了太子的席前,邊舞邊下拜:“今日殿下大喜之日,何故枯坐席中,不妨與臣等同樂?!?/br> 說著也不見外,笑瞇瞇地來拉扯尉遲越:“來來來,殿下,娶婦是人生第一等樂事,莫要這么苦大仇深的……咱們今日定要通宵達旦,載歌載舞,不醉不歸!” 尉遲越嘴上推辭:“某不擅歌舞,還請盧公見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