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玄鳳點頭,莫三刀心下稍安:“武當、峨眉的人都來過了,并非起疑,只是……”他欲言又止,想到自己被張靖山、了緣推為新任盟主之事,一時竟羞愧無言。 玄鳳看出他的窘迫,善解人意道:“少主但說無妨?!?/br> 莫三刀皺皺眉,他貫來不會撒謊,掙扎片刻,只好如實相告。玄鳳聽完,果然顯現慍色:“他們這是拿少主來對付花云鶴!” 莫三刀無聲一嘆:“那日情勢并不樂觀,我只想著趕緊將他們送走,好讓師娘安息,所以沒功夫跟他們周旋,等出去以后,再尋個機會推脫掉吧?!?/br> 玄鳳堅定道:“我隨少主一起?!?/br> 莫三刀笑道:“那倒不必,我獨來獨往慣了,不習慣身邊跟人。而且,先前答應你們做宮主,也只是想誆你們趕緊離開。合歡宮也好,整個武林也好,我都不想管。你叫我一聲‘少主’,我權當承了師娘的情,但并不會真正做你的主人。那些已經撤離的姑娘,還需要個得力的人來照拂,你還是把時間和精力放在她們身上吧?!?/br> 玄鳳聽完,心中復雜,卻也知道莫三刀心不在合歡宮上,只能妥協:“那少主準備何時動身?” 莫三刀被她問起行程,臉上竟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痛色,他轉開頭,聲音低?。骸拔?,先問問花三小姐吧?!?/br> 玄鳳是敏銳之人,早已察覺這二人的情意,她乃鬼婆婆心腹,自然也了解橫亙在這對有情人之間的恩怨情仇,此刻見莫三刀流露痛色,便知他是心有不舍,卻又無可奈何。 “少主若真舍不得花三小姐,何不放棄替何元山報仇?” 這句話,如果是花夢來問,莫三刀必已心神大亂,通身被恐懼和茫然侵占,可被玄鳳問起,心里竟然并無波瀾,反像隱隱有所釋放似的,長出了一氣。 “師命在先,她在后。我已違背承諾,決定與我師妹取消婚約,絕不可再背信棄義?!?/br> 夜風吹過熊熊的火光,吹過冷清的秋草,吹過人凌亂的鬢角,玄鳳低聲道:“那少主,就甘心錯失所愛,眼看著她將來為人妻,為人婦?” 必必剝剝的爆裂聲響在岑寂的虛空里,莫三刀低頭,勾唇輕笑:“我不甘心啊?!?/br> 他笑得幾分落魄,幾分自嘲:“我想都不敢想?!?/br> 玄鳳緩緩蹙眉。 莫三刀道:“說來不怕你笑,我這人好像特別愛吃醋,別說是看,就是想一想她跟其他男人在一起,我就這兒啊……”他伸手去點自己的胸膛,笑得大喇喇地,“就難受得像被火燒?!?/br> “我也不想,一點兒都不想……” “可我不能,不配?!?/br> 莫三刀的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他高高揚起頭,望著漫天凋零的繁星:“我配不上她?!?/br> 山風乍起,那松松落落的、一吹即墜的星子,搖蕩在他深深的眼眸里。 第79章 盟主(五) 兩人料理完鬼婆婆的骨灰, 回到摘星臺前殿,方一入庭,皆是一怔。此刻寅時將近, 天幕仍是黑黢黢的一片, 深深殿宇之內只有靈堂那兒燃著幾盞冷冷清清的明燈。白彥默無聲息地站在那幾盞燈火中央, 背影煢煢, 形銷骨立,單薄得像一個隨時要隨風而逝的幽魂, 令莫三刀、玄風二人一怔之后,陡然心驚。 莫三刀抱緊手里的骨灰盒,大步走到白彥身邊,借著幽微的光暈把他一看,心頭又是一凜。 黯淡燈火中, 白彥的目光徑直落在靈堂中央的那口棺木上,容色灰白, 疲憊盡顯,然那雙上挑的鳳眸之中,卻平靜如冰封的河水,更無一絲情緒。 莫三刀心頭一揪:“白眼狼?” 白彥紋絲不動, 片刻, 才極慢、也極冷漠地眨了下眼睛。 “都完了?”白彥開口,聲音竟沒有波瀾。 莫三刀愈發不安,便是玄鳳都面露擔憂之色,小跑幾步趕了過來, 看看二人, 向白彥解釋道:“那夜宮主為殺萱娘,揮掌自戕與之同歸于盡……我們已將她入殮, 只是先前未避武當、峨眉眾人,奉少主之命離開了三日,所以才沒來得及下葬。天亮之后,我便聯絡山外的姐妹,將宮主的后事料理妥當?!?/br> 冷風穿堂而過,祭臺上的明燈險些被撲滅,在一瞬即逝的黑暗里,白彥淡淡道:“我是說,你家少主要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 這聲音實在是太過平靜,又太過無情,莫三刀與玄鳳俱是又驚又疑。 莫三刀皺眉道:“你怎么了?” 白彥垂落眼睫,將被風吹亂的衣襟理齊:“就問你個問題,至于這樣大驚小怪嗎?” 莫三刀看他好似正常,又好似瘋癲,聯想到水含煙死前的情形,身上不由漸漸發寒起來:“你有痛便說,有淚便流,這無人敢笑話你……” 白彥聽完這句,微微蹙眉:“我很好?!?/br> 他抬起眼簾,與莫三刀四目交接,那一雙清絕的鳳眸之中,仿佛是一片風平浪靜,又仿佛壓抑著深不見底的狂濤駭浪。 莫三刀深吸一氣,突然之間,竟不知是該安慰,還是該將他罵醒,他皺眉斂神,整理了一下情緒,緩緩道:“我剛將我師娘的后事辦完,一會兒去問問花夢,若她沒事,便可離開,不過,如果你要留下來送水含煙最后一程,我們也可以……” 莫三刀還沒將那句“我們也可以留下來等你”說完,白彥已道:“那便走吧?!?/br> 他說得好生決絕、灑脫、坦然、鎮定,就像那日在齊??蜅?,他向天狼門中人說“他現在,自然是死人?!睍r的語氣一樣。 莫三刀徹底愣住。 夜風撩動身周層層疊疊的白幡,在地上、人身上投落一片緊跟一片的亂影,亂得熱鬧,亂得人心焦,白彥轉身,踩著那些亂影徑直向庭外行去,走了半天,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停下來,回頭道:“阿冬呢?” 阿冬呢—— 這倉促落下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屬于人的氣息。 莫三刀望著他,望著這個已經徹底隱匿在黑暗里的人影,望著那一雙他再也無法分辨悲喜的眼睛,喉中哽塞:“神仙谷,何不公那兒?!?/br> 白彥久久沉默。 在這漫長的沉默里,另兩人,竟也無法再出聲。 “我先行一步?!憋L聲停歇,白彥的聲音響在余風里,再無回音,再無痕跡。 隨風而飛的片片白幡在空中平息下來,一地茫然無措的亂影也隨之岑寂,玄鳳收回目光,看向神色復雜的莫三刀:“少主與花三小姐留一留,替白公子送送宮主吧?!?/br> 莫三刀心念幾起幾伏,終于道:“好?!?/br> *** 水含煙的葬禮是在兩日后舉行的。 那日天氣難得的清朗,日頭不蔫不烈,山風不大不小,就連出殯的儀式也進行得不疾不徐,一切都平和、順利得像老天開眼。莫三刀、花夢隨玄鳳一行祭拜完畢,下得山來,便預備啟程,當下自有宮女苦苦挽留,卻被玄鳳喝止,如此倒更使莫三刀、花夢二人進退維谷,想留,卻又都知道再也留不下,留不住了。 鬼婆婆的骨灰還在摘星臺偏殿內,莫三刀返回去拿,花夢便在山腳等他。日過正午,柔軟的日照灑在山間,花夢抱膝而坐,垂低腦袋,撥弄著腳邊黃燦燦的小野花,想著這些日子與莫三刀的點點滴滴,縱使心意堅決,內心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 她并不算是擅長處理感情的人,只是相較于莫三刀的率真、莽撞,略多幾分冷靜、自持,可是,這原本略多的幾分冷靜、自持,也已被他這兩天來一個連一個的笑容慢慢消磨殆盡。這兩日,莫三刀帶她上山采果,下水捉魚,卯時看日出,人定數星星。他像是要把一切有趣的事情與她分享個盡,把一切他能耐的事情向她展示個盡……愈熱烈,愈讓人不安;愈豐富,愈讓人清醒地知道,他們的相伴已經走至末路。 有人走至身后停下,花夢轉頭,逆著淡薄的日影,看見了玄鳳的臉。她站在細細碎碎的樹影底下,依舊是那副寡淡的神色,花夢突然很羨慕,羨慕她此刻的瀟灑自在,心如止水,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無拘無束的人,可是現在,因為一份求而不得的愛,因為一個愛而不得的人,她一次一次地違背心意,一下一下地患得患失,一天一天地變成了她曾經最不喜歡的那種人。 “花三小姐在想什么?”玄鳳打破沉默,聲音輕柔。 花夢微微一笑:“想你家少主?!?/br> 玄鳳一怔,顯然不料她如此坦率。 花夢將腳邊的那朵野花摘下來,捏在手中,又扔開出去,目光投向遠山:“他還沒回來嗎?” 玄鳳道:“快了?!?/br> 花夢沉默。 玄鳳道:“離開不歸山后,花三小姐有何打算?” 花夢道:“沒有打算?!?/br> 玄鳳略一沉吟:“花三小姐心情不太好?” 花夢的眼睫在習習微風里眨了幾下,不答反問:“你有喜歡的人嗎?” 玄鳳道:“沒有?!?/br> 花夢又道:“有過嗎?” 玄鳳道:“沒有過?!?/br> 花夢輕輕一笑:“《詩經》里說,‘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憧催@話,對還是不對呢?” 玄鳳笑道:“我既沒有喜歡的人,也沒有過喜歡的人,怎么能知道這話究竟是對是錯?” 花夢固執道:“若有喜歡的人,盡管耽于其中,不至于去想能不能解脫。若是喜歡過,縱使不能解脫,也多少要自寬自解。所以,還是像你這樣的人,才能公公正正地說一句,‘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話到底是對是錯?!?/br> 山風把四周的樹葉吹得簌簌輕響,玄鳳望著花夢倔強的臉,輕輕道:“那,依玄鳳來看,應該是對的?!?/br> 花夢微微一震。 玄鳳移開目光,低聲道:“婆婆愛了何元山一生,自遇見他后,無一刻不愛著,即便也有恨,也有怨,卻都沒有辦法真正的將那愛停止。女人的愛,或許沒有男人的愛熱烈,卻總是比他們愛得纏綿。男人的愛,就是愛,沒了便沒了;女人的愛,卻也可以是恨,是悔,是不甘……輕易解脫不掉?!?/br> 花夢起先沉默,聽完后,“嗤”的一笑。 玄鳳道:“讓花三小姐見笑了?!?/br> “我不是笑你?!被▔舫龜[擺手,微笑道,“你說得挺好的?!?/br> 玄鳳望著她強露的笑容,一陣心疼,她握緊手里捧著的盒子,終于不再按捺,定定道:“但花三小姐不會是解脫不掉的那一個?!?/br> 她說罷,便欲上前,將盒子呈去,熟料腳下方動,花夢突然朗聲接道:“那當然了,你家少主雖好,卻也并非什么天下無雙的人物。我雖喜歡他,卻也并不是非他不可,沒他不行?!?/br> 玄鳳頓時一愣。 山風陣陣,把身周的樹木、花草乃至日影、云天都吹得搖搖欲墜,令人恍惚間竟有些頭暈,莫三刀的腳扎在硬邦邦的山徑上,耳膜內開始轟鳴。 ——我雖喜歡他,卻也并不是非他不可,沒他不行。 手里那朵木槿花的花莖隱隱要被掐斷,莫三刀忙止手,壓緊唇角,走上前去。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三刀先問玄鳳,而后在花夢轉頭的一剎那,彎腰將那朵木槿花插入了她的發髻里。 清香掠過鼻端,花夢抬手摸到那花,詫異地望向莫三刀。 莫三刀向她一笑:“好看?!?/br> 花夢眉間微蹙,強壓歡喜:“明天就蔫了?!?/br> 莫三刀笑容不改:“那我明天再摘?!?/br> 花夢震了震。 莫三刀收回視線,看向玄鳳手里拿著的一個檀木盒,那盒子極細極長,木質光澤,紋飾精美,一看便知絕非俗物。 “是什么?”莫三刀再次問,卻并不是急切地要知道那是何物,只是臉上的笑容已有些難以支撐。 玄鳳收斂神思,將那檀木盒雙手托起,呈至他面前:“婆婆的遺物?!?/br> 莫三刀眉峰輕擰,伸手接過。 玄鳳見他接而不看,臉色微變:“少主不打開看看嗎?” 莫三刀道:“不必了?!?/br> 玄鳳欲言又止。 蟬聲低鳴,響在層層疊疊的落葉間,莫三刀看向花夢:“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