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他當時急著發起攻城,是要趁著敵軍陣腳大亂時,讓安插在城中的探子混進敵軍內部,祝雁停被推到陣前,他就已經打算先行撤兵,待祝雁停被押回去,那些探子就會將他救出,之后他才能毫無顧忌地發起第二次攻城。 但是當祝雁停出現在城頭,他幾乎本能地意識到祝雁停壓根不想活,所以第一時間縱馬沖去了城下。 祝雁停不相信他,也從未想過他,在祝雁停心里,他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對不起?!弊Q阃R庾R到自己說錯了話,低了頭不敢再說別的,怕越說越錯,讓蕭莨更加氣怒。 祝雁停這副模樣卻更叫蕭莨心頭火起,氣怒之下一揮手,案上的水晶碗應聲落地,四分五裂。 祝雁停趕忙蹲下 身去收拾,慌亂中又割破了手,被蕭莨猛攥起來:“夠了!” 祝雁停的眼眶微紅,終于抬起眼,怔怔望向蕭莨:“表哥,你要一直這么恨我,再折磨你自己么?” “如果恨我罵我能叫你開心,我樂意受著,可你一點都不高興,你比我更難過?!?/br> “非要這樣么?” 蕭莨沒接話,胸膛不斷起伏著,盯著祝雁停的雙眼,眸色沉得深不見底。 祝雁停吶吶道:“是我不好,從前我做過許許多多的錯事,你恨我怨我怎么樣都好,都是應該的,可這樣的恨和怨,并不能讓你痛快和高興,你要怎么樣,才肯放過你自己?” 蕭莨不答,僵持片刻,他緩緩閉眼再睜開,移開目光,神色恢復了平靜:“你下去?!?/br> 祝雁?;厣?,蕭莨已重新坐回去,不再搭理他,拿起本書翻開,眉宇卻始終糾結著,不得舒展。 祝雁停不敢再擾著他,叫了人進來打掃,只將掉落地上的那朵花撿起,剛才在拉扯中花被蕭莨踩了一腳,已有些破敗了,他手指上流出的血落到花瓣上,襯得那殘花愈顯妖嬈詭異。 祝雁停只覺可惜,做這花當真花足了他的心思,原以為能討得蕭莨歡心。 可蕭莨心里那根刺扎得太深,哪能那么輕易拔除。 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能解開心結。 祝雁停斂了心神,默不作聲地退下,去找人要藥包扎手指。 夜色漸沉,祝雁停坐在床邊發呆,蕭莨還在看書,空蕩蕩的殿內安靜冷清得落針可聞。 亥時末,蕭莨終于擱了書,下人送進熱水來,伺候蕭莨更衣梳洗。 祝雁停起身走過去,接了手。 熱巾帕遞到蕭莨手中,蕭莨不作聲地接過去,擦了把臉,直接扔回盆中。 祝雁停又幫他脫了衣裳,松開發髻,待蕭莨躺上床,沉沉睡去,都再未出聲。 祝雁停一直守在床邊,安靜看著他,等蕭莨睡熟了,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面頰。 呆坐許久,祝雁停一聲輕嘆,起身去了浴房。 這些日子他每晚都等蕭莨睡著了,再去浴房泡藥浴,藥也一日三道的按時吃著,不敢不堅持。 下人送了熱水進來,幫他將浴池中的草藥泡開,又盡數退下,在門外守著,祝雁停泡藥浴不習慣留人伺候。 他脫了衣衫,跨坐進浴池里。 熱氣蒸騰而起,祝雁??恐〕?,想著蕭莨先頭說話時看他的眼神,難過地閉起眼。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讓蕭莨相信,他是真心的? 再醒神是被蕭莨從水中拎出來,祝雁停被按在浴池邊的白玉石上,對上蕭莨滿是憤怒甚至隱約泛起血絲的雙眼,懵了一瞬。 蕭莨掐著他的肩膀,咬牙一字一頓問他:“你在做什么?” “我泡藥浴……” 祝雁停心中咯噔一下,他方才似乎睡著了,他睡了多久? “泡藥???”蕭莨戾氣滿面,啞聲斥道,“泡藥浴為何連鼻子都快沒進水中了?!” 祝雁停聞言頓時慌了神,他真的不知道:“我不小心……” “這就是你說的惜命?!你就是這么惜命的?!” 祝雁?;琶μ鹗?,下意識地想要撫平蕭莨深蹙起的眉頭:“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睡著了……” 蕭莨用力按住他,低了頭,狠狠咬在他肩頸上。 被蕭莨抱回殿中扔上床,祝雁停不敢掙扎,只在蕭莨粗喘著氣壓下來時,慌亂道:“表哥,你先別這樣,你看著我,你聽我說……” 蕭莨似已失了神智,根本聽不進祝雁停在說什么,雙目赤紅,用力擁著他,發泄一般去咬他。 祝雁停側過頭去,在蕭莨又一次咬下來時堵住了他的唇。 四唇相貼,蕭莨緊繃的身體僵了一瞬,很快按住祝雁停的肩膀,不顧一切地開始親吻他。 祝雁停嘗到嘴里的血腥味,更多的卻是摻雜進心頭涌起的苦澀滋味。 直到祝雁??齑贿^氣,蕭莨才稍稍退開一些,呼吸急促,看著他的眼中翻滾著劇烈的情緒。 祝雁停抬手摩挲著他的面頰,哽咽道:“表哥,我以前錯得離譜,但我答應你,從今日起,我一定會好好活著,不僅是為你,也是為我自己,是我舍不得死,我舍不得你,我的心里有你,從來就有你,也只有你,你不信我沒關系,我會慢慢做給你看,只要你給我機會?!?/br> 蕭莨扣緊他的手,眸色晦暗,一句話未說,低了頭,再一次咬住他的唇。 祝雁停閉起眼,熱切地回應,在這一刻,他愿意將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給蕭莨,跟隨他一起沉淪。 * 再醒來已過了辰時,祝雁停沒想到自己會睡這么久,一時有些恍惚。 珩兒正乖乖坐在床邊的矮凳上看書,見到祝雁停睜開眼睛,趕忙湊過去看他:“爹爹,你醒了?你怎么睡了這么久?生病了么?” “沒有?!弊Q阃n了攏身上的中衣,有一點尷尬,他的身上只怕都是蕭莨昨夜掐和咬出來的印子,不好叫珩兒看見。 開了口才發覺嗓子啞得厲害,祝雁停勉力撐起身,問珩兒:“你父親呢?” “父親在外頭跟人議事,”小孩說著眉頭糾結成一團,小聲告訴祝雁停,“今天父親好兇,早上的時候還拖了好多人出去打板子,我偷偷看到的?!?/br> 祝雁停一嘆,他昨夜在浴池里睡了應當有快半個時辰,沒人發覺,確實是那些下人的疏忽,蕭莨也不算冤枉他們,可他并不想看到蕭莨總是因為自己動怒,他還是懷念以前的那個表哥…… 摸了摸兒子的臉,祝雁停寬慰他:“沒事了,珩兒就當沒看到,別再在你父親面前提了,不然他更要生氣?!?/br> “噢?!毙『⒐怨渣c頭應下。 晌午時,蕭莨回來內殿,直接叫人傳膳,祝雁停牽著兒子過去,在桌邊坐下。 他其實沒什么胃口,又貪戀一家三口坐一塊用膳的氛圍,哪怕大多數時候,蕭莨都冷著一張臉。 大約自他腰間被刺了一刀之后,蕭莨就不再讓他做那些下人的活,都是他自個搶著幫蕭莨做這做那,唯有用膳的時候,他不再多事,更愿意坐下陪他的夫君兒子一起。 擺在他面前的都是十分清淡的膳食,祝雁停心頭微酸,無論蕭莨怎么對他冷言冷語,哪怕罵他譏諷他,卻又始終記掛著他。 昨夜與蕭莨說的那些話,他未必就會這么輕易相信,可至少,他已經漸漸軟化,這就夠了。 安靜吃了頓飯,珩兒玩了一會兒去午睡,蕭莨照舊處理政事,祝雁停去幫他打下手。 京中那邊每隔十日就會將要緊的事情報來,讓蕭莨批示,余的除了戰事,都是吳越之地的大小事情。 這幾日最耗費蕭莨心神的,就是這連綿不絕的雨水帶來的洪災。 哪怕一早做了準備,諸多提醒各府縣官員做好防范,依舊出現了幾處小的決口,死傷也有,只好在不是太嚴重,蕭莨第一時間派了人去安頓災民、處置善后,總算沒鬧出什么大的事情來。 祝雁停幫著分揀公文,看到戶部這幾個月的支出款項,心頭微動,問蕭莨:“戶部賬面上哪里來的這么多的銀子?” 這事他其實早就想問了,這么短的時間里,又要打仗又要四處安頓流民,天災人禍哪一項不需要銀子,就眼下這洪災,要安撫民心,錢糧是最起碼的,更別說四路兵馬同時進軍,兵餉之巨,更是叫人瞠目。 國庫早就見了底,沒人比他更清楚,祝鶴鳴在位時,最頭疼的就是這錢的問題,更別提之后章順天進京,又將京里徹底禍害了一遍,能撈的都撈完了。 蕭莨淡道:“抄家抄來的?!?/br> 祝雁停自是知道他進京這一年,都抄了多少世家閥門,可僅僅是這些…… “國庫里是一點錢都沒了,章順天入京后已經叫那些勛貴交出了大部分家底,且之后為了擋住戍北軍進京,各種招兵買馬,很快揮霍一空,應當不會給你留下多少,你抄家真能抄到這么多銀子么?” 蕭莨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抬眼望向祝雁停,深邃雙眼中多了些難以琢磨的深意:“你想知道?” 祝雁停下意識地點頭。 “當年你與我打聽蕭家得到的傳國寶藏到底是什么,你當時欲意何為?你想要那寶藏?” 祝雁停一怔,他已全然忘記了這回事,如今乍一提起,唯一記得的只有當時蕭莨溫柔捏著他的手,讓他不要多想,說的那句世事紛擾,但都與他無關,他只管快活過日子就好。 可惜,是他太過貪婪,卻將最好的東西親手推開。 “我……” 祝雁停不知要怎么說,蕭莨明明是平靜無波的目光,卻讓他有種無處遁形的錯覺。 蕭莨斂了神色,聲音更淡:“所謂的寶藏是涼州鷺川深山里的一座金礦,規模巨富,并非是景瑞皇帝有意留給蕭家,只是當時的承國公主的駙馬發現了金礦上報皇帝,因當時開采困難且無必要,皇帝將事情按了下來,沒叫太多人知道,后頭就被世人淡忘了,工部的典籍里其實一直有記載,之后的皇帝都沒注意罷了,蕭家口口相傳這事,也不過是想著給皇家提個醒,但后頭幾代皇帝都忌憚蕭家,這個口反而不好開了?!?/br> 蕭莨說罷又平靜地看了祝雁停一眼:“我先前也不知道,去了涼州后父親才告訴我?!?/br> 祝雁停一時無言,原來是這樣,所謂傳國寶藏的真相竟是這樣。 若是皇家對承國公府多一些信任,叫蕭家人不必時刻擔心遭受滅頂之災,或許當真會將事情告知當朝皇帝,衍朝未必就會落到今日這地步,反叫江山隨時都會改姓蕭。 這或許就是他們祝家人的報應。 “難怪你會讓阿榮進戶部,是他在幫你cao持這事嗎?是不是還有小皇帝身邊的那個賀太傅?賀家祖上就是做海運生意的,你是不是拿錢給他去海外換取你要的東西?” 祝雁停幾乎瞬間就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蕭莨沒有否認:“賀熤除了帶走三萬兵馬入了蜀,他手上最大的籌碼是只有賀家嫡系一脈掌控的海運船隊,這幾年戍北軍的軍糧大多都是從南洋和東洋換回來的,還有從西洋人那里買回的兵器和火器?!?/br> 祝雁停嘆道:“……這么說來,當真是老天都在幫你,冥冥中注定了這個江山該是你的?!?/br> 蕭莨不再多說,繼續批閱奏疏。 祝雁停也不再說話煩他,只想著,蕭莨如今倒是愿意與自己多說些話了,雖然話里話外還時不時會帶刺,卻已比之前好得多。 “明日我會去景州下頭的江揚縣察看當地災民安置情況,”蕭莨忽又開口,“你留行宮里,帶著珩兒,不許到處亂跑?!?/br> 祝雁停一愣:“下揚縣不是災情最嚴重的地方么?現在去會不會還有危險?” “無礙?!?/br> “要去你日?” “來回兩日?!?/br> 祝雁停還是不放心:“那我陪你一起去啊?!?/br> 蕭莨皺眉,沒等他開口拒絕,祝雁停軟聲央求他:“我就想跟你一起,讓珩兒留下來,我陪你去好不好?” 蕭莨的眉頭蹙得更緊,祝雁停直接繞去他身后,彎腰抱住他脖子,貼著他親昵地蹭了蹭:“我只想陪著你,你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好么?” 蕭莨眉宇間糾結的冷意散去些,半晌,淡淡“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