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祝雁停知道這事自己沒法勸,蕭莨想要的是取祝家江山而代之,他非得親手打下這個天下,才能叫人心服口服,才能名正言順。 可自己又沒法不擔心他的安危。 他轉頭與珩兒使了個眼色,小孩撲到蕭莨身邊去,攥著他的袖子軟聲道:“父親,以后打仗不要再受傷了?!?/br> “嗯?!笔捿沟瓚?。 “珩兒擔心你,爹爹也很擔心你,父親受了傷,疼,爹爹眼睛哭瞎了,也疼!” 祝雁停一聽這小孩說過頭了,趕緊按住他肩膀,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蕭莨無波無瀾的目光掃向祝雁停,祝雁停訕然道:“我跟珩兒是真的都很擔心你,……你叫我留著這條命,你自己,好歹也得惜命吧?!?/br> “你幾時惜命過?”蕭莨忽地問他。 祝雁停無言以對,這事蕭莨果然還沒消氣。 蕭莨的眸光微凝,沒再說什么,靜了一瞬,移開視線。 半晌,又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下午,珩兒午睡起來,祝雁停帶著他去外頭園子里玩,順便摘了些開得正燦爛的石榴花。 小孩捧著那紅燦燦的花,十分喜歡。 祝雁停手里捻著一朵,想起昨夜蕭莨看到那乍現的曇花時低落的神情,和他說的那句話,心神一時有些恍惚。 珩兒仰頭問他:“爹爹,這花我可以帶回去養么?” 祝雁停嘆道:“可這花帶回去,明日就該謝了?!?/br> 小孩“噢”了一聲,頓時皺起了臉,有些悶悶不樂。 祝雁停想了想,與他道:“珩兒,你說,我們能不能想個法子,將這花永久保留下來?讓它一直這么盛開著,永不凋謝?” “真的可以么?”小孩聞言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總得試試?!?/br> 他隱約記得,從前看那些雜書時,曾在一本雜記里有看到過制作永盛花的法子,當時隨意看了一眼,未往心里去,如今只能模糊記起個大概。 先用藥水給花脫色,再重新上色后晾干,倒不是十分復雜,就只是那給花脫色和上色的藥水配方他記不大清楚,只能慢慢琢磨了。 于是父子倆一起動手,采了一大籃子的各種夏花回去,蕭莨正在看文書,見到他們進門來瞥了一眼,未說什么,又低了頭。 祝雁停憑著記憶,默寫出似是而非的藥水配方,下人很快將他要的東西都準備齊全,祝雁停按著不同比例,配制出十幾種藥水,裝在不同的罐子里,每個里頭扔進幾多花,再蓋上蓋子密封嚴實。 珩兒好奇問他:“什么時候能好???” “等明日再看看?!?/br> 小孩還想問,祝雁停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壓低聲音提醒他:“先不要說出來,我們不告訴你父親,等做出來了再給他一個驚喜?!?/br> 小孩抬手捂住嘴巴,興奮得睜大眼睛,用力點了點頭。 下午,外頭忽然下起了雨,這一下就沒個停,電閃雷鳴、昏天黑地,大下午的,大殿里就點起了宮燈。 珩兒有些怕,貼到祝雁停身側,小聲問他:“爹爹,為什么天黑了呀?” 祝雁停摟住他,小聲哄:“沒事,下雨了而已?!?/br> 蕭莨抬眼望向窗外,不由蹙起眉,眉目中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擔憂之色。 大嘴巴倏地從窗外飛進來,撲騰著濕漉漉的翅膀在窗邊跳來跳去:“淋死俺了!淋死俺了!” 蕭莨瞬間黑了臉。 祝雁停趕忙喝了一聲:“閉嘴!” 大嘴巴陡然閉起嘴,跳到墻角的花瓶上去,趴下 身,將自己蜷縮起來,一動不動,裝擺具。 祝雁停遞了塊點心給珩兒,讓他乖乖坐榻上吃,自己下榻走去蕭莨身邊,哄大的這個:“你就別跟一只鳥計較了,你看它多怕你,要不是下雨都躲在外頭不敢進來,這鳥挺有意思的,留著它逗個趣也好?!?/br> 蕭莨皺眉道:“有什么好,玩物喪志!” 也不知是說珩兒,還是說祝雁停。 祝雁停也不反駁,繞到蕭莨身后,給他揉按起太陽xue,輕聲問:“累了么?天這么黑,就先歇一會兒吧?!?/br> 蕭莨閉起眼,神色中確實有幾分疲憊。 “你在擔心什么?”祝雁停的聲音更低,手上的力道倒是恰到好處。 蕭莨閉著眼沉默半晌,才啞聲念出兩個字:“洪災?!?/br> 南方夏季多雨,這雨一落下來,江水泛濫,天災之事豈是說得準的,到時候說不得又要生出民變。 祝雁停了然:“早些做準備就是了,你擔心這個,聰王豈不是更要擔心得睡不著覺了?他治下那四州內都有臨江之地,一旦鬧了災,他定比你更急,雖不該這么說,但真要出了事,或許是老天爺都在幫你?!?/br> 蕭莨的神色微冷,沒有接話,祝雁停寬慰他:“我知你定不希望出這樣的天災,畢竟那四州的百姓日后也都是你的子民,但事態真那么發展了,你也阻止不了,不如想想怎么利用好這個的時機?!?/br> 蕭莨睜開眼,回身看向身后的祝雁停,目光里多了些難以言說的深意:“你如此有主意,為何當初不想著幫自己爭那個位置?” 祝雁停聽出他語氣里的譏諷之意,微怔一瞬,輕聲嘆道:“我哪有資格……” “怎么沒有?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你心里清楚得很,后悔么?若是當初替自己爭了,到最后說不定就當真名正言順了,也不至落得如今這個地步?!?/br> 祝雁停微微搖頭:“哪有那么容易,真要爭了,只怕我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沒什么好后悔的,我為什么要爭那個位置?你肯定比我做得更好?!?/br> “你不想么?”蕭莨的目光更冷,“你當初幫祝鶴鳴爭那個位置,為的不就是權利和地位?做一人之下哪比得上做天下之主更痛快?” 祝雁停在蕭莨身前跪蹲下去,雙手搭到他膝蓋上,仰頭看向他,神情格外的虔誠:“可我如今只愿做一人之下,我想要你做天下之主,也做我一個人的全天下?!?/br> 蕭莨用力捏起他下巴,深深看著他,眸色不斷變幻。 祝雁停安靜回視著蕭莨,目光中全是炙熱如火的情意。 僵持中,花瓶上的大嘴巴忽然用力蹦起,撲扇著翅膀大聲嚷道:“做皇后!做皇后!美人就要做皇后!” 珩兒被大嘴巴滑稽的模樣逗得咯咯直笑。 蕭莨驟然松了手。 祝雁停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蕭莨的眼中已重歸平靜,沒再理他,叫人進來多點了幾盞燈,繼續批閱公文。 祝雁停不再擾著他,安靜地站在一旁幫他磨墨。 待雨勢稍小一些,蕭莨又讓人去叫了當地官員來,布置防汛事務。 到了第二日,那十幾個罐子開了罐,有一些里頭的花已經泡壞了,只有少數幾個罐子中的還能用。 祝雁停叫人在偏殿里搭了個土炕,炕中點火,再鋪上厚厚幾層被褥,將換了上色藥水的罐子擱上去,置入脫了色的花,再次密封,靠著一點點的余溫,給花重新上色。 又過了一整日,泡出的花里只余三朵還是好的,祝雁停將之直接擱到被褥上烘干,還需七日。 珩兒迫不及待,每日都要去看兩趟,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像是看什么稀世珍寶一般。 雨水也斷斷續續一直沒停過,白日的時候就是漂泊大雨,到了每日夜間更是暴雨傾盆,行宮后頭的江水眼見著就上漲了許多,蕭莨的眉頭更是一日緊似一日。 七日之后,三朵花終于徹底烘干,果真還粲然綻開著,嬌艷欲滴。 祝雁停叫人做了兩個剔透的水晶碗,將其中兩朵放入稍大的那個里,顏色最好看最昳麗的那一朵單獨置入小碗中。 珩兒眼巴巴地看著,祝雁停將大的水晶碗給他:“送給你,這兩朵都是你的?!?/br> 小孩眨眨眼,噘起了嘴,指著他手里的小碗道:“珩兒要那朵,那朵最好看?!?/br> 祝雁停沒答應,手指撥了撥他的rou臉:“這朵是給你父親的,珩兒乖,你有兩朵,你父親只有一朵呢?!?/br> “那我跟父親換,我就要那一朵?!?/br> “下次爹爹再給你多做些,肯定比這個更好看?!弊Q阃:逅?。 小孩哼哼唧唧:“……爹爹偏心?!?/br> 祝雁停摸摸兒子的頭,小破孩,給你爹一點面子不行么? 入夜,蕭莨打發走來議事的官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抬眼間,目光落至燭臺邊的水晶花上,微微一滯。 祝雁停遞茶給他,順口說道:“這是永盛花,不會凋零的,送給你?!?/br> 蕭莨知道他這些日子在跟珩兒搗鼓什么東西,但沒在意,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永盛花來。 見蕭莨眉目沉沉,只盯著那在燭火下愈顯妖艷的花不眨眼,祝雁停一時有些摸不準他在想什么,將那盛著花的水晶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放軟了聲音:“你摸摸看,是真的花,不會謝的,……你看,只要有心,繁華和昳麗也都能留得住?!?/br> 蕭莨緩緩抬眼,望向祝雁停。 祝雁停的嘴唇動了動,蕭莨的眼神格外復雜,叫他心下不由慌亂,一時不知還要說些什么好。 “那你呢,……你有心么?” 祝雁停一怔,下意識地點頭:“我有?!?/br> 蕭莨盯著他的眼睛,又問:“如若我現在一無所有呢?” “我不在意……” “如若我當真一無所有,手中也沒有兵權,你早就死了,你當初一心求死,當著我的面從下幽城的城樓上跳下時,你的心在哪里?” 他最恨的,不是祝雁停不肯跟他走,不是祝雁停拿孩子威脅他,而是到最后,祝雁停心如死灰,寧愿當著他的面死,都不曾考慮過一絲一毫他的感受。 這些日子,祝雁停一遍一遍地答應他不去死,卻又一次一次地不將自己的命當回事,他為了贖罪,為了洗清自己背負的罪孽,甚至主動去吞毒藥,他可曾想過,若是虞醫士失了手,若是他當真死了、若是他死了…… 在祝雁停的嘴里,從來就沒有信用這兩個字,更何況他的心。 第93章 你不知道 祝雁停呆了呆,下意識地解釋:“我那時只是不想他們拿我威脅你……” “那之前呢?!”蕭莨陡然拔高聲音,質問他,“祝鶴鳴出逃時你為何要留著等死?為何要將我留給你的人趕走?” “我……,對不起,……可你確實發起了攻城,我不知道……” 祝雁停語無倫次,他那時萬念俱灰,又以為蕭莨已經完全不在意自己了,只一心求死,他沒想到,蕭莨其實是這么在意的,甚至在意到因此痛恨他。 而他,還又做了叫蕭莨最不能釋懷的事情,他吞了那毒藥,自己是好過了,卻更讓蕭莨覺得自己沒有心,從來不將他放在心上。 可他已經做了,再多的狡辯之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蕭莨無意識地攥緊拳頭,手背上的青筋血管道道分明:“你、不、知、道?!?/br> 原來在祝雁停心里,既沒有他,也根本不相信他不會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