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先生稍等?!彼纹剿鑫? 往隔壁去了, 老頭與其他大夫繼續湊在一起商討出什么方子才最見效。 這廂書房里, 顧尋還在講述當年帶決明出宮保命的事情, 當年奉先帝之命, 他帶暗衛營的幾人抱決明出宮,起初幾日無人追趕, 輕輕松松地奔赴西北,顧尋以為西北多山荒僻, 易守難攻,宮中追兵不知何時就到了,不若先去那里躲避禍害, 等情勢穩定下來才另作打算,幾人遂往西北去,起初幾日無人追來, 幾人埋頭趕路,及至剛到西北,數百位追兵就來了。 顧尋等人以少抵多,實難勝出,且還帶著孩子,當以孩子性命為先,打斗多時,顧尋受了重傷,無奈之下令一暗衛假扮他抱著孩子跳崖逃命,他則趁亂之際,偷偷抱著孩子躲了起來,其余暗衛相繼殞命,追兵下崖尋找孩子去了,周圍一靜,顧尋強撐著身體帶決明離開,走了許久抵抗不了傷勢,在山下陷入了昏迷,幸得老頭所救,他與決明才活了下來。 這段凝固著鮮血的往事使得房里氣氛壓抑許多,決明本不適合聽這些,但他窩在柳蘊懷里不走,柳蘊就由著他了,眼下他聽完,難過地揪緊了柳蘊的衣襟,柳蘊摸了摸他的腦袋安撫了一下,命顧尋等下去撫恤已去暗衛的家人。 顧尋在暗衛營多年,知曉如何做才是最好的,領了命正要告退,柳蘊屈指敲了下桌面,“抽空考慮一下自己的以后,想好了就說一聲?!?/br> “是?!?/br> 宋平水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人?!?/br> “進來?!?/br> 房門一開,顧尋退了出去,宋平水與他打了個照面,兩人微一點頭,宋平水疾步走過來,一瞧決明還在,一時不知該不該提了,柳蘊瞧他表情就知此事不宜讓決明聽,低頭捏了捏眉心,決明沒有走的意思,這孩子竟和冬葵一樣黏他。 決明不僅不走,還出聲催他,“爹爹,該去見娘親了吧?!?/br> 宋平水驚了一下,此時還是不見的好,一臉緊張地望向柳蘊,柳蘊沉思片刻,抬袖捏了捏決明的臉頰,“太瘦了,你娘親見了定不開心,不若吃胖一些再見?!?/br> 決明嘴巴一癟,面上的歡喜褪個干干凈凈,“可我一天是吃不胖的,這樣的話得等很久才能見到娘親啊?!?/br> “稍微胖一點就可以了!” 哄得決明跳出他的懷中,發出吶喊,“那我還要吃飯!” “去吧,顧頤何在?” 門外候著的顧頤進來,抱起決明帶他吃飯去了,宋平水這才有機會說,“先生說想見一面夫人?!?/br> “還未來得及問先生貴姓?!?/br> 宋平水笑答:“適才問了,說是姓秦?!?/br> “秦先生要見也不是不可以?!绷N起身徘徊幾步,因為決明與顧尋的緣故,不管是對秦先生的為人抑或是醫術,他都十分信任,“只需尋個合適的時機?!?/br> 忽地想起,當年這個時候冬葵受不住寒氣,確然病了一場,那時還請了大夫來看,若是她對此事有丁點印象,齊先生可扮作大夫借此事去看一看她。 柳蘊道:“且讓齊先生等一等,應很快了?!?/br> “那我與他說一下,”宋平水出來前,眉頭緊皺著問,“我們大可哄著決明,只是我瞧你也不忍心,這可如何是好?” “先拖幾日吧?!绷N揮袖讓他走了,自己坐回圈椅上,仰面呼了口氣,只要孩子好好地回來了,凡事都有解決的法子。 決明回來的消息不僅在府邸掀起了軒然大波,還傳至朝堂,整個朝堂沸騰一片。 百官議論紛紛,“原來大人有孩子!” “好想見一見!” “別急,等到給夫人做戲就有機會見了!” 百官對做戲翹首以待時,幼帝也得了消息,在御桌后愣了一下,匆忙招人為他換衣,騎著駿馬飛馳到了首輔府邸,甫一進門就被宋平水撞見了,宋平水大驚著行禮,“陛下怎來了?” “朕要見孩子!”幼帝拔腿往里面沖,宋平水緊緊跟著,“陛下慢些,孩子在吃飯,臣帶陛下去?!眱扇巳チ松艔d找決明,幼帝隨口一問,“柳卿呢?” “在蘅青院?!?/br> 蘅青院是柳蘊特意為冬葵建的,一眼望去,闊大壯美,有游廊蜿蜒,假山流水,繁花茂木,樓閣玉欄,珍寶異物更是不計其數,但當年冬葵并不常住,大多時候就喜歡和柳蘊擠在一起。 現今,冬葵帶著孩子住在這里,伺候的奶娘丫鬟成串地候在門口,柳蘊過來時,奶娘正抱了孩子去午休,冬葵垂頭坐在繡架前,不知繡些什么。 因著柳蘊的吩咐,決明回來的消息被隔絕在了這棟院子外,冬葵對此事一無所知,側頭見他過來,又撇過眼去,“不忙?” 柳蘊止了近前的步子,皺起了眉頭,實則昨日才做過戲,冬葵讓他喝了幾碗藥的情景還在腦中閃著,偏偏又覺過去了很久,他想好好瞧瞧冬葵,永遠都瞧不厭似的。 然而冬葵不這么想,冷淡地問完后就繼續在繡架前忙碌,柳蘊眉間褶皺一松,疾步靠近,“今日無事,來瞧瞧你,孩子可好?” “在隔壁,去見見吧?!?/br> 寥寥幾句話,沒什么溫度,柳蘊再也忽視不得冬葵的異常,分明當年沒有這般冷淡的,他故意湊近冬葵,用著最親昵的口吻問,“在繡什么?” 冬葵不語,他望了一眼,花團錦簇的,一時也沒看出什么來,偏偏冬葵也沒有和他解釋的意思,他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忍著心底涌起的煩躁,誘導她想起當年生病一事,“近日可有不舒服?” 午后日光正好,映在冬葵肌膚細膩的側臉上,秀氣的鼻尖顯出幾分可愛,這可愛與當年的稚嫩可愛不一樣了,柳蘊意識到他的冬葵真正長大了,她有了兩個孩子,一時情難自已,伸手去要撫摸冬葵的臉頰,冬葵不動聲色地一躲,像是再也容不得他多說,“只覺著頭有些沉?!?/br> “還是要注意身體?!?/br> 冬葵含糊地嗯了一聲,未瞥來一眼。 柳蘊忍了再忍,實在容不得她對自己這般疏離,從牙縫里溢出這一聲,“你這是怎么了?可是孩子鬧你了?” “今日真是不忙?” 冬葵這話有趕人的意味,柳蘊聽了,寬袖中的五指握成拳頭,恐忍不住傷了冬葵,他忍著郁氣回,“確然還有些事,你且休息,我去去就回?!?/br> 出了蘅青院,柳蘊面色沉沉如水,過往仆人紛紛駐足,垂著頭大氣不敢出一下,柳蘊命其中一人去尋齊先生,齊先生極快地來了,柳蘊將冬葵的奇怪反應一提,齊先生仍是拿不準,“只能等見了夫人再下診斷?!?/br> “是我心急了?!绷N唇角浮出一抹苦笑。 再說幼帝進了膳廳,決明已吃得飽飽的了,顧頤正耐心哄他,“我們再歇會兒,然后去散步,這樣消化得快,可行?” “行!”決明開心。 幼帝瞧他面上那酒窩,越發激動,三步并作兩步過去,顧頤轉頭見了,忙地起身行禮,決明愣了一下,被宋平水抱下椅子,“這是當今陛下,見了面需得行禮?!?/br> “他不需要!”幼帝抬袖阻止,他與決明高了太多,俯身戳了戳決明的酒窩,“果真是柳冬葵的兒子!”甚至還欣喜地抱了一下決明,決明再反應過來的大腦又卡殼了,“陛下……陛下……” “叫什么陛下,叫哥哥!” 宋平水忙提醒:“陛下不可!” “那就叫陛下哥哥!這下總可以了吧?”幼帝瞥了一眼過來,宋平水與顧頤不吭聲了,幼帝滿意極了,牽起決明的手,“走,陛下哥哥帶你去宮里玩!” “???”決明覺著眼前這個陛下哥哥有點奇怪,自己好像和他不熟啊,想掙脫開他的手,又有些不敢,聽說陛下是天下最尊貴的人,不能忤逆的,他只好小聲解釋,“不能去,我得趕緊吃胖?!?/br> 幼帝:“什么?” 宋平水在旁解釋一番,幼帝恍然大悟,柳蘊連自己兒子都哄,太過分了! “朕告訴你,宮里膳食好,吃胖更快,去不去?”幼帝誘哄決明,見決明動搖了,抱起他就走,“朕命御膳房給你做最容易發胖的!” 決明堅持不住了,宋平水與顧頤對視一眼,這也是拖住決明不見冬葵的法子,決明進宮玩一玩,秦先生也有機會給冬葵治病了,兩人遂命人去稟報柳蘊一聲,拔腿追幼帝與決明去了。 柳蘊知了,點了點頭,目前也無旁的好法子,這樣決明也可開心一點,第二天,蘅青院有丫鬟過來說,冬葵病了。 正如當年一樣,柳蘊當即帶齊先生過去,冬葵神色懨懨地躺在榻上,不過一夜,容色憔悴許多,聽說大夫來了,命丫鬟為她更衣起了身,及至正廳見大夫,瞧柳蘊也在,唇色發白地說,“我無礙,你去忙吧?!?/br> 不知是擔心他政事忙不過來,還是不想見到他,柳蘊壓著燥火出了屋,一旁的齊先生腦子里閃過宋平水的話,“這兩年夫人與大人關系不太好?!彼粫r拿不準不好到什么程度,只好先給冬葵把了脈,心中暗道,太醫院的方子也并非沒有效果啊。 冬葵端坐著垂下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斟酌一番,“夫人是憂思過多了,老夫行醫多年,也有些治病經驗,夫人若不嫌棄,可與老夫說說憂思之處?!?/br> 門外柳蘊屏氣凝神,生恐錯過一個字,冬葵的聲音充滿了疑惑,“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日我依稀想起自己摔了一跤,腦子也總閃過一些片段,像是往年發生過的情景,這幾日……” 語到此,止了聲音,似乎不愿再說了,齊先生給她琢磨的時間,又過了會兒,她琢磨好了,倒是十分直白,“這幾日閃出的片段讓我有些討厭我的夫君,見不得他出現在我面前?!?/br> 討厭二字像柄利刃,一點都不給柳蘊反應的時間,直愣愣地刺進柳蘊的心肺,這突如其來的痛苦使得柳蘊揪著眉頭勾了勾腰,若非有門板擋著,他恐怕早就沖進去了,門里聲音還在繼續,“好生奇怪,我可是忘了什么?” 她不是忘了什么,她是想起了什么了,只是有許多事還沒理清,記憶還有些許混亂。 正因為想起了許多,那日演戲才忍著討厭讓柳蘊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湯藥,也正是討厭,在柳蘊過來瞧她時,她才冷眉相對。 齊先生了悟地一笑,“夫人是憂思過多,不礙事,老夫出了方子,喝了藥就好了?!?/br> “那多謝大夫了?!倍π?。 齊先生擱心里嘆氣,決明是真的像他娘親啊,決明還在期待著與娘親相見,為了決明,他也要竭盡全力地出好這個方子,方子一出來,估摸喝個一陣,這病就治好了。 冬葵由丫鬟扶著去歇息了,齊先生退出正廳,路過門口,柳蘊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先生,這邊走?!?/br> 這聲音裹著寒意,聽得人激起一身冷汗,齊先生抖了抖身子,隨著柳蘊回了書房,一進房門,柳蘊回身就問,“出了方子,需多久會好?” “塊則三日,慢則十日?!饼R先生對自己的方子效果十分清楚,他原以為柳蘊聽了欣喜,柳蘊卻不甚愉快地攏了攏眉,半響下了命令,“先不出方子,只治眼下受的風寒?!?/br> 這……不治失憶? 齊先生心頭一悚,一時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眼里,柳蘊負手而立的姿態散發出冷然的怒氣,他不再多言,尋個理由退了出去,想去找宋平水問一問,宋平水不在府里,只得先出了風寒的方子。 方子一出,就令丫鬟煎了藥給冬葵送去,原本是丫鬟小心地端著的,中途被迎面而來的男人截了去,柳蘊淡著神色吩咐,“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得進院來?!?/br> “是?!?/br> 孩子還在隔壁睡著,小孩子睡眠多,乳母丫鬟小心地候在一旁盯著,夕陽落山,冬葵孤身坐在窗前縫制孩子的衣服,她這兩日總在忙,不是做這,就是做那,好像不尋件事做就不行一樣。 “大夫才吩咐過,你要好生休息,這些府里有的是人做,何須你親自動手?”柳蘊端著藥碗走過來,將藥碗放在桌子上,“過來喝藥?!?/br> 冬葵眉頭一皺,“青竹呢?” “不在?!绷N屈指敲了下桌子,“過來?!?/br> 冬葵背對著他,他瞧不見冬葵是何表情,若是瞧見了,就會發現冬葵擰著細眉,似在忍耐什么。 冬葵悄悄呼了口氣,像是在放松心情,她以為自己這幾日總受那些不好片段的折磨,佯裝無事地回頭,“且放那吧?!?/br> “我說過來?!绷N一字一頓地說,臉色沉了下來,見冬葵不動,仰起頭長長呼了口氣,似是將心中濁氣散了出來,再開口時語氣一柔,“快過來喝了,放的時間久了,會涼?!?/br> 冬葵態度不變:“放那,我會喝?!?/br> “你的意思是非要我出去,你才喝?” 冬葵不吭聲。 顯然是的,柳蘊有火發不得,有氣撒不得,他也清楚這些火氣都是他活該,他不能對著冬葵發,屈起的手指不停地在敲桌子,敲擊聲越來越急,越來越急,聽得冬葵擰起眉尖,“你不走?” 砰一聲,手掌猛地拍了一下桌面,柳蘊咬牙,“你記得喝藥,我這就走!” 出了院子,眉間壓著暴風驟雨,原以為有了孩子,冬葵會開心一些,將過往那些不開心的舊事篡改,沒成想先前篡改不少,到了極為關鍵的時期,她竟半分不動。 再者,按照當年的時間線,那次他佯裝病了不喝藥,誘哄冬葵過來瞧他之后,冬葵再不提孩子之事,兩人關系恢復如初,這般歡喜地過了一陣子,期間也因朝堂日子難熬,刻意逗過冬葵,冬葵哭得稀里嘩啦,他瞧著竟又生出無限心力,“別哭,答應你的我會做到,很快了?!?/br> 朝堂形勢越發嚴峻,繁重政事來了去,去了來,像山一樣堆在心頭,但因著與冬葵的承諾,他都極力做到最好,孰不知還是生出了紕漏,讓廢帝有了下手的機會。 那晚,回府時已是星子滿天,想尋到冬葵抱一抱,尋了許久都沒見人,有丫鬟過來稟報,說在蘅青院找到了冬葵,柳蘊趕去蘅青院,發現冬葵正一聲不響地在窗前坐著,誤以為自己回來晚了,冬葵在置氣,笑著過去解釋,“實在是抽不出時間,明日早些回來瞧你?!?/br> 冬葵抬起頭,靜靜地瞥過來,“瞧我?瞧我哭么?”眉眼含著一抹譏誚,柳蘊聽得奇怪,疑惑一聲,“哭了?”對著她的臉頰左看右瞧,“不像哭過的樣子?!?/br> 冬葵深深地望進他含笑的雙眼里,“你再多說幾句,就可以讓我哭了,你總有讓我哭的理由?!?/br> 柳蘊眉頭一皺,“你在說什么?” “我說,你可以讓我哭,來滿足你?!倍麚P起臉頰,兩人近乎貼面,她輕輕柔柔地解釋,“我試探過了,你總惹我哭,惹了又說逗我,專門逗我難過么?” 冬葵嘆了口氣,“我想知道原因?!?/br> 柳蘊渾身的血液凝固下來,周遭一片靜寂,冬葵執拗地望過來,他被逼得后退幾步,佯裝不在意地說,“你多心了,沒有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