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宋平水搖搖頭,進屋去了。 柳蘊往下瞧隔壁院子,冬葵已回來了,喂了馬,刷了車,坐在石桌上描字,她不識字,認識的所有字都是柳蘊一筆一劃教的,柳蘊為了防止她亂跑,給她布置了三頁的描字任務。 她有時候太聽話,太乖了,便引得柳蘊惡劣一笑,摘了果子投過去,果子砸到石桌上,驚了冬葵,她瞪圓了眼望過來,捕捉不到人影,猶自背過身描字去了。 柳蘊再不亂投,一是恐不符合冬葵記憶,引起她的恐慌,二是突然憶起自己的身份年紀來了,這番舉動幼稚得很,哪里是一個成年男子該做的? 柳蘊掩唇咳了一聲,翻身下樹去了。一連三日,白日里他倚著樹干,低頭瞧冬葵在院子里活動,一會兒刺繡,一會兒描紅,一會兒翻出那幾把大刀,無聊得耍來耍去,偶爾坐石桌邊兒掰著手指數時間。 她在等自己回來。 柳蘊意識到這點,已是出貢院的時間了,冬葵早早地起了床,趕著馬車來貢院等著。 翰林院編修扮演的試子們紛紛出來,柳蘊同宋平水從后門進去,匆匆從前門出來,冬葵一見柳照就撲了過來,“夫君出來了!” 當年亦是如此,從未說自己等得有多辛苦,柳蘊眸子暗沉,將她擁上馬車,宋平水知趣地在車廂外趕車,柳蘊在車廂里將冬葵壓在車壁上索取不停。 鄉試第二場亦是三天。 柳蘊在樹上瞧冬葵,瞧她描字,瞧她在紙上寫滿了自己的名字,而后作賊心虛似的將紙揉成團,想扔到角落里,又恐發現,索性挖個坑兒埋了。 柳蘊:“……” 原來,當年他考試時,小妻子就這么想他的。 夜間,宋平水終于忍不了了,“你整日掛樹上倒也罷了,離得尚且遠,她發覺不了,這夜里你偷偷摸摸翻墻進去,若鬧出了動靜……大人,我掌嘴,您隨意!” 柳蘊翻墻進去了,屋里漆黑一片,他即便捅破了所有窗戶紙也瞧不見小妻子,正欲冷臉走人,屋里隱隱約約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想必是因想他想得狠,他駐足片刻,再也聽不得小妻子的哭聲,旋身離開了。 第二場考試結束,柳蘊裝作從貢院出來,冬葵甜甜地迎上來,酒窩像沾了蜜,柳蘊二話不說,扯起她走至無人的角落,張口咬了上去,一口猶自不滿,連連咬得冬葵身子發軟,倒在了他懷里。 及至最后一場開考,冬葵送柳蘊到貢院門口,柳蘊照例囑咐一番,冬葵卻不好好應了,垂著頭聲若蚊蠅,“夫君,我……可能做不到……” “什么?”柳蘊皺眉,“大聲一些?!?/br> 冬葵揚起臉頰,“我總覺著薛暸會趁你在考試時綁我去別處,夫君,他們綁我去的地方好黑……” 話未說完,柳蘊已用力掐上她的肩膀,直惱得雙眸發紅,臉色鐵青,“你當年到底瞞了我多少事!”若不是眼前小妻子已被自己嚇得淚花突突地往外冒,他都快要認為小妻子這番失憶是在報復自己了! “夫君,快松了我,疼?!倍蹨I汪汪。 柳蘊抿緊一雙薄唇,怒火不息,可又架不住她祈求的可憐神色,到底收了手,“柳冬葵,我且放過你,你回去?!?/br> 冬葵慌里慌張地爬上馬車,馬車啟動,她的眼睛還盯著貢院這邊兒。柳蘊氣極了,卻也只得同宋平水邁進貢院,而后朝后門走去。 宋平水憤怒不已,“當年薛暸也參試了,必定是在進場前安排了人去擄夫人,大人,若不是薛暸已死了,我非剁他個八塊不行!” 這話無異是把利刀,割得柳蘊心口鮮血淋淋,他竟不知,他竟不知,十年了,柳冬葵,你好樣的! 柳蘊漆黑的眼珠泛著血紅。 宋平水還在說,“大人,以夫人的記憶來看,這戲得做,只是你我當時不在場,誰也不知是何情況……” “宋平水?!?/br> “我這就閉嘴!” 兩人從后門出了貢院,趕至胡明志家里,宋平水召集眾人,將情況一說,屋里靜默一片。 杜三娘聽罷奔出了屋,胡明志跟上,兩人到了院子里,杜三娘回頭,惱得淚都出來,“我就知道!薛暸那個早死鬼不會善罷甘休!若是他還活著,還活著……” 胡明志捂住她的嘴,“莫要再使大人動怒,現在最關鍵的是做戲,你與夫人關系最密,她可曾與你說過什么?” 第17章 杜三娘苦思良久,“當年,她隨大人鄉試回來,與往常無二,任誰也想不到她還遭過這個罪,只是有一點……” “進屋與大人說!”胡明志扯起她回了屋,眾人知趣地退了出去,高座之上的男人一身戾氣,聲線低沉,“你想到了什么?” 杜三娘滿心驚恐,“那一陣,她總被噩夢魘住,我問什么樣的噩夢,她也不說,我當時也不知如何治夢魘,只安撫說莫怕,后來,她就再沒問過了?!?/br> “出去?!绷N仰頭闔了闔眼,捏緊了手中杯子,杜三娘甫一出去,只聽砰得一聲,杯身碎裂,男人掌中淌出鮮血,他渾然不覺,眸色猩紅一片。 屋外。 眾人一籌莫展,徘徊不停,“我們什么都不知,如何做得了戲?” 宋平水咬牙進了屋,甜腥味鉆進鼻中,抬眼瞥見男人掌心淅淅瀝瀝落下的血珠,嚇了一大跳,“隨煙,你這是做甚!”朝門口喊,“傳秦太醫!” “宋平水,吩咐大家,把隔壁房間窗戶拉死,不透一點光,再鑿個洞,你們扮作擄她的人,夜里將她擄至隔壁,”柳蘊仰面靠在圈椅上,氣息沉緩,“她既說了是薛暸擄她,必定是擄的人透漏了消息,對話讓崔時橋看著寫,若你們做得不對,她會修正,你們跟著改就是了?!?/br> “那、那……”宋平水焦灼不已,口中含著一個大問題,當年他和柳蘊不知此事,并未去救冬葵,那冬葵是如何逃出來的?這問題至關重要,可他含了半響,終是不敢提,只彎腰連聲應下,“我去!我這就去!” 甫一出門,和秦太醫撞到了一起,秦太醫冒著被柳蘊踢死的危險,躬身小心地為他處理好了傷口,行禮告退時,柳蘊睜開了閉合的雙眸,“拿一副治夢魘的方子來?!?/br> “是!” 宋平水和眾人商議,崔時橋臨時寫了幾個對話,幾人琢磨著改了改,又扮作擄冬葵的人,個個帶著面紗,及至晚間,幾人躥到了隔壁。 冬葵正在描字,聽聞動靜,疑惑了一下,她防備地才走到門邊,門當即被撞開,幾人撐起麻袋將她兜住,抱去了隔壁院子,直到放到了漆黑的屋子里,冬葵仍在掙扎,嗚嗚咽咽的。 眾人聽得難受,解開布袋,依稀瞧見一個小腦袋露了出來,而后響起冬葵驚慌失措的聲音,“你們是何人!要做什么!” 胡明志粗聲粗氣地答:“不要多問,再問還將你塞麻袋里!”誰知冬葵立馬糾正:“不對!你們應該說是薛公子讓我們劫了你來!” 胡明志當機立斷:“是薛公子讓我們劫了你來!”語罷,眾人不動,冬葵略略慌張,“我總覺著你們該走了!不要站在這里!” 眾人不忍離去,恐她害怕做出什么舉動,紛紛躲在屋里各處保護她,冬葵以為他們走了,急忙剝掉身上麻袋,她想找門逃出去,但屋子太暗,她只得慢慢摸索,期間狠狠踩過胡明志的手,宋平水的腿,劉方正的腳…… 眾人疼得張大嘴巴,又不敢出聲,苦苦憋著,冬葵踩了一遍,仍不罷休,因為她還沒找到門,故又重復數遍。 眾人:“……” 小祖宗,別踩了! 我們心疼你,你好歹心疼心疼我們! 眾人苦不堪言,終于等到冬葵摸到了門邊,她發現門被鎖了,不由狠狠拍了幾下,口中大呼救命,可惜無人應聲,她惱得撞門,身子單薄撞不開,她回身,眾人已躲在別處,生恐再被踩,她摸到了一把凳子,使勁拎了起來,堪堪搗到劉方正胸口。 劉方正咧嘴:“!” 冬葵拎著凳子向前走,凳子腿蹬過胡明志的臉。 胡明志疼得一哆嗦:“??!” 冬葵走至門口,拿凳子腿砸門,門板砰砰作響,夾雜著冬葵的疑惑,“奇怪,該有人阻止我的!” 眾人大驚,胡明志摸索著順著洞口鉆到隔壁,隔壁屋只點了一盞燈,微弱的光只照亮了靜坐的男人,胡明志不敢多瞧,從門口出去,奔到門外,怒喝一聲,“若再鬧出動靜,抹掉你的腦袋!” 砰一聲,凳子落地,冬葵跌坐在地,她靠著墻低頭抱住了雙膝,先是細細的啜泣聲,而后嗚嗚咽咽,哭聲漸大,聽得眾人抹了把臉,縮在各處不動。 冬葵那時定然是恐懼又委屈的,不然哭聲何以久久不息?直到哭啞了嗓子,她才提了柳蘊,遲疑地含著不確定,“夫君……會來救我嗎?” 一墻之隔,哭聲與話語盡數傳到柳蘊耳中,柳蘊怒得額角青筋透出,一身暴虐氣息噴薄欲出,又恐鬧出大動靜嚇住了她,只得死死捏緊扶手,將洶涌怒火可憐地盡數壓在口內,化為一聲低低悶哼,“救你?當年你何曾和我提過一點?提過一點!” 漸漸地,隔壁沒了聲音,冬葵哭累了,沉沉睡去,第一天就這么過去了。第二天,她醒來,摸了摸癟癟的肚子,發出命令,“我該吃飯了?!?/br> 宋平水飛快蹭出去拿飯食,又從門外開了鎖,邁步進來,光亮隨之而來,冬葵瞇起雙眼,面容憔悴得令人憐愛,宋平水態度惡劣地將豐盛的飯菜放到她面前,她卻輕輕道:“錯了,明明只有水?!?/br> 宋平水奔出去拿水。 這一日,冬葵比昨日安靜多了,不哭不鬧,偶爾道一聲,“夫君給我的描字任務還沒完成,他該惱了?!?/br> 豈料及至夜里,她又開始嗚咽,隔壁的柳蘊聽至一半,疾步走了出去,跨馬回了首輔府邸。 府邸仆人窺著他的臉色大氣不敢出一下,眼睜睜看著他進了冬葵的衣物房,房里墻壁上衣飾琳瑯,柳蘊一一拽過,華美衣服流光溢彩,悉數被他踩到腳下,他騰出腳踢開冬葵一個個梳妝匣子,價值不菲的簪子步搖滾落滿地,清脆作響,一通糟蹋過后,房里狼藉一片,他尤不解氣,搬起冬葵的梳妝鏡往地上一擲,只聽呯得聲聲脆響,鏡中那張滿是陰戾的俊臉碎得不成樣子, 門外丫鬟跪了一地,靜默無聲中,一根素色簪子滾落到柳蘊腳下,柳蘊垂眼細細看著了半響,提步走到門口砰一聲關了門,俯身彎腰,認命地將地上東西一一撿起。 第18章 長夜過去,天幕泛白,房門吱地一聲響了,柳蘊緩步而出,吩咐仆人,“還按從前,這屋里該為夫人換的早早換了?!毙煨旃者^廊角,猶自去了。 身后,秋風撲開半闔的房門,屋內滿壁衣飾已收容妥當,依舊華美流光,珠玉琳瑯璀璨奪目,就連鏡子碎片都被攏于一堆,正安靜地泛著亮光。 這廂,冬葵沉睡半夜,醒來后安靜許多,只背靠墻壁抱膝而坐,神色似是若有所思。 宋平水等人從洞口蹭出來,見柳蘊神色平靜地居于高座,皆知他終于壓下心中火氣,紛紛跪于下首,柳蘊只道:“候著便是?!?/br> 若按當年的情形,這一日是鄉試最后一場的第三日,過了這一日,鄉試結束,他與宋平水出貢院,冬葵安然無恙地去接他們,那么變故只有可能發生在這一日,他們耐心候著便是。 然而白日消磨殆盡,到了夜間,冬葵仍安安靜靜,柳蘊的臉色越來越沉,眾人不敢擅動,皆斂聲屏氣靜靜等待。 好在,約莫后半夜,冬葵終于有了動靜,一邊拍門,一邊揚聲喊,“來人!快來人!” 柳蘊身形一動,已下座掠過臺階,領著眾人往隔壁去了。宋平水提著燈籠開了門。 門口閃出冬葵一張小臉,她明顯清減許多,一抹纖薄身姿纖柔而立,血色盡失的雙唇微微一抿,“諸位大哥,薛公子讓你們擄我時可還說什么了?” 柳蘊別開眼去,身側手掌攥成拳頭藏于袖中,眸中蟄伏的陰郁戾氣叫囂著鉆入心肺,他不由連退幾步,離冬葵遠了許多,才扼制住心中那股把冬葵摔到床上教訓一番的沖動。 眾人垂眼,當沒瞧見,宋平水按照崔時橋編好的本子瞎說:“若你老實,對你好點!” 冬葵蹙眉:“好像哪里不對?!?/br> 宋平水當即換版本:“薛公子說了,若你老實了,求饒了,送你至薛公子府中!” 冬葵不糾正了。 宋平水竟然蒙對了。 不過須臾,冬葵一雙杏眼溢出顆顆淚珠,眉尖微微蹙起,楚楚動人至極,“我夫君是不會來救我了,不如隨了薛公子,你們就帶我去薛公子府里吧?!?/br> 眾人:“!” 小祖宗哎! 這話可說不得! 柳蘊就在幾步遠,分明不過是個秋夜,眾人竟都如墜入寒冷冰窟,駭得汗毛直立,心頭打哆嗦,哪里還敢應聲? “你們不愿意?”冬葵哭得我見猶憐。 換來柳蘊低低訓斥眾人:“還不應下!” 宋平水連忙道:“姑娘想通了就好,咱們走吧!” 眾人帶冬葵出了房間,因不知薛暸在沅江府的宅子在哪兒,在院子亂轉了好一會兒,柳照見冬葵只小心跟著,再不出聲提醒,了然地低語,“她并不知這個,你們暫且帶她上街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