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節
荀曉耘沉默了幾分鐘,“我被分派到葛忠鎮,那兒一年、五年、十年也發生不了什么大案子。我的同事們成天無所事事,值值班,巡巡邏,一年四季就這么過去了?!?/br> 明恕說:“你在盼著大案子?” “別跟我說教,不愛聽?!避鲿栽挪荒蜔┑財[手,“當我在葛忠鎮蹉跎人生時,你在做什么?” 明恕略一回想,自打離開校園,他就沒有真正閑下來過,大城市里即便沒有重案要案,也小案不斷,退一萬步講,連小案都沒有,新人們也會被押去學習、整理積案。 “我總是聽到你的名字?!避鲿栽耪f:“明恕參與偵破了什么案子,明恕又立了什么功……可是我呢?我在離你那么近的地方,葛忠鎮,卻做著那些根本不需要偵查技能的工作。你的前途是刑偵骨干、重案組負責人,將來說不定還能拼個局長什么的來當當。我呢?我看不到前途?!?/br> 明恕說:“所以你選擇了辭職?” “我受不了了!”荀曉耘咬牙切齒,“只要還穿著警服,我就無法讓自己不和你比!每天我都問我自己,為什么我趕不上你?我明明只比你差這么一點,為什么境遇卻天差地別?” 荀曉耘右手食指與拇指平行,中間隔著不到一厘米的距離,“為什么我運氣那么差,我只想要一個破案的機會來證明我自己,葛忠鎮卻太平到連一起命案都沒有!” “不過現在好了?!避鲿栽欧畔率?,“他們都說平安是福,葛忠鎮不會發生大案,我就讓它發生!” 明恕說:“你是因為當年的不得志,才選擇在葛忠鎮殺死賀煬?” “不行嗎?我偏要讓大案發生在那里!”荀曉耘厲聲道。 明恕幅度很輕地搖了搖頭。 “說回去。我去看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我需要自我調節,從固有的圈子里跳出來,或許應該去個氣候好的地方走走?!避鲿栽叛凵駶u漸溫柔下去,“所以我來到廂山市,不巧的是,剛到就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差一點就死在里頭?!?/br> 明恕說:“段韻救了你?!?/br> 荀曉耘深吸一口氣,“看來你已經查得很清楚了。對,是段韻救了我,不僅將我從原始森林里救出來,還拯救了我的人生。他……” 荀曉耘像是陷入了一生中絕無僅有的美好回憶中,“他是我的太陽,心理醫生都沒有做到的事,他做到了?!?/br> “尹卓,你為什么從來不笑呢?”段韻將新鮮的蔬菜放在水池里,“今天天氣這么好,你笑笑吧。你笑起來肯定很帥?!?/br> “尹卓,你運氣好好哦!”段韻從盆子里拿出白白嫩嫩的豆腐,“你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結果就碰上了我。天哪,哪有人的運氣這么好呢?你應該去買彩票?!?/br> “尹卓,你做的香酥魚也太好吃了吧?”段韻胃口極佳地刨著飯,“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魚。咱倆打個商量吧,我以后天天給你送菜,你天天給我做飯,怎么樣?快答應快答應,我叫你哥哥啦!” “尹卓,你真厲害,什么都會,明天再教我幾招吧?我學著防身!”段韻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周身大汗淋漓,“我小時候有兩個愿望,一是念大學,二是當兵,你都做到了,你簡直是我偶像!” “尹卓,你現在真的很喜歡笑了耶!”段韻露著小白牙,站在陽光下,整個人像是融進了光芒里,“這才對嘛,人生其實挺美好的,如果有低谷,我就來當你的梯子!” “我沒有對他說實話?!避鲿栽诺纳ひ舨恢挥X變得沙啞,“我不叫尹卓,也沒有當過兵,我只是一個失敗的前刑警?!?/br> “你說一個人怎么會善良到那種地步呢?我的所有陰暗、缺陷,他都看不見,他的眼睛好像只能發現我的好,總是變著花樣夸獎我?!避鲿栽耪f:“離開廂山市時,我覺得我已經走出來了,不再執著于與你較勁,往前看,看得見希望?!?/br> 明恕的指尖有些發冷。在柯正的描述中,他已經得知段韻是個何其陽光的人,而荀曉耘將這一切變得更加鮮明。 段韻是太陽。荀曉耘曾經擁有過,卻在某一個時刻,永遠失去。 “我開始用我的優勢創業,刑警不適合我,我在it行業里找到了我的價值?!避鲿栽啪従彽溃骸拔乙恍膿湓谑聵I上,‘星辰安全’從一個只有三個人的小公司,發展成業內領先企業。我……我混出頭了,我不比你們任何一個老同學差!” “當年我騙了段韻,我的身份是假的,當兵的經歷也是編造的。在沒有拼出個名堂之前,我沒有臉去找他?!避鲿栽怕曇艉鋈活澏?,“可當我能夠‘衣錦還鄉’時,他已經……” 悲傷似乎滲透進了空氣中,明恕品到了絕望,窒息,以及再難排解的痛苦。 “尹甄、賀煬、江希陽、岳書慶……”荀曉耘一字一頓地念著三年前那場游戲觀眾的名字,“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惡毒的人,如此殘忍的事。為什么是段韻?為什么是我的太陽?” 許久,荀曉耘喃喃道:“那幾年的奮斗就像個虛假的夢。夢突然醒來,我還是以前那個我。段韻一走,就把我的一切全都帶走了。我要給他復仇,也要……贏過你?!?/br> 明恕壓緊唇角。 荀曉耘干笑,“優秀的老同學,明隊,我已經贏過你了!” “當警校生、刑警時,我老是和你競爭,競爭又競爭不過,是你把我推進了爬不起來的坑里。但當兇手就很適合我,我在你的地盤上作案,在你的地盤上教唆別人作案,全都成功了!你早就盯上賀煬了吧?可那又怎么樣?我在你的眼皮底下,虐殺了賀煬!而你能做的,僅僅是發現我這個兇手!” “樓上那個人?!避鲿栽磐现噶酥?,“他兒子被我‘教出來’的小魔鬼殺死了,他自己又落到了我手上。你們偵破了案子又怎樣?項皓鳴已經死了。老同學,咱倆的這輪交鋒,是我贏了!” 明恕面色凝重,雙拳緊握。 荀曉耘又笑:“你也體會到失敗者的感覺了嗎?作為一個警察最失敗的是什么?就是無法阻止命案的發生!但我可以,周嵐三人就像我培育的幼苗,他們來到‘第九戰場’那天,我就注意到他們,注意到被他們盯上的項皓鳴?!?/br> 荀曉耘仿佛一個囂張的勝利者,聲音越發響亮,“只有我,能夠阻止那場虐殺!” 明恕沉沉道:“但你不僅沒有阻止,反倒囚禁了項皓鳴的父親?!?/br> 笑聲在空曠的樓房里回蕩,聽者很難分清,這笑聲到底是歡樂還是悲苦。 “我是兇手啊,不是警察,我憑什么要阻止?我盼望它發生還來不及!”荀曉耘身上戾氣滿溢,幾乎要化作實質,仇恨與嫉妒扭曲了他的五官。 若說剛才明恕只是覺得他不像曾經的同學,如今對明恕來說,他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那些該死的人中,賀煬是最難對付的一個,疑心重,狡猾,殘忍。你知道我是怎么殺死賀煬的嗎?”荀曉耘陰森地笑道:“明隊這么優秀的刑警,應該已經想到我的作案手法了吧?” “你和曹芝丫殺死了外國人西川鈴美,你讓曹芝丫以西川鈴美的身份接近賀煬,給賀煬展示‘第九戰場’里的特定場景。普通人只會因為那些場景感到不適,反社會人格者卻會感到興奮,被吸引,心中的惡念被進一步激發?!泵魉≌f:“我猜,那些場景全是你設計的吧?!?/br> 荀曉耘滿意地點頭,“繼續?!?/br> “賀煬開始對西川鈴美感興趣,西川鈴美告訴他,自己不僅會設計密室,還會設計真正的殺戮表演?!泵魉≌f:“被你們當做蟲子獻給賀煬的就是賴修良?!?/br> 荀曉耘說:“沒錯?!?/br> 明恕眼中滾動著怒火,語氣卻極度克制,“西川鈴美多次向賀煬灌輸一個概念——弱小的蟲子不值得殺,玩弄富足的蟲子,才是上位者的樂趣所在。于是富足的,且對上升抱有強烈欲望的賴修良成為最佳人選。賴修良失蹤那天,是你或者西川鈴美告訴他,賀先生有請?!?/br> 荀曉耘鼓了兩聲掌,“那個貪得無厭的早死鬼,一聽有好處,就主動跟著我從科技園離開?!?/br> “我有個問題?!泵魉≌f:“賀煬真的被你們準備的這場游戲取悅了嗎?” “你很了解賀煬?!避鲿栽判Φ溃骸百R煬這種人,實在是難以取悅?!?/br> “所以你們殺死賴修良,僅僅是想讓他對西川鈴美更加感興趣?!泵魉≌f:“他越感興趣,當他發現西川鈴美的真實身份,內心的欲望就會被激發得更盛。你再出現在賀煬面前,告訴他,曹芝丫與梁小軍的關系?!?/br> “賀先生,這是我為您設計的游戲?!避鲿栽虐氩[著眼,“有什么比親手殺死復仇者更加有趣?” 明恕問:“曹芝丫是自愿的?” “她對我感激涕零?!避鲿栽藕咝?,“是我告訴她梁小軍死亡的真相,是我帶她去梁小軍遇害的地方。當然,直到最后,我才告訴她,她要想復仇,就必須為我去死。我向她保證,會用最殘忍的方式殺死賀煬?!?/br> 明恕看著荀曉耘,忽覺許許多多的爬蟲在骨頭間啃噬。 一個心理本就有嚴重問題的人,在烏漆嘛黑中找到了生命里的太陽。但當這唯一的太陽消失時,他頃刻間成為比魔頭更加殘忍的魔鬼。 “殺死曹芝丫之后,賀煬終于放松警惕,他相信,我是比周杉更加優秀的游戲‘設計師’,只有我,才能讓他感到極致的游戲快感?!避鲿栽诺难壑虚W動著仇恨的精光,“他成了我的木偶,我讓他在地下室等我,他便乖乖在那里等著我。你看,人其實很好cao縱,只要你知道他的貪欲是什么,然后‘對癥下藥’?!?/br> 長吸一口氣,荀曉耘與明恕視線交匯,“老同學,你承認嗎?你已經徹徹底底輸給了我!即便你現在抓到了我,又有什么用呢?我想殺的人,都已經被我殺死,你的隊友還在潮城守著孔明萱吧?但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過她的主意。我最后一個想殺的,其實是你!” 明恕的槍已經在手上。 “老同學,要怪就怪那些人害死了我的太陽?!避鲿栽耪f:“我的病本來已經被段韻治好,我本來已經可以和你一樣,堂堂正正地走在陽光下。旁人只會說,勝負心不要那么重,可是我說服不了我自己,想來想去,只有戰勝你,我才能夠解脫!” 明恕心中激烈震蕩。 “大三時,我得到了一枚徽章,拆彈優勝。那是我唯一贏過你的一次。我把那枚徽章看做我的驕傲,我唯一送得出手的禮物。我把它送給段韻,發誓會為他復仇?!避鲿栽耪f:“現在,我實現了誓言,我期待再次和他見面?!?/br> 明恕發現,荀曉耘似乎是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 “但在這之前,我還想和你玩一場游戲?!避鲿栽抨廁v無比地笑著,“賀煬和尹甄認為低等人都是蟲子,我這個蟲子卻踩死了他們。我也很想玩蟲子的游戲。項林的身上有一枚炸彈,我設置的?!?/br> 明恕瞳孔登時收緊。 荀曉耘笑道:“設置、拆除炸彈是我唯一勝過你的地方。我知道我這樣很不厚道。老同學,你不是優秀的刑警嗎?救人性命是你的職責。人命就擺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去救?!?/br> 第185章 斗蟲(35) 周圍的密林忽然傳出樹葉被翻動的“沙沙”聲響,有人正在緩緩靠近破舊的樓房。 明恕警惕非常,汗水從他的額角淌下。從腳步聲判斷,來人應該不多,在七人左右,所穿的鞋是與荀曉耘相似的牛皮靴。 “不用緊張,他們只是我雇來的傭兵?!避鲿栽判α诵?,“如果你聽話,乖乖當一只蟲子,將你內心的掙扎表演給我看,他們不會對你動手?!?/br> 明恕余光一斜,只見兩個身穿迷彩的男人已經從窗戶翻了進來,他們身后還跟著四個相同裝扮的男人。這些人身量并不高,1米7上下,和這一帶男性的平均身高相符,迷彩并非制式,槍支也并非國產??礃幼訋绞羞@幾年掃除幫派,明面上幫派雖然不存在了,但一些人逃到山林或是境外,搖身一變,成了傭兵。 如果外面沒有其他人埋伏,那么加上荀曉耘,對手就有七人。明恕冷靜地觀察著他們的站姿和握槍的手勢,心中暗暗有了數——這些人有武器,為了錢什么活都敢接,過去一定殺過人,有槍戰的經驗,但在作戰上并不專業。 可無論如何,對方有人數上的優勢,并且子彈不長眼,運氣不好的話…… 明恕緩慢地深呼吸,注意力高度集中,貼身的一層衣物已經被汗水打濕。 “你有兩個選擇?!避鲿栽乓砸环N囂張至極的口吻道:“上去拆下項林身上的炸彈,帶著他離開這里。我保證,在你拆彈和帶著項林離開的過程中,我和我的傭兵們不會將槍口對準你的腦袋?!?/br> “但是……”荀曉耘笑著說:“那枚炸彈的設置比較特殊,里面有轉移觸發裝置,你只能在那兒拆,不能在拆除之前帶走項林。另外,炸彈有時限,時限一到就炸。而我,能將這時限提前?!?/br> 明恕眉心很不明顯地抖了一下。 “害怕了?”荀曉耘說:“認為我會在你拆彈時突然啟動炸彈?嗯……我確實想這么做。那你猜猜,我到底會不會在你拆彈時,提前啟動?” 樓上再一次傳來項林的哭聲,似乎是在說——救救我,我不想死。 “第二個選擇?!避鲿栽沤又溃骸澳悻F在就離開。我發誓不阻攔你,而你,只能看著項林被炸死?!?/br> 明恕眼尾撐開,下意識咬緊后槽牙。 “你的刑警同事絕對不會知道你放任一個無辜的人被炸死,只有我知道?!避鲿栽叛壑虚W爍著得意的光,“當然,你也不能帶我走?!?/br> “老同學,你要怎么選擇呢?當初只有我能救項皓鳴,你找到的只是項皓鳴的尸體,你輸給了我。你救不了兒子,現在救不救得了老子?” 廢樓像突然被按進水中,變得寂靜無聲,明恕唯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如此情形下,心跳本應轟隆作響,但奇異地,它竟然漸漸平靜下去。 “老同學,你們這些優秀的刑警不都熱衷舍己為人嗎?”荀曉耘說:“我倒要看看,你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救,還是灰溜溜地走?!?/br> “你說你能夠讓炸彈提前爆炸?!泵魉±渎暤溃骸拔乙部梢韵葰⒘四?,再去拆彈?!?/br> 荀曉耘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眼淚都快淌出來了,“老同學。我不如你,這一點我早就認了。論單打獨斗,論槍法,我不是你的對手。但他們……” 說著,荀曉耘展開雙手,指了指身邊的傭兵嗎,“他們是我雇來玩兒的嗎?老同……” 話音未落,槍聲已經響起! 明恕動作極其迅猛,拔槍對準最近一名傭兵就射。擊發的瞬間,從戰術背心里掏出一枚煙霧彈,“嚯”地擲出,“轟”一聲悶響,一樓灰霧炸開,所有人都被淹沒其中。 傭兵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明恕看準時機,閃身以立柱作為掩護,靠著極佳的聽覺準確地放出兩槍后,身形一矮,躲過貼地掃射的子彈,避入一個矮樁的死角,子彈上膛,再射! 煙霧彈的灰霧尚未散開,地上的塵埃紛紛彌漫,明恕瞥一眼不遠處的樓梯,咽下一口干澀的唾沫,三發點射,濃霧中的一個影子慘叫著倒下。 荀曉耘顯然沒想到明恕竟然敢以一敵多,正面先發制人,當年那些憋屈、不甘頃刻間卷土重來,在他的“勝利”上蒙上一層散不開的陰影。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仍是無法以上位者的身份玩弄明恕——就像賀煬玩弄蟲子們。他以為明恕會在這兩個選擇間掙扎痛苦,可他的話還沒有說話,明恕竟然就開槍射殺了他的一名傭兵! 憤怒如熊熊燃燒的烈火,燒得荀曉耘痛苦發狂,他一把扯過身后的突擊步槍,一邊怒吼一邊朝著煙霧中連續掃射。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