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何茂蓮不像是在猶豫或者回憶,而是獨自懺悔。 被拉長的分秒后,何茂蓮說:“有些事,我那時不能告訴你們警察,我有我的顧慮。但這些年我偶爾思考,這么做是對的還是錯的?” 說著,何茂蓮低下頭,看著自己滿是皺皮的手,“思考到現在,仍是想不出一個答案?!?/br> 明恕道:“但您其實已經決定告訴我?!?/br> 何茂蓮聲音干澀地笑了笑,“再不說,我怕是就沒有機會說了?!?/br> 明恕看得出,這位老人是拖著病體接待他。 “我沒有說出實情,是遵守和林忠國的約定?!焙蚊徴f。 “是林忠國的意思?”這倒是出乎明恕的意料。 何茂蓮點頭,“林忠國很偏執,做起事來不顧個人安危。夏西市就這么大,他得罪的人不僅報復他,還給他的親戚穿小鞋。這些他都不在意,他的座右銘就是——面對惡意,總有人必須站出來。不過在保護他兒子這件事上,他算是盡到了一個父親的職責?!?/br> 明恕說:“林皎?!?/br> “是的,林皎,林忠國唯一的兒子?!焙蚊徖^續道:“林忠國失蹤之前,曾經給我報了一個調查落后村鎮惡劣民俗的選題?!?/br> 明恕眼神登時銳利起來,“是‘鬼牌’嗎?” 何茂蓮怔了下,眉間展露出幾分欣慰的神色,“看來你們的確是在查這件事?!砼啤鹪从谇痦毚?,當年那里出生的所有女嬰都被制作成了‘鬼牌’,不過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林忠國在《夏西晚報》工作時,‘鬼牌’產業在丘須村已經消失?!?/br> “但林忠國告訴我,據他所知,在別的北方村鎮,還有許多人在制作‘鬼牌’,其中就包括夏西市附近的肆林鎮。這些人汲取了丘須村的經驗,不再集中在一處,而且開發了更隱秘的交易途徑,所以很難查,就算掌握了證據,最后也不一定能掰倒他們?!?/br> 明恕說:“但林忠國還是執意去調查?” “他想調查,但其實他也很猶豫。對待這件事時,他比往常更謹慎?!焙蚊徴f:“他第一次跟我提到‘鬼牌’,是在他失蹤的一年前。他并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追查,所以才來問我的意思。我告訴過他,那些人和他以前的調查對象從本質上來講就是不一樣的,他們都是殺人兇手,而其他和他接下梁子的頂多是失德商人。能狠下心來對剛出生的嬰孩動手,殺一個人更是不會眨眼,找證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聽進去了,后來沒有再跟我提過。但出事前的一個月,他又來找我,說思來想去,還是準備去挖掘這件事?!?/br> 聽到這里,明恕感到不解。 林忠國既然在出事前一個月表達過要調查“鬼牌”,那這一個月里應當做過一些事,但夏西市警方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過“鬼牌”,偵查的也只是其他與林忠國有矛盾的商人。 警方是完全沒有得到線索? 還是明明有方向,卻不愿意去查? “林忠國給我提了一個要求?!焙蚊徴f:“他要我向他保證,假如他遭遇不幸,一定不可將他調查‘鬼牌’的事告知警方,也不可告訴任何人,此事就爛在我與他這里?!?/br> 明恕擰眉。 “他這么做,也是沒有辦法。身為記者,他有責任直面黑暗??缮頌楦赣H,他也有責任保護他的兒子?!焙蚊忂B聲嘆息,“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而警察就算能保護林皎一時,也保護不了林皎一世,他希望林皎能夠平平安安,最好是連他是怎么出事都不知道?!也皇莻€好父親,但至少,林皎不該因為我受到傷害’——這是他的原話?!?/br> 明恕沉默良久,“所以林忠國確實是在調查‘鬼牌’產業的過程中被人殺害。那他還有沒有給您留下別的線索?” 何茂蓮說:“我只知道他救過一個女嬰。我猜,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女嬰,他才被那些人給害了?!?/br> 17年前的女嬰,現在應未滿18歲。 林皎與遲小敏關系那么密切,遲小敏就是當年的女嬰嗎? 在被林忠國救下后,女嬰在某個地方活了下來,沒有被找到,但同時也沒有上戶口,成了一個“黑戶”。 如今不管是林皎還是遲小敏,他們的羽翼都已經豐滿,終于有能力聯合起來懲罰那些購買“鬼牌”的人? 但遲小敏今年已經21歲。 不對。 21歲只是身份證上顯示的信息,而那張身份證根本就是偽造。 遲小敏手上有冬鄴市擁有肆林鎮“鬼牌”者的名單,這份名單很有可能是由林皎擬出。林皎早就獲取了關鍵性的證據,卻并沒有揭發他們,只是指使——大概率是指使——遲小敏去恐嚇購買者,引導他們自殺。 林皎為什么要這么做? 現在已經不是當年,如果將證據交給警方,不,不用證據,只告知部分線索也行。即便偵查有難度,警方也絕不會敷衍應付。 至少重案組不會。 林皎放棄報酬更豐厚的工作,來市局當顧問,不就是為了接近警方,為自己的父親伸冤嗎?但為什么最后卻選擇私下懲罰? 是不相信警方? 還是更希望親自復仇? 從何茂蓮家離開后,明恕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 林皎早就明白父親的失蹤是怎么回事,而夏西市警方卻至今沒有給他一個說法。他也許認為,夏西市警方什么都知道,卻與匪勾結,草菅人命。 所以他不相信警察,不相信法律,只相信自己,只相信報應。 成為顧問,是為了更方便接觸警方的一手消息。 但誤導許吟是個巨大的敗筆。 如果不是許吟在看到遲小敏的照片時出現的古怪反應,重案組根本不可能將“鬼牌”和林皎聯系上。 明恕呼出一口白氣,上車給蕭遇安打電話。 · 肆林鎮。 雪斷斷續續地下著,幾乎沒有停過。向韜待在鎮里這幾日收獲不算多,一來鎮里的人說著他完全聽不懂的話,二來說得難聽些,目前在鎮里的人實際上都是最底層的“羔羊”,警方倒是能夠將整個鎮子控制住,可這樣難免打草驚蛇。 向韜沉住氣觀察、收集證據,發現了六名衣著和一般鎮民明顯不同的老年男性。他們的年齡在60歲到75歲之間,臉上雞皮縱橫,眉眼部是向下垮著的,皮幾乎遮蓋住了眼睛。他們統一穿著黑色的長襖,長襖的樣式在細節處有所不同,比如衣袖和衣領的顏色,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廚師的等級制服。 向韜心中已經有了判斷——這些老人,也許就是“匠師傅”。他們每一個人的手上,都沾著無辜女嬰的鮮血。 一個長襖老人從向韜面前走過,左右有健壯男性攙扶,一派養尊處優的模樣。向韜與他的視線短暫交錯,對方顯然看到了這個“外來者”,眼神卻依舊如一潭死水。 他不認為自己犯了罪。 他們所有人,都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違背人性。 向韜忽感膽寒。 城市里的許多犯罪者雖然窮兇惡極,但他們至少知道,自己在犯罪。而這個鎮子里的人,從根源上就不認為將女嬰制作成“鬼牌”是一件極端罪惡的事。 向韜捏緊了拳頭。 而就在下一瞬,他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小得可以被忽略的響動。 轉過身,他看見一個穿著鵝黃色棉襖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高接近1米6,臉盤大,看上去比較壯實,一雙眼睛怯怯地看著向韜,在向韜轉身的一瞬,她有一個下意識躲開的動作,但并沒有真正躲開,只是往后退了兩步。 向韜知道這個小姑娘。 從前天開始,她就跟著他,不是緊隨其后的那種跟,而是遠遠地看著。 這次,是她跟得最近的一次。 來到肆林鎮之后,一直有鎮民跟著向韜,尤其是剛到的那幾天。后來那些人大概是覺得他沒有什么威脅,所以幾乎沒有再跟,但看到他四處轉悠時,還是會多看他幾眼。 小姑娘的眼神和他們的眼神完全不同。 向韜覺得,小姑娘有話想對他說。 很可能是求救。 也許是“迫在眉睫”的求救。 向韜四周看了看,沖小姑娘露出一個笑容,食指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小姑娘點頭,又搖頭,嘴巴張開,卻在一個字都還未發出來時,紅了雙眼。 “你聽得懂我說話?”向韜又道:“你會說普通話?” 這次小姑娘只是點頭。 “我的家鄉冬天不下雪,我頭一次看到這么大的雪,想堆雪人,但又不會?!毕蝽w指了指遠處的積雪,“你可以教教我嗎?” 半分鐘之后,小姑娘用力點了點頭。 冰天雪地,向韜遞給小姑娘一副手套。 附近有十來個男孩正在打雪仗,他們的身影不算突兀。 小姑娘蹲在地上累雪球,向韜跟著她學,聽見她小聲說:“叔叔,你可不可以救救我?” 這是極為普通的一句話,向韜的心臟卻登時抓緊。 荒唐邪惡的世界里,弱者在竭盡所能地掙扎。這里并非所有人都無動于衷,有人發出了她的聲音,雖然細微孱弱,風雪一吹就消失無蹤,卻有著振聾發聵的力量。 向韜深吸一口氣,讓冰冷的空氣迫使自己鎮定,用最堅定的語氣說:“告訴我發生在你身上的事?!?/br> 雪人漸漸有了身子、頭、滑稽的眼睛與長長的鼻子。 小姑娘名叫羅雪燕,12歲——但她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要大,像有16歲的樣子。 肆林鎮的女孩很少,大多數女孩在還是一個小小的嬰兒時,就被奪去了性命。但羅雪燕卻活了下來。 “匠師傅”們并不會殺死所有女嬰,因為如果一個村鎮只有男人,數年數十年之后,將不會有新的女嬰出生。 鎮子里自有一套判斷哪些女嬰該留下來的依據,但這依據似乎只有“匠師傅”才知道??傊?,羅雪燕成了躲過殺戮的幸運兒,并被當作一個未來的“孕育容器”被撫養。 12歲是最天真爛漫的年紀,羅雪燕卻目睹了meimei、堂妹、表妹,還有領居家的小嬰兒被帶走。 小時候她不明白她們為什么會被帶走,她問過mama,也問過小姨,她們的眼神總是很茫然,似乎小嬰兒被帶走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在羅雪燕的記憶里,母親過一兩年就會懷一次孕,但家里只添了一個弟弟。 去年,當又一個嬰孩呱呱墜地時,羅雪燕大著膽子跟在“匠師傅”后面,去到山里。 山里有不少木屋,“匠師傅”進了其中的一棟。 羅雪燕聽到細弱的哭聲,看見幾個“外來者”,目睹“匠師傅”在念經之后,將刀揮向嬰孩。 那一刻,羅雪燕什么都明白了。 她甚至知道了自己將來的命運是什么——像母親、小姨,還有這個“畜生鎮”上所有女人一樣生下小孩,男孩養在家里,女孩送至山中。 鎮里有電視,但臺不多,羅雪燕開始看新聞,跟著節目學普通話。她知道自己還小,沒有能力反抗,甚至連離開都做不到。但她同時也知道,在成年之前,自己能夠活得很安穩。 她計劃用這幾年時間,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也不用太強大,只要能夠逃出去就行。 然而,今年4月,在她年滿12歲之后,母親給了她一盒沒有說明書的藥,讓她每天吃三次,每次吃三顆,說是能夠補充營養。 她并未懷疑,按照母親說的去做。兩個多月之后,才逐漸發現自己身體的異常。 她開始迅速發育,原本瘦小的身體變得肥胖,在一個短暫的時間里,有了性別特征。 聽到這里時,向韜的指甲已經嵌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