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趙熙感嘆,“上回別院你畫的春意圖,真是驚艷,這還叫不善呀?” 祁峰笑笑,緩緩道,“臣侍師承顧兄長,兄長教的東西很廣博,書和畫上,臣侍用的功倒是真不夠多……” 趙熙抬目瞟了她的中宮一眼,并不接過話茬,“反正你回來也要住一段,也不是一時三刻就走了,且有日子呢,這畫慢慢畫,多畫幾回就成了。朕不急?!?/br> 祁峰抿唇。顧銘則與陛下的心結,他且無力干預了。 他放下畫筆,轉過身,正面趙熙,“陛下,夕兒……” 趙熙輕撩眼皮兒,看他。 祁峰愣了下,回到華宮,他和知道清溪閣封宮了。怎么了?難道顧夕這個名字也不能在趙熙面前提及嗎? 趙熙也知道祁峰什么情況都不清楚,于是順了口氣,解釋了一句,“夕兒……前塵俱忘,等于重新活過。他……要朕……重賜他再來一回的機會?!?/br> 祁峰沒聽懂,愣愣地看著她。 趙熙嘆了口氣,失落道,“他要重新活一次的機會……” “他……要離宮?”祁峰驚訝。從沒設想過這樣的形勢,縱使顧夕服下藥丸,拼了命的,也是記掛著要和趙熙重新開始,哪成想,是要拋開故人,自己重新開始的說法? 祁峰皺眉,“不對呀,在臥牛堡時,夕兒為什么不這么講?……” 趙熙也皺眉,事關太子,她還真需要與祁峰好好商議一下。 “陛下,臣侍想去探望?!逼罘逡呀浭切慕蛊饋?,他放下筆,走到她面前,“夕兒是臣侍幼弟,母后也甚為掛念,回來時,千萬叮嚀要照料好……” 趙熙搖頭,“你別急,先回內后宮朕有話與你講?!?/br> 祁峰焦急抬目,還待請旨,趙熙嘆道,“哪里就能虧待了夕兒呢?” 祁峰嚇了一跳,“臣侍不是這個意思?!?/br> “朕也不是這個意思?!壁w熙探手拉住他,“母后身子不好,赤蘇這兩年一直調理著。夕兒也是赤蘇在調理。兩人在一處,省得赤蘇兩頭跑。母后和夕兒,倒有患難之交的,兩人也投緣,夕兒除了在聽溪閣,就在母后宮中了。你正好在那能見到他?!?/br> 祁峰這才聽明白了。原來顧夕并未被禁在宮中,此刻該是在內后宮太后那里侍奉。不過行動到底受困,與圈禁也沒啥大區別了。他心里難過,卻也不能顯露出來,“臣侍遵旨?!?/br> 內后宮。 一路過來,祁峰看到內后宮景致,與之前大不相同。太后的性情在那次壽王宮變的事件后,改變了。不事奢華,歸于平淡。每日理佛,休養身體而已。他 隨趙熙繞過一處梅園,初冬,梅林里并未開花,紅紅的一片花苞。祁峰無端想到了顧夕從前擺弄一兩次梅花插瓶的事。估計太后宮中的這些景致,大多出自顧夕之手。那個跳脫好動,天性灑脫的顧夕,賦閑至此,終日擺弄花草,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繞過梅園,太后宮門就在前面。路兩旁是清雅樹植,彎彎石路,古樸雅致。祁峰看著,更覺心疼。 太后午睡剛醒,坐在正堂,接受女兒和女婿的參拜。 祁峰提衣拜下,侍立在兩旁的人,一齊跪伏。祁峰三叩全禮,抬起頭,看見太后座側那個淡色的身影。身材高挑,肩平背展,烏發如墨,玉顏怡靜,正是顧夕。 “平身吧?!鄙献寺曇羯n老,雖沒底氣,卻也清晰。祁峰謝恩起身,顧夕也同眾人一同起身。 趙熙目光落在顧夕身上。顧夕全程垂目,未看趙熙一眼。 賜座敘話,未多時,兩個小小身影就跑進來。正是太子和二皇子。 老太太這才笑開了,招手叫兩個小孩過來,一左一右攬在懷里。 “中宮這一走就是一年多,兩個孩子都快不認得父親了?!?/br> 祁峰哪里坐得住,起身,“是臣侍的錯?!?/br> “母后,他王庭事忙……”趙熙在一邊說。 “知道,知道,去歲邊境拒敵,今歲境內又逢天災……”老太后絮絮,“夕兒都給哀家講過?!?/br> 祁峰抬目看顧夕,顧夕垂目站在太后身側,若有感應地抬起目光。微微挑了挑唇角,沖他露出個溫暖笑意。 祁峰心里暖暖的,“顧侍君身子可好?” “好多了。多謝大人掛念?!鳖櫹ψ云罘暹M門,頭一回開口出聲,聲音清朗和煦,微微低緩。 老太后側頭笑看顧夕,眼里全是寵溺,“這孩子呀,赤蘇和哀家費盡了心思,養了這么些年,也沒見長回點rou。當初在小院子里避難時,那么艱難的日子,也沒這么憔悴呀。要哀家說,這孩子得散養著,不能拘那么緊?!彼仡^看趙熙,“夕兒回宮這么多年,就沒出去玩過,年輕人不能這么拘著,看把孩子悶壞了?!?/br> 趙熙點頭應,“是兒疏忽了?!?/br> 太后又指著祁峰道,“中宮也得上心,你們一年到頭,都在外面呼風喚雨,倒圈著夕兒,何忍得心?!?/br> 祁峰起身,“兒臣知錯……” 顧夕站在一側咬唇跪下,“母后,兒臣傷未愈,再消停養兩年吧。多陪陪您?!?/br> 顧夕說話,太后總是愿意順著,她嘆了口氣,“也是,夕兒的傷得也太重,昔年,夕兒那柄長劍,舞起來才是好看,雪花都不沾身兒……”老太太想到了雪夜少年舞劍的畫面,可惜地搖頭,“養好了再說吧?!彼闶欠胚^了祁峰。 太子本縮在太后懷里,此刻,目光一直在祁峰和顧夕中間反復掃過。這兩人本是兄弟,長得倒是神似六七分。他現在年紀小,倒不是那么明顯地肖似顧夕。他輕輕緩了口氣。 祁峰的眸光也掃到他臉上,這孩子進來有一會兒了,卻不似從前那般與他親近。 “崨兒,父親回來了,為何不發一語?”太后倒是在一邊道,“可是離宮太久了,你不認得了?”又數落祁峰,“走這么久,孩子都長這么大了,你這做父親的可認得孩子了?” 祁峰只得又認了一回錯。 趙熙用目光一再安撫他,祁峰笑著微微搖頭,示意無妨。 趙崨也意識到自己表現得過于生疏。忙從太后懷里站起來,下階撩衣拜下。二皇子也隨著見禮。 祁峰單手將二皇子抱起來,摸了摸額頭。幾個月前的傷處,已經只留個印子。他一回宮,就聽到這個消息,如今見了,可以想見當初摔得有多重,心疼道,“煥兒還疼嗎?” “不疼?!毙『⒙暣啻嗟?。 祁峰笑著摟緊孩子,“好,這才是男子漢,父后給你帶了關外的良駒,等傷好了,帶你練騎射?!?/br> “好哇?!睙▋簶返迷谒麘牙镏北?,親呢地摟著祁峰的脖子,小臉埋在他懷里,一個勁地蹭,“父后最好了,父后最好了?!?/br> 祁峰把孩子摟在胸前,手指撫到那處傷疤,眉頭微動。 趙崨跪在階下,仰頭看他。 祁峰抬抬手指,“起來吧?!?/br> “是?!壁w崨起身,怯怯的,頗為拘束。 “功課可跟得緊?” “兒臣用心讀書,師傅天天跟得緊?!?/br> “功夫可落下了?” 趙崨怯怯道,“騎射師傅布置的,都做到了……” 祁峰輕輕哼了一聲。這小子,天生的聰明,讀的書不用下死力背,就能記住七七八八,練功也是這樣,師傅示范了,他只一次,就能學得到模有樣。祁峰抬目看了看垂目站在太后身側的顧夕,心道,這一點,這小子倒是隨了顧夕。 只是趙崨小心思太重,因得功課好,不太用功也不會被師傅捉住,倒是騰出不少功夫瞎琢磨。若是琢磨著淘氣也就算了,可就因著生在皇家,他若有了小心思,那可是能要命的大事呀。察覺到這一點,他上次回燕祁前就曾同趙熙商量,要帶趙崨去北境待幾年。 趙熙也允了,只是說再等兩年,孩子大大再說。北境清苦,總是身子骨長大些才好適應。后來又遇趙熙懷娠,太后病情時好是壞,定是舍不得孫子遠行,這事就耽擱下了。 他目光掃過顧夕,又掃過趙崨,兩人從他進來就沒有目光交流。若說親近,在宮中趙崨該與顧夕最親才對??扇缃穸诉@氣氛……祁峰也是宮里歷練出來的,自然感受得到其中的微妙。 趙熙見時候差不多了,起身扶住太后,“母后別太累到了,咱們回后堂歇歇吧?!眱蓚€孩子也上來扶,太后舒心笑道,“好啊?!?/br> 縱使一生富貴,權勢熏天,也不如最后歸于平淡。她這把年紀,還能享天倫,夫復何求呢? 正堂侍者退凈,安靜下來。顧夕留在階上,垂手而立。 祁峰負手看著顧夕。 良久,顧夕抬目,看著這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 祁峰抬起一只手,招了招,“夕兒,過來……”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堂,繞過花圃,進了一座小院子。 院中清雅翠植,周遭是梅樹環繞,幾間連排的屋子,有內侍和宮娥上前,迎住二人,“大人快進屋歇歇,暖茶都備下了?!?/br> “好,你們不必跟著了?!鳖櫹c點頭,徑引著祁峰進了正屋。 祁峰看了正屋陳設,恰是顧夕喜歡的樣式,不禁驚訝地看了看顧夕,“夕兒在太后這也有處院子?” “嗯。有時回去晚了,趕上天兒不好,便在這歇了,免得奔波?!鳖櫹Φ偷偷卮?,手上不停給祁峰倒茶。 祁峰皺眉,“你是陛下侍君,不回外后宮,躲到這里……難道還要陛下候著你有空閑?” 顧夕抿緊唇,垂頭不語。 祁峰拉過他,把手上的茶杯接過來放在桌上,“夕兒,陛下說你想起來了?” 他低頭試圖看顧夕的眼睛,可弟弟始終垂著眼睛。 “全想起來了,還只是想起一些?你可有話要問我?”祁峰追問。 顧夕仍不應,伸手仍想去夠那倒了一半的杯盞。 祁峰一把扯過他,“你……”入手,顧夕瘦削的小臂,硌著祁峰的手心。祁峰頓了下,手指下滑,把住他脈門。 昔日劍宗最年輕的天字閣掌劍,沒做出任何反應,就這樣被他輕易扣住了脈門。 武學,無論是否內力精純,身上的反應是先于意識的。顧夕這樣明顯是未想起自己還有武功。祁峰把著脈,顧夕的脈既滑又亂,比之常人還不足,祁峰心里一下子就軟了。 “自己亂猜,徒自傷神,你有疑惑可問陛下,問我也成?!逼罘迦嵯侣曇?。 顧夕滯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祁峰這才有機會打量一下自己的弟弟?,摪兹缬竦拿纨?,連唇色也淡淡的,只有一雙點漆的眉眼,含著濕潤潤的光。漂亮得似謫仙,縹緲又遙遠。 “兄長既然這樣講,夕兒還真有一事,想向兄長求證?!?/br> 祁峰點頭。 顧夕頓了一下,“那藥……是怎么得到的?” 祁峰未料顧夕會追溯這個。不過想想也是,大家都告訴過顧夕他服了藥,卻沒人給他講藥的來歷。 祁峰想了想,盡量挑能說的,“陛下受傷,在臥牛堡,你趕過來時,也受了傷……”他撫了撫顧夕的腕子,“手腕骨折了,纏著繃帶,腿下也不太利索。帶路的鷹都累死了,你終于趕到?!?/br> 顧夕入神地聽著,想像當時情況的危急。 祁峰也嘆氣,若不是顧夕問,他永遠也不愿再回憶那一段最揪心的時光,“為救陛下,你散盡一身內力,要離開時昏倒了,之后人事不醒。當時,身上就帶著那枚藥丸?!?/br> 顧夕微微震動,原來他與陛下的淵源是這樣的。怪不得她反復說過,不離不棄。 看樣子自己縱使偽裝成恢復了記憶,也不能得她首肯離開皇宮。 “這么獨特藥效的東西,是用藥方子包著的?我既昏倒,別人怎知它是做什么的?” 祁峰怔了下,“有……藥師懂得些?!边@事涉及到顧銘則,祁峰并沒有把握把顧銘則的情況告訴顧夕。若顧夕執意要救先生,陛下那里恐怕又要起沖突。他頭疼地含糊了一句。 顧夕微微皺眉,“喔,這藥師技藝了得。先前我也問過赤蘇,他對這藥卻是知道的。只是赤蘇當時并不在臥牛堡。若是真有另一位同樣精湛的藥師,為何不帶回宮中給太后調身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