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滯了好一會兒,她淡聲,“你既然知有錯,便該罰?!?/br> 趙崨偷眼看桌上的杖子,早怯了。 “方才宣你來,你父侍死命攔著,便是有罰,他也替了?!壁w熙嘆息。 趙崨滿臉愧疚,“母親,孩兒連累父侍了?!?/br> 趙熙淡淡搖頭,“他護你心切,談不上連累,都是甘愿的。天下父母,縱使經年不見,心底的愛意,是變不了的?!?/br> 趙崨被提點了這一句,也是垂下了頭。 趙熙身心俱疲,不想再繼續談了,她揮揮手,“回去同太傅說,每日加功課,把禮則重學學,孝與國禮篇,重錄百遍?!?/br> “是?!壁w崨苦著臉,“兒臣告退?!?/br> 目送著小小的身影離開,趙熙打開內室門簾,看著微微搖晃的那個側影,搖頭苦笑,“夕兒,我仿佛理解你為何如此顧忌了?!?/br> 這孩子,話已經對他說明白,他卻還隔著一層,臨走,連父侍半句安好也未問。她自詡能掌控,殺伐果斷,無一失手,唯獨面對自己的兒子,卻感無力。 趙熙走過來,將他扶起?!跋炔徽f兒子的事了,方才責你,可真知道錯在哪里了嗎?” 顧夕額上冷汗涔涔,方才太子被宣來之前,他已經被要求一遍遍回答這個問題,他啞著聲音,“不該先于別的,把陛下放在了次席……” 趙熙攬緊他,顧夕身上也是汗濕的。 “以后若有事,先與陛下商量,不能自己再瞎琢磨。崨兒的事……” “若要成為真正的君主,這些,也是歷練,他須自己站得起來,走得過去?!壁w熙沉聲。 顧夕抿唇。 趙熙警惕地看著他的側顏,“夕兒,方才說過的話,再讓我說二遍,保證你下不了床?!?/br> 顧夕紅了臉。 趙熙扶他走了幾步,安置人俯爬在床上。顧夕臀上全是紅腫印子,直蔓延到大腿根。方才也是氣得狠了,什么出家,什么毒酒,句句決絕,扎心。這小子,從不知是這么護崽的人呀??磥砀笎圻@東西,跟多大歲數真沒關系。也許是顧夕從小就失了父親,沒嘗過父親的庇護吧,他才會這樣加倍寵著崨兒。 趙熙輕輕給他吹了吹傷,顧夕疼得縮了下肩。 趙熙輕輕嘆氣,笑著低聲,“這話,我再說一遍。若要成為真正的君主,崨兒且得歷練,他須自己走得過去,你不準再一味寵他,護他,明白?” 顧夕俯爬著,側過頭,小臉兒煞白煞白的。 “至于夕兒你,有我護著……”趙熙俯下身,輕輕吻干他睫上的晶瑩。 趙熙親手給顧夕端過藥,看他喝了。 自顧夕回來,她對顧夕只有呵護,重話都沒有一句。方才責他,一半是因為他的胡思亂想,另一半也是為了緩和他和兒子的關系??墒强磥?,太子過于涼薄,顧夕真是白受了。 趙熙皺著眉,思考著,是否真該如顧夕所求,讓他離宮。他要保住的不僅是太子,還有她前朝的穩事實上,南華大好局面的延續。顧夕雖然前世盡忘,但家國心未變。顧全大局的前提下,趙熙作為帝君也應該舍了顧夕。貶入寺中或是一杯毒酒。 趙熙坐回顧夕身邊,拉住顧夕的手,堅定道,“夕兒,我擁有大華江山,無尚權利,你相信我保得住兒子,更留得住你?!?/br> 顧夕被這平實的誓言震動,他搖頭,“陛下不該這樣勉強辛苦,崨兒也不該這樣提著心?!?/br> “那你自己呢?”趙熙看著顧夕,別人都可成全,你要把自己怎么辦? 顧夕抬目看她一眼,又垂下目光。 趙熙撫額,不是打一頓,就能掰回他的打算。 “陛下若要問臣侍打算……”顧夕撐起來,眼睛含著星辰,他伸出手主動拉住趙熙的。趙熙很少有這樣的情況,趕緊回握住。 顧夕感受著趙熙的溫度,“臣侍想回清溪,住著,您在朝中理政,做一個中興之帝吧。崨兒從小思慮多,導之以良師,是個可造之才??v使不能與您相比,也可以做個賢人。經年后……陛下若還念著臣侍,自可來清溪。臣侍會待在清溪,等您?!?/br> 趙熙眼晴發熱。她攬住瘦削的顧夕,若是當年她放這顧夕,若是這一次她不迫得這么緊,顧夕此刻正瓷意江湖,灑脫自在吧。如今委屈卻求不得全,退了又退,再無退處。 是她沒有做這迎回他的準備,她一味想著從前,忽略了顧夕重活一世,他身邊的人和事,都在改變,她卻沒有為脆弱新生的顧夕,筑好安穩的巢。 趙熙堅定地看著他,“不,我要你就在我目之所及,一生不離?!?/br> 第72章 清溪(五) 自從清溪閣封宮,趙熙換掉了大部分清溪的宮人, 指派過去的都是御前的人。顧夕的處境過于飄搖, 卻又沒有一絲自保能力。趙熙非常警覺,將顧夕身邊護得鐵桶一般。 顧夕的日子在清幽中, 緩緩度過。太子被圈回書房,加了功課,每日除了學習,仍是跟著學習理政, 再無暇胡思亂想。 三個月后,入冬,燕祁來朝的日子到了。 這次是燕祁帝君祁峰本人, 既是來朝也是回家。 隨行有數百人,皆為王庭重臣、燕祁名流。南華陛下即升大朝,兩國帝君朝堂相見。朝散又在殿前擺宴,宴請遠道而來的客人。內閣陪同著王庭的東院參政們,重臣們杯酒相歡, 心里卻都明白,這一回會唔, 兩國君已經不滿足在民間通商聯姻等層面的合作,更要在政事上通同, 軍事上結成緊固的聯盟, 從此華燕之勢, 強大鼎盛, 前無古人, 后無來者。 直到月牙初上,畫燭華燈,席間女帝抬手示意眾人盡歡,起身退席。 眾臣起身恭送。祁峰起身目送趙熙,趙熙向他微微點頭。兩人一整天還沒有私下相聚的機會。 祁峰留下,一直陪著兩國重臣們,直至宴畢。待人散盡,天邊已經升起啟明星。 祁峰從正殿出來,接住他的是趙熙宮中總管喜子。 “大人萬安?!?/br> 祁峰愣了一下,含笑道,“怎么勞動你親自過來?” 喜子忙道,“奴才不敢勞您過問?!?/br> 隨行的小太監給祁峰捧上一件長裘披風。 喜子道,“這是陛下上半年親自獵到的,給您做了一身……陛下下宴時吩咐下了,說是這宴得到天明,晨風涼,請您披上呢?!?/br> 祁峰眼前浮現出趙熙躍馬山林的身姿,嘴角浮出溫暖笑意??磥硎腔謴偷貌诲e,都能策馬打獵了。 有輦抬過來,祁峰轉目看看周遭,熟悉又陌生的華宮籠在青青的晨幕中,霧蒙蒙的,安詳又莊嚴。 “走著去吧?!彼麛苛藬繙嘏L裘,心中又暖又安寧。 “是?!?/br> “陛下最近身子可好?” 喜子回道,“陛下這些日子有些疲累,進了冬天,就睡不安穩,錯過了時辰,一夜也睡不著了?!?/br> 祁峰停下步子,沉吟道國,“那……此刻去不是恐擾了陛下?” 喜子垂著目光。 祁峰這才明白,原來這喜總管巴巴地親自在此迎他,是打的這個主意。為了主子多睡會兒,這奴才也算是費盡了心思。 “回外后宮吧,我換件衣裳?!?/br> 喜子抬目看了一眼中宮大人。他自繼任總管,這也是頭一次與中宮大人單獨面對,與他聽到的燕帝傳聞還是有挺大的差別。他躬身歉意道,“不是奴才攔您,實在是陛下睡一會兒踏實覺不易……奴才給您賠不是了?!闭f著撩衣就要跪。 祁峰抬手攔住,溫和道,“你忠心為陛下就好,旁的無須掛懷?!?/br> 喜子細細琢磨了這話,想當初,師父趙忠故去前,也是這個意思。沒想到師父最忌憚的祁中宮,竟也這樣囑咐他。哎,都是心向陛下,最關切陛下的人啊。 喜子懸著的心緩緩平復,陪著祁峰往外后宮去了。 趙熙在天快放亮時醒了。記不得多長時間了,她都無法安眠到天明。她嘆了口氣,外面靜悄悄的,天色灰蒙蒙,“前殿還沒下宴嗎?” 外間有值宿女官輕聲回,“下宴了。中宮大人趕著回宮換了衣裳,現在就在外間候傳呢?!?/br> 趙熙坐起來,“外間涼,快進來?!?/br> 簾子一挑,女官斂息進來,“外面涼,大人怕沖著您,正在熏籠前暖著呢,”女官上前替她披衣,“大人說請您就別起身兒了,晨起可涼了,今天又不上朝。大人暖好了就進來?!?/br> 趙熙確實也是乏力,她笑著就勢靠坐在軟枕上,看著通向外間的門口。 外間很安靜,燈影下有一個高挑的身影。那就是她的中宮祁峰。趙熙看著這道投射在門簾上的暖色影子,心中安定又踏實。 不多時,簾子一挑,祁峰走進來。 趙熙抬目看,燈影下,昨天宴上那個意氣風發的祁裝帝君,已經換下玄色王袍,脫下一身的莊重,此刻寬袍展袖,淡銀色宮裝,幾步走到床前,撩衣下拜,再抬頭,英氣內斂的帝君,歲月并未在臉上留下過痕跡,一雙朗目里,含著溫潤笑意。 “臣侍參見陛下?!?/br> “阿峰回來了?!壁w熙探手拉他。祁峰抬目,眼中全是趙熙。一年未見,昨日朝上就瞧見她好似又瘦了。方才進來時,看得更清楚。那個馬上馳騁,曾令燕祁武將膽寒的女帝,軟軟懶懶地靠在軟墊子上,兩肩盈握,玉頸微彎,臉頰瘦削,瞧之讓人心生憐惜。 祁峰目光落到床尾,抬手撫在錦被上。趙熙知道他要做什么,溫言安慰,“腳上的傷早好了,不用掛心?!?/br> 祁峰搖搖頭,堅持著微掀開被尾,一雙玉足,左腳缺趾。 祁峰心疼撫了撫,臥牛堡死地后生的驚心又映在腦中,他心疼地低聲道,“又是傷,又是誕育皇嗣,覺卻不好生睡,鐵打的人嗎?” 趙熙一顆心全被暖化了,撫著他面頰,眼里全是晶瑩。 祁峰起身坐在床邊,先用錦被將她蓋住,再她并排躺下。 趙熙依偎祁峰溫暖的懷里,長長舒了口氣,膩了一會兒,趙熙問,“阿峰早年身子也虛,這兩年將養得如何了?” 祁峰籠在她的氣息里,又暖又甜,呼吸有些不穩,“養得很好?!?/br> 趙熙瞧他那一沾她氣息就潰不成軍的樣子,就心疼了。華宮里的事,他為避嫌,從未安插人探聽過,但他王庭的事,趙熙可是了如指掌。祁峰后宮裝著她賜的高門貴女們,他卻從沒沾過。帝君不進后宮,大臣們的奏本能把他淹了,他得頂住多大的壓力?還有燕祁太后,那是他親娘親,每天哭上一回,他也難以寬慰。 “當初答應過與卿共育佳兒的……” 祁峰俯下身,吻上她的唇。趙熙的話被堵回去。 氣喘分開時,祁峰眸子全濕了,他舔了舔了唇,啞著聲音道,“臣侍又不是沒嗣,誰又敢逼我呢?” “真是君權獨斷了?!壁w熙輕輕嘆息。 午間。書房。 卸下繁重朝務的兩位帝君,偷得浮生半日閑。 趙熙坐在圈椅里,案前的祁峰正執筆畫畫。 祁峰墨筆掃過一塊怪石,墨色濃淡相宜。他回目看趙熙,“燕祁沒什么好景色,王庭里最好的,就是上回陛下養傷的那片溪谷了?!?/br> 趙熙點頭,“這些日子夢里老見著那處,偏又想不全,你畫出來,朕掛到墻上,想了就看看?!?/br> 祁峰心里酸,掩飾地轉過頭,又畫了幾筆。 趙熙笑著看他,“是不是久不畫,技法都生疏了?” 祁峰垂目,“……臣侍本來就不善畫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