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顧銘則側目看了看祁峰,“當初峰兒也是帶藝上山,燕山功法與宗山格格不入,萬山有了劍奴們成功的例子,便也想給峰兒散功?!?/br> “那為何最終阿峰還是承襲了燕山呢?”趙熙皺眉。 顧銘則看向顧夕,滯了一會兒,低聲道,“散功畢竟有危險,他們的母親和萬山達成協議,用夕兒換回峰兒的平安。夕兒長大后需投在萬山座下,習宗山心法,任萬山打磨。若成器,便入劍閣,若資質平平,便為劍奴,供他驅策?!?/br> “當時夕兒不是剛出世?”趙熙震動。 顧銘則抿唇,無法做答。趙熙卻是想明白了。雖然母子連心,但相對小的來說,養大的這個更連心。山崢這個女人果然深諳生存之道,先保住最可能保住的,再圖其他。幸而顧夕聰明,習武有成。否則她恐怕也見不到顧夕了。 趙熙撫了撫顧夕的面頰,額上火熱,唇上冰冷,“劍奴能散功而不死,你也試過不少人了。必有法門,你是不是也傳與了顧夕?” 顧銘則沉了一會兒,在祁峰和趙熙的注視下,緩緩點頭,“傳了?!?/br> 顧銘則抬目,眸中亦有星辰。趙熙看著這雙肖似祁峰,卻含著顧夕的□□的眼睛,心內簡直是五味雜陳。 “夕兒是個赤誠的孩子,他認準了,便會傾注全部用心。從他小時候就是這個性子。天性無法改變,唯有替他準備好一切。若有一天需要兒傾注全部功力來化危急,到時他也不至于死去?!?/br> 趙熙心內全寒,氣得發顫,指著顧銘則,“你……夕兒是你養大,你教了他些什么?灌輸給他了些什么?你最清楚。既然預見了他的結局,為何又任著他一步步走下去?你不是阻不了他,而你卻放任了夕兒自投了死地?!壁w熙聲音漸厲。 顧銘則雙肩微晃,唇色全白。好犀利的指責,可他,就是這么設想的??v使中間有心軟和后悔的時候,但從未動搖過。 明明都是在維護她,卻都是讓她最傷痛的人。 “自以為是呀,自作聰明,焉知給我的,就是我要的?為我安排的,就都是最好的?”趙熙嘶聲喊出。 帳內一片沉寂。顧銘則垂著目光,祁峰杵在兩人身后,皆無言可應。 良久,趙熙轉過頭,沉默地將顧夕露在被子外面的腕子輕輕放回被子里。顧夕側躺著,沒人動他,他就一直沒動過。輕輕淺淺的呼吸,不細心感受,幾乎感覺不到。分明是彌留般的昏迷。 果然,不如歸去? 趙熙的手久久撫在他額頭上,就慢慢向下滑。 顧銘則和祁峰似有感應,目光齊刷刷地落在那以纖細的素手上。趙熙的手,緩緩的,緩緩的,落在顧夕的喉間,輕輕打著顫。 “陛下?!逼罘逑瘸敛蛔?,顫著聲音。 趙熙仿若未聞,微微合目,細致地感受著顧夕頸邊微弱的脈動。緩緩,扼緊。 顧銘則知道這樣不行,他膝行一步,咬咬牙,伸手按住她的手腕。 兩人分別經年,情急下乍一觸碰,都是一顫。顧銘則只覺指尖火一般地燙,那是趙熙焚心的怒火。顧銘則仰起頭,看著昔年那個溫溫糯糯的小女孩,如今退去青澀,滿目滄桑,眉間全是決然冷厲。顧銘則的一顆心,也全沉進谷底。 “夕兒救轉回來,你還要他怎樣?無非是痛和煎熬,我與他真情一場,便親手送他一程?!壁w熙淚又涌上來,又用力咽回去。 顧銘則這么多年,擺弄人心,因勢而發,也可稱得上算無遺策,從沒有此刻這樣強烈的感受到,自己也有力所不能及之處,不能左右之人。明明知道她的暴怒,明明預見到自己怎樣做都不行,可卻沒有旁觀的權利。他艱難地按住她手腕,不敢松手,又不能放任,他只得仰頭看著趙熙,啞著聲音,“……陛下……” 趙熙忽然放開顧夕,傾身而來,顧銘則覺得眼前有一個放大的陰影,籠了下來,一閃神,趙熙的氣息已經籠在頭頂。 顧銘則下意識向后躲了下,下巴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人被扯回眼前。 趙熙冷冷地逼視著顧銘則,仿佛要透過他的雙眸,看穿他偽裝了千層的內心。 顧銘則被仰著下巴,看見趙熙通紅的眼睛里映著的自己。趙熙目光定在他眸光中,那只冰冷有力的素手,緩緩向下移,到了他的喉嚨。 “陛下……”站在身后的祁峰,驚心動魄,他驚得長吸冷氣,“陛下……” 趙熙并不回頭看他,臉上全是冷厲笑意,眸中的淚都撲簌簌地落下,她整個人傾身壓向顧銘則,將人直按在地毯上。 “又有什么驚愕的?本就是訂給我的侍君……”她轉過頭,掃了眼祁峰,又轉回,死盯著顧銘則,眸子里一片冷清,“銘則,你可知,顧夕的初合是怎樣的?” 顧銘則的眸光縮成了一個暗淡的光點。他想到了顧夕小腹上的那道傷,線報上提過,卻無人知道具體情形。他眼睜睜看著趙熙撤出手,“嘶”地一聲,猛地撕開他的外衫。顧銘則衣襟大敞,露出的素色深衣里,一大片胸膛隱隱可見。 祁峰真的是魂飛魄散,他重重跪下,“陛下……” 趙熙并不為所動,她抬起一膝,壓在顧銘則小腹上,內息激蕩,顧銘則痛哼出聲。 “那天,冰雨里,朕……我,我真是瘋了……”趙熙痛惜??v使將當日在場之人全都清理干凈,又有何用?印在生命里的痛,日久彌深。 “當初,他拼了命地入了天閣,好下山來我府中找你,內傷纏著他,直到你死遁了,也沒讓他好過……”趙熙揮開顧銘則的手,膝上加力。 祁峰驚道,“陛下,死遁的是臣侍,在公主府的不是兄長?!?/br> 顧銘則臉色如白紙,咬著唇,看著頭頂上的人。 趙熙冷靜異常,語氣中透著森寒,“如今,你也來嘗嘗滋味如何?”她一只手懸地顧銘則深衣的右衽上,只要輕輕一剝,便坦誠相見了。 帳內一片死寂,四道目光都落在趙熙的手指上。趙熙手微抬,忽然揚起,重重地一巴掌,挾著全身的力氣,抽在顧銘則臉頰上。 顧銘則臉一側,唇角全裂開了。 預料中的瘋狂并未繼續,甩了一巴掌,趙熙冷冷地放開手,站起身。 她甩了甩有些麻的右手,撣撣并未有明顯皺褶的長裘,淡淡吩咐道,“起身,整衣吧?!?/br> 祁峰不明所以,顧銘則仰躺在她身下,卻是面如死灰。 祁峰估摸著顧銘則內息被趙熙震傷了,作勢想上前扶。顧銘則向后縮了下,用目光示意他別動。果然趙熙目光掃到他,冷冷道,“中宮……” 祁峰僵住。 “跪到帳外去,等朕給夕兒療完傷,再騰出手算你的賬?!壁w熙揮手趕人。 帳外全是燕國親兵,祁峰卻沒辯,只擔憂地看了看顧銘則又掃了眼床上的顧夕,掀簾走出帳外,帶起一陣涼風。 帳外一片低低驚呼聲,繼而祁峰沉聲喝了一句什么,瞬時肅靜。 趙熙站在一邊負著手,看顧銘則。顧銘則撐起來,衣襟大敞,腰帶散亂。 “整衣?!壁w熙沉聲。 顧銘則頓了下。 趙熙瞧著他攏衣襟,系腰帶,負手冷笑道,“瞧,并不是誰都能爬上龍床?!?/br> 這話可謂粗俗露骨。顧銘則再怎樣,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垂下頭,緊著整衣裳。 趙熙坐回顧夕身邊,心內一片沉寂。 人的情緒再強烈,也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這也是所謂的真心不能輕付與吧。趙熙方才一試,才完全把定了自己的心意。她于顧銘則,無論當初怎樣,無論過程怎樣,都不會被這個男子牽住心神。 趙熙待顧銘則基本穿好,便抬手示意他近前。 顧銘則垂下目光,重跪回到她膝前。 趙熙唇角冷冷向上牽了牽,“顧卿,方才折騰了這一番,你可知朕要你明白什么?” 顧銘則輕輕嘆了口氣,點頭。 “哦?”趙熙微挑眉梢,“講講?!?/br> 顧銘則抬頭看她,“陛下是清醒的,接下來要做出任何決定,都不是一時意氣,我們,無須置疑?!?/br> 趙熙眉梢動了動,與顧家大郎說話,倒是真不費力,還是離得最遠的他,是她的知音。不過,休想再把控朕的人生。趙熙心里狠狠道。 “好了,說說,夕兒,如何得救?”趙熙鄭重地看著他,她心中明白,要救活顧夕,必不簡單,不然為何顧銘則和祁峰會有分歧,拖到現在也無法施救?她直接把祁峰攆出去,也是為著做決定時,不會被分心。 顧銘則沉吟了一下,也鄭重道,“陛下說過,若有后悔藥……” 趙熙眸子一亮。 顧銘則微微垂目,果然是個聰明的女子,“夕兒是因著種種際遇,無法解開心結,或許放下心傷,他才有生的希望?!?/br> “真的,有那藥……你帶來了?” 顧銘則滯了一下,抬頭,“事實上,夕兒他自己帶了那枚藥來的……” 趙熙也滯了下,略略停了停便想明白了?!羰悄苓@樣來過,誰又不想呢?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做的條件。趙熙肩上擔著國家的責任,顧銘則要守護的又怎能放開手?唯有顧夕,唯有讓顧夕放棄之前的記憶,重新來過的,也只能是顧夕。 趙熙從被子下握住顧夕的手,這個男子會舞劍,是天閣最年輕的掌劍,還給她撫過琴,繪的兵器圖改良過南華的火炮,管帶著禁衛營,與她一同并肩作戰,在危機四起的京城給她做策應……現在一條條想來,驚艷才絕,都被他絕色的容顏遮掩,她擁有的,從來不止是一個絕色的侍君。 “若是服了藥,就前事盡忘了?”趙熙說不下去,心里痛得縮成一團。 顧銘則緩緩抿唇,無言以對。 “你怎么如此執著,我比你猶不及了?!壁w熙苦笑撫顧夕的面頰,這小子,心中便也只有這個執念,若是他醒著,倒也可開導,再不行,硬令他就范??蛇@小子還真聰明,就這么昏迷不醒。如今,她說什么,他也不必再聽。 顧夕的呼吸時斷時續。臉色如白瓷器般,幾近透明。 “夕兒這情形,拖下去也未必有益處?!?/br> 顧銘則抬手,指了指顧夕枕邊拿過一個小盒子。 趙熙拿過來,小小的藥盒,似有千鈞重。 “凡事不破不立,”顧銘則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傷感又舒緩,“用藥后,便如重生。死,而后生……” 死而后生?那個清澈的、跳脫的、熱誠的少年,抹去他所受的、煎熬的、痛苦的,重生。 趙熙緩緩俯下身,托起顧夕的脖頸,將他仰躺放平。顧夕的身子軟軟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煙銷云散,“我們再想想?”趙熙頭一回做事這樣猶豫不決。 顧銘則亦亂了心緒,真的無法干脆地選擇。 趙熙沉了良久,忍住淚意,俯下身用溫柔的吻,叩開顧夕的唇。顧銘則看著她指尖挾起那枚金色的藥丸,緩緩納入他的口中。 “夕兒,于我,縱使不是皇帝,流落江湖,你也必會尋到我,陪伴一生。于你,我亦是如此??v使不再有萬丈光環,因著是你,也必不離不棄,相陪相伴?!?/br> 趙熙緩緩的,低低的,一遍遍重復著她的諾言。顧夕的喉間,微微一動,藥丸終咽了下去。他長長的,緊合的睫毛被淚慢慢孺濕,一滴晶瑩的淚,緩緩順著眼角,流入鬢邊。 一絲氣息,緩緩吐納,漸沉入寂…… 顧銘則抬手,接應趙熙,將顧夕攬在懷里。他凝神靜氣,單手撫在他丹田。顧夕的氣息,雖弱,卻游絲連續。 強大的藥力,蕩滌著精髓,抹平著記憶,顧夕在睡夢中緩緩舒開眉頭。睡顏漸漸透出恬靜。 顧銘則持續導引藥力,運行周天。 “要天明才能醒?!鳖欍憚t用內力又導引一周天后,眼開眼睛。眸中有波瀾未平,與顧夕練功時,何其相似。 趙熙點點頭,“入夜朕就回來?!彼盒褋淼谝谎?,見到的是她。 顧銘則無余力一邊運功一邊說話,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凝心運功。趙熙站在床邊看著顧夕,在溫和內力的包裹下,顧夕唇角微微翹起,似初生嬰兒,純凈安謐。 趙熙出帳時,天已經擦黑。帳外并無閑雜侍衛人等,只有祁峰,孤零零地跪在雪地里。 趙熙疲憊地舒出口氣,走到她的中宮面前。 祁峰在她出來時,就下意識繃緊了全身。 “臣侍知錯?!逼罘孱^一回這么認錯,氣勢弱源于心虛,瞞下這么大的兩件事,他沒有解釋的余地。 趙熙彎腰,用手指點他的肩,“我要圈禁了你?!?/br> 祁峰被她杵得身子打晃,窘迫又愧疚,“嗯?!?/br> “還嗯?”趙熙立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