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老醫師頓住步子, “想是沒全好,不過小公子內功精純, 假以時日, 定是會養好的?!?/br> 顧夕心里一動, “王帳里的貴人, 好些?” 他故意問得含糊些。老醫師果然被套了話, “外寒入骨,傷及根本,又截了兩段腳趾,身子虛,幾度不能自主呼吸……” 顧夕眸中全是水霧,使全力讓自己的氣息平穩。 老者嘆氣,“哎,女子本就嬌嫩,加之貴人早年身體損傷較大,底子掏空了。陛下這兩天一直在以內力續貴人內息,可惜成效不大。陛下內息早就受損,估計功力不足。哎……也是貴人自身元氣不足了,難以固正祛邪?!?/br> 顧夕眸中淚水滾動,能勞動祁峰親自以內力續命,果然趙熙遇險了。他使勁平息心潮,顫聲道,“若有外力相助,當可以助元氣滋生?!?/br> 老者搖頭,“小公子若是身體好時,倒可一試??墒抢戏蛴^小公子情況也不是很好,恐怕帳里的貴人沒救回來,您也葬送了?!?/br> 顧夕垂目,平靜了一下,“我趕來得急……歇一會兒,再運功行氣,就好了?!?/br> 老者怔了一下,寬和笑道,“老頭子凈顧著說話,卻是照顧不周了,先歇一下,老頭子給公子把個脈?!?/br> 顧夕再沒理由拒絕,他盡量穩當地走過去,坐下,遞出右手。奔天一夜,他的右手伸出去都是顫的。 老人翻開他手心兒,馬韁勒出的血口子深深淺淺的好幾道子。把過右手,又要換左手,顧夕縮了一下手腕,老人才發現左手腕上的傷。 趁他閉目調息時,老人替他裹了右手掌的傷,又替他的左手腕上了藥,重綁好繃帶。 窗外天色已經全暗下來。帳外有列隊走過的聲音。 “該給貴人換藥了,陛下會全程陪著?!?/br> 顧夕抑制住內心的激蕩,他撐著桌角站起來,“事不宜遲,請老醫師代稟陛下吧?!?/br> 老軍醫點頭,挑簾出去。 顧夕久久立在案后,全身都繃緊。馬上就可以見到趙熙,所有的情緒諸如愧疚、歉意全被思念湮沒。他抬手抹去滿臉的淚水,長長吸氣,若能助趙熙脫險,從此康健順遂,他再別的祈愿。 藥王莊。 藥王平復了心情,來到顧夕房里,卻發現顧銘則昏睡不醒。 他費了些功夫才找到那刺到xue內的針,老藥王替他將針拔出,緩了半個時辰,人才緩緩蘇醒。 人醒后,顧銘則默默坐起來。 “莊主,您怎樣……”老藥王探問。 顧銘則輕輕搖頭。他用手撫額,只覺得腦中亂成一團。 老藥王長長嘆息。他這一來一回,仿佛想透了許多。 他一生研究藥理,卻被一個年輕后生比了下去。顧銘則于藥理的學識和見識,擊潰了老藥王心中的自傲。顧銘則在替他修訂藥經時,他實在是理解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自己不過就是一個深山采藥的老頭子,勉強著典,恐會遺害后人。老藥師苦笑著搖頭,如今才自知,或許還不晚。 顧銘則轉頭,似有感應,“您別灰心,藥經,在下定會替您編撰好?!?/br> 藥王微微顫著胡子,“多謝莊主。不叫藥經吧,就是無名的藥冊,就好?!?/br> 顧銘則垂目,明白了老藥王的意思,他鄭重道,“藥冊,在下會反復參詳,不會遺害后人。另外,此間事了,會安頓赤蘇安享平安一生?!?/br> 藥王眼角有淚滑落。 “夕兒已經隨獵鷹奔赴鷹主處了,他生性豁達寬和……”顧銘則停了一下,心內牽痛。這一生,他為了心中執念,輾轉江湖。期間也有窮途末路,常常一籌莫展??蓻]有哪一次如此猶疑。他自以為拿捏住的是人心,擺布的是別人的人生,卻從沒像現在一樣倍感無力。 趙熙危在旦夕,夕兒也要搭進去,他剛發誓要放了赤蘇,可若是失了顧夕,趙熙怎么辦?赤蘇是他最近的一根稻草。 赤蘇之后呢,還要有下一個。人才,總是能夠培植的,為了趙熙的安康,他需要一遍遍重復著這樣的人生。 顧夕最后看他那一眼,眸中全是碎裂的情緒。擊垮一個人,只須讓他的信念崩塌。顧夕揣著一顆碎了的心,去救趙熙。這一次不是因為他要求的,可也是因為他從顧夕小時候開始,就讓他以為,只有趙熙這樣的女子,才是世間最好的。為她,可以舍棄生命。 顧夕義無返顧地去了,他還留在這里,因為他們有不同的使命。他還要為培養下一個顧夕而重新來過一回。 “碎了,碎了……”顧夕悲傷的絕望,仍在空氣中蔓延,在顧銘則心內繚繞。 顧銘則按住心前,心痛從一點蔓延開來,四肢百脈俱牽痛。 祁峰坐在大帳里,久違的那個年輕人,在醫者,侍衛注目下進來,當著眾人,很正式地叩禮,行的是燕禮。 “碧落在此,完璧還君?!逼罘逡肿刃牡目駷?,為了掩人耳目,他使人將碧落取了來,就放在案上。顧夕抬目掃過碧落時,眸中全是濕潤。 祁峰盡量鎮定地揮手讓人退去。 人退干凈了,祁峰霍地起身,一把拉起地上的顧夕,“夕兒,這一年你在哪里?” 聲音里含著焦急,怒氣,還有歉意。 顧夕被祁峰捏著手臂,看著祁峰燒著火的眼神,心里全暖了。他垂下眸子,低聲,“一直在養傷,已經全好了?!?/br> 祁峰似有所悟,點點頭,“在兄長那里?” 顧夕掩去眸中的痛意,點頭,“是。先生助我療傷……” 祁峰全放了心,展開了多日來最舒暢的笑意。 顧夕目光投向內帳的帳簾。祁峰怔了下,低聲道,“醫師說,陛下的傷倒不重,是寒毒發作得兇……” 顧夕還是從太后那里知道寒毒的,他震動又心疼,抬步隨祁峰邁進內帳去。 內帳安靜溫暖,那個魂牽夢繞的女子,就安靜地側臥著。面色蒼白,雙眉微皺,仿佛昏睡下,也是痛苦難當的。顧夕拖著步子走過去,撩衣跪在床前,用右手握住趙熙的,入手冰冷。他垂下頭,輕輕呵了口氣,大滴的熱淚,滴在趙熙瘦骨嶙峋的手背上。 祁峰跟在身后,輕輕嘆息,“我給陛下續內力,可是成效不大?!?/br> 顧夕點頭,“無妨,有我?!?/br> 祁峰一直繃緊的心,聽到顧夕這樣肯定的答案,頓時松了。他回身輕聲吩咐備熱湯、浴桶、沐簾,“夕兒先歇歇,身體恢復好了再行功?!?/br> 顧夕回目看,祁峰隔著一帳之地向他微微點頭,就緩緩掩上了帳門。 帳內溫暖而安靜,輕輕水聲。 顧夕從浴桶中出來,自己披上浴袍,單手斂著袍襟,走回床邊。趙熙仍在昏睡,夢中也很不平靜。顧夕愛惜地撫了撫她的頭發,額上火一樣燙人,缺了兩趾的纖細腳上,還有血痕。 顧夕心疼地替她掖好被子。 一個藥箱就在帳角,他走過去,從里面挑出幾枚銀針。褪下浴袍,帳邊大銅鏡里映出他□□的身子。 顧夕垂頭,右手手指按在小腹之上丹田之下,感受著至關大xue因受外力而激起的戰栗。 這一年,先生用藥禁著他內力,知悉他盜了一根銀針,就驚怒地折了他的腕子。顧夕明白,先生擔心的是他妄動內力,傷及根本。 他用修長手指挑起一根銀針,毫不猶豫地全針沒入要xue。渾身的筋脈都隨著這一針而震動。 顧夕運針如風,毫不遲疑,幾處大xue皆沒入銀針,強行破除禁制,挾著宗山幾大高手強有力的內息,一齊在他筋脈里奔騰。顧夕額上汗下如雨。 顧夕堅持著走回床邊,裸著身子上了床,跪坐在床里,強行運行周天。以超強的意志,忍過一波痛似一波的沖擊,睜開眼睛時,眸中是運功至盛的波瀾未息。 顧夕心疼地看著趙熙,低聲道,“陛下,夕兒回來了,對不起,我不該騙你,不該……”不該在欺騙之上妄談真心。顧夕再說不下去。 他伸手,緩緩按在趙熙小腹上。感受著一股微乎其微的內息,時斷時續。 “師尊說過……”顧夕哽了一下,他的師尊,萬山,是他親手擊殺,“師尊說過,凡事不破不立,練功猶是?!焙苄r候,萬山一次對他講過,帶藝上山的人,再高強,也學不到精純。只有他這樣的孩子,一生只練宗山內功,最是純粹,才有大成。 “那怎么辦?”面對著眾多劍奴拼殺的場子,小小的孩童好奇地問,“這些人都練不精純了?” “會的?!比f山眸中閃著銳利和野性的光,“為師破了他們的內功?!?/br> “廢了內力?”小孩子嚇了一跳。 萬山微微笑笑,“是啊,十停有九停會死,但會有一停人活下來,再授他宗山技法,重塑內息,重修內力,不就是精純了?” “那……”小孩子心里亂跳,臉色煞白。 萬山冷道,“破立破立,不行危險之事,如何得最終大成?” 顧夕緩緩睜開眼睛,兒時的記憶,一波波襲向他的心。師尊說的,雖然殘忍,但卻行得通。至少他手下的劍奴,是破功后活下來的那一停。而現在,趙熙身邊還有他,他拼盡一身功力,定會護她周全。 顧夕用單手緩緩凝功,氣沉如海,一寸一寸壓低,撫在趙熙小腹。他輕輕吐吶,猛一吐力。趙熙全身一震,丹田最后一絲內息,被顧夕精純內力擊潰。散功的趙熙,臉色蒼白如紙,唇角似有血跡。 顧夕張開眼睛,眸中氣息如瀾。他運掌如風,手指在趙熙幾處大xue上飛速拂過,然后抱圓守一,誠心靜氣。挾著宗山幾大宗師的內力,和著顧夕自己的,那一股精純的,純白劍氣,緩緩包裹著散了功的趙熙。溫柔平和,包容天地。 一夜一日,運行百周天,顧夕改天換命,將宗山內功,全數轉給趙熙,又助她導引,全新的內功,在陌生的經脈里運行百多遍,熟悉了每一道經筋,磨和、融和,融在骨rou里。顧夕給自己運功,都沒這樣用心、小心。他全心全意地導引著曾經屬于自己的那道洪流內息,在愛人的體內經流不息。 第二天夜里,顧夕緩緩吐納,睜開眼睛。 趙熙面色恢復紅潤,眉頭已經舒展。折磨了她許久的寒毒,隨著對身體改天換日的改造,離她而去。仿佛被折磨太久精疲力盡,她陷入了深深的黑甜夢境。 顧夕緩緩收回手,指尖顫抖,全身乏力。 他無力挪動,就在床內盤膝,默默調息。丹田空蕩蕩的,筋脈凝滯。顧夕卻微微挑起唇角,安心地露出笑意。緩了一會兒,他撐著跪坐起來,斂經脈僅存內息于丹田,激蕩起最后一絲力氣。 最后一縷元陽,在丹田被喚醒。顧夕運功至盛,在沒入趙熙體內的一瞬,他感覺自己的體溫達到了灼人的溫度。趙熙被這股暖洋洋的春意暖到,輕輕□□出聲,“夕兒……” 顧夕頓了下,抬目去看,趙熙只在夢里綻開安然笑意。 顧夕咬住唇,緩緩動腰,挾著元陽內息,最寶貴的精純如生命滾滾不息,全貢獻給了趙熙。 力竭,分開。 趙熙更加安然,在夢中自動翻了個身。 顧夕踉蹌著下床,幾乎被腳踏絆倒。他奉獻了他所有的,換趙熙此后一生康健,甚至比常人更好。顧夕單手穿上衣服時,一點聲音也不敢出,生怕趙熙醒來。 出帳前,他留眷地看著趙熙,想拉她的手,可生怕她一下子醒來。 他顫著手指懸在空氣里,哽咽難言。 兩人相識,相戀??山K究始于錯亂,之后步步是錯。時光無法倒流,趙熙會一直朝前走去。也許此后兩人漸行漸遠,可他知道自己永不會負初心。 顧夕留戀地輕吻趙熙額頭,在她顫著睫毛將醒時,悄然退出帳去。 臥牛堡的黃昏,北風裹著冰凌。顧夕從帳中出來,站在冷風里怔了片刻,感覺眼前人影一閃,手就被老軍醫抓在手里。 顧夕被他扯著手,感受老人激蕩的心情,沖他點頭笑笑。 老軍醫眼晴一亮,急忙奔進帳中。不多時又奔出來,喜極道,“陛下說得真沒錯,小公子是有辦法的?!?/br> 趙熙已經有醒來的跡象了,脈相平穩,元氣大振,寒毒也盡去。 顧夕松下口氣。他站在帳外,有侍女經過他進帳去伺候。不多時,侍女奔出來喜道,“貴人醒了。貴人醒了?!?/br> 顧夕幾乎把持不住,也要沖進帳去。他咬住唇,轉過頭一步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