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進喜知道這事瞞不住,嚇得全身要打著顫,“崔帥來信兒說,皇上在北境巡獵,遇到了雪崩……” 太后撐著赤蘇的手臂,渾身抖著,“人呢?傷著了?” 進喜遲疑搖頭,“應該無事?!?/br> 趙熙往回傳消息時,隱去了受傷一事,為的是怕太后著急??汕∏∈沁@個漏洞,反而讓人起疑。果然太后追問,“熙兒人呢?無事為什么不回來?” “應該是同中宮大人在一起,”進喜遲疑道,“草原是燕祁境內,崔帥的兵也不好進去。中宮大人隨侍,應該無事?!?/br> “什么?”太后似未聽懂,半晌,緩過神來,難以置信地道,“陛下被挾持了?” “???……那是中宮大人……”進喜被震得說不出整句。 “為何不報與哀家,這么大的事,能瞞得???”太后怒道,“快,備車,哀家要去草原,接熙兒回朝?!?/br> “林大人回朝,為防止生亂,下令封鎖消息,后宮也禁止私傳消息?!边M喜跪下叩頭,“若是知道您知道了,奴才們的腦袋全保不住了?!?/br> “什么?林澤呢?讓他來見哀家,馬上?!碧蟠笈?,拍著桌子一迭聲地宣人。 在趙熙進入臥牛堡的這幾天里,林澤急從北江回京。朝中無君,后宮無主,他必須穩定住局面。 林澤一方面安撫群臣,一方面嚴令禁衛所把緊風聲,太后已然病重,誰也不準將陛下的消息透進內后宮。 林澤是從兵部被直接召到后宮,他跪在廳前,太后將案上的碟碗全數砸在他身上。林澤晃了晃,臉頰被碎瓷劃出一道血槽。他深伏下身。 “前前后后多少人跟著,還有你林帥,崔是,竟保不住陛下?”太后氣得不行,一迭聲罵,“那是哀家唯一的骨血,你們竟敢不讓人透露消息于哀家,你想奪宮嗎?” 林澤眼睛里全是血絲,自趙熙出事他也熬了多少個日夜無法入眠。面對太后的責難,他用頭觸地,并不替自己辯解,只道,“臣侍死罪。求母后稍安勿燥,急壞了身子,陛下回來時該如何面對?” “去救熙兒?!碧笪罩?,全身氣得發抖,“你若是一心為主,便去把你們的皇上迎回來?!?/br> 林澤愣了一下。他雖統帥北江,但并不是邊軍,無詔調軍,等同反叛。他抬目看著太后,太后滿臉淚水,病容痛苦憔悴。這幾日,他何嘗不是懸心牽掛。陛下在燕祁境內,究竟情形如何,他也擔心。 林澤咬著唇,在這一刻終于做出了決定。他動了一下,又伏下身,“臣侍即使率兵,前往草原接回陛下?!?/br> 太后也冷靜下來,“率北江之軍?人數可夠?” 林澤咬唇,思索片刻,“不夠。據報燕軍在臥牛堡已經集結二十余萬人,而王庭還有八十萬兵屬精兵。臣侍打算……”他咬咬牙,“調崔帥,劉帥,配合臣侍從北和西形成對草原的包圍之勢?!?/br> “你能……”太后啞然。林澤竟然能調得動崔是和劉翼的兵?那全國的兵馬,還有林澤調不動的嗎?太后瞇起眼睛,審視地看著林澤。 林澤若有感應,鄭重叩道,“母后,臣侍斷無二心,請您不必見疑。臣侍率兵去攻王庭期間,林氏一門三十二口都會移居至京城,臣侍若不能救得陛下脫險,太后可降罪于林氏一族……臣侍亦會自裁于草原,以贖罪責?!?/br> 太后深深看著林澤,這個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幼時是趙熙玩伴,長大些便是府中侍衛。簪纓世家,長房獨子,就這么許給熙兒做了侍。若不是真愛到骨子里,何至于拋下江北世襲的家業,拋下大好前程??扇丝偸菚L大。轉眼林澤也二十四歲了,手握兵權,踞江北三郡,權勢已然可以左右兵管司。 一朝權在手,人心總是會變的??伤艘姓塘譂?,還有什么辦法救回女兒呢? 良久,太后長長嘆出口氣,“若是沒了熙兒,這南華于哀家又有何意義,你走吧,帶著所有能帶的兵,走吧。只盼你心中還念與熙兒情誼,……”下面的話,她再說不下去。 林澤眼中的淚終于落下來,深拜下去,“太后放心……臣侍……拜別?!?/br> “去吧?!碧笃v地揮揮手,閉上了眼睛。 林澤此回帶兵而去,是拼死救人,還是自立為王。她一介后宮之輩,再無力阻攔的。 “澤兒……”太后又喚住他。 林澤轉回頭,“母后……” 太后招手。林澤走回來,跪在她膝前。 太后抬手,將林澤掛在腰間那紅絳結的結輕輕摘下。時間久了些,但那紅艷的顏色,仍十分醒目,“這一扣松了?!碧笥H手將結絆擰緊,又替他戴在腰帶上。 長長的絲扣,垂在身側,林澤垂目,濕濕的目光被紅結禁錮。 “去吧,熙兒在等著你接她回來,母后也等著你?!碧笠笠蟮乜粗譂?。 林澤叩首,“母后放心?!?/br> 送走林澤,太后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歲,頹然坐在榻上。 赤蘇走上來撫她胸背,“娘娘,振作些?!?/br> 太后緩了好一會兒,按住赤蘇的手,示意不必再費力。赤蘇感覺到太后明顯的頹喪之氣,憂心地皺眉。 已經風燭殘年的老人,兩頰有明顯的淚痕,“熙兒為帝時,哀家曾與她討論過,外后宮諸君,是圈在后宮,還是放到朝中。熙兒說,那些外臣又有哪一個沒有私心,連枕邊人都把不住,信不過,皇帝豈不真成了孤家寡人?” 赤蘇憂慮地看著太后。 太后嘆出口氣,“皇帝,高高在上,掌控眾生……其實人心哪能掌控?” “也不是……”赤蘇動了動唇,一時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他想到自己。莊主救了他和爺爺,他當報以性命??蛇@份報恩的心,真的可以長久到讓他一生不渝的地步?赤蘇自問不是無信之人,卻也在此刻有了遲疑。人只活這一世,卻常常不能按自己的心意,他任莊主擺布,活成了個傀儡。莊主雖救了他的命,卻扼死了他的未來,不知這是不是真的于他有恩? 此回事,保住太后,他便也算報了莊主的恩。赤蘇在心里暗暗下了這樣的決定,堅定地看著太后,“事情也不像太后所想的那樣不堪。陛下知人善用,咱們該信她的。此回事,情勢并不明朗,太后須放寬心,養好身子,等著陛下回來才是?!?/br> 太后閉目,老淚縱橫,“傻孩子呀……”一國之君被挾持,還回得來嗎?縱使對方放人,華國的皇族們,怎會放過這個機會。廢立之事,就在眼前。 “走吧?!碧笃鹕?。 “哪里去?”兩人一齊問。 “去小四合院?!碧舐氏茸叱鋈?。外面的日頭已經偏西,再過一會兒,天就會黑下來。趁夜,她又要回到當初避難時,顧夕找給她的那個小院落。這一回,仍是避難,心境卻大不同。 “哀家要活到到消息傳回來的那一天。若熙兒還活著,哀家也不會去死。哀家必要等著她,生死一道?!碧鬁I嘩嘩地流,她的心肝寶貝,怎舍得她獨自一人走那冰冷的黃泉路。她再難,也要撐到陪著她赴死的一天。 赤蘇跟在身后,長長嘆氣。 長長的兵車隊,中間間隔著步兵,一隊隊從京郊大道上走過。林澤坐在大車里,同幾個心腹議事。 兵事議得差不多了,幾個人都瞅著林澤。 林澤從地圖上抬起頭,“怎么?” “元帥……”一個偏將憂慮地看著他,“舉兵出征卻無陛下明旨,事后定會遭人詬病。您又……” 林澤淡淡搖頭,太后的憂慮,也是他的憂慮,無旨出兵的事都做下了,也不差再出格一些。于是他下令,“分出一隊將那些趙姓王爺們都拘起來?!?/br> 眾人都噤聲。林澤是個率直的人,但素來并不魯莽。此回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做事出手狠絕。他連下手令,派出自己的心腹部隊近萬名,將趙氏幾個有能力競爭大位的人全數軟禁,幾個郡王家凡有子嗣的,只要姓趙,縱使幾個月大的嬰兒也未放過,甚至懷孕婦人,也一同禁起來。 偏將們都很憂慮。這是和整個皇家作對。 林澤埋頭回地圖里,看著燕祁境內的山川河流,眼中全是堅定,“我知道,我濫權了??杀菹乱蝗詹辉诔?,我就不能手軟。我就是要留著這南華的江山皇位,陛下一日不回,南華便一日不能有君?!?/br> 他輕拍案頭,“就是這樣?!?/br> 鉛色的天穹籠罩下,漫天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遠山重疊,勾勒出暗色的山線,千里草場的深冬,漫無人煙。 兩只大鷹劃破低空,一直投向北方飛去,強有力的羽翅全是冰棱。地面上,一抹素色的身影,策馬疾馳,騎手放低身形盡量減小風的阻力。 顧夕已經在原野上奔了一天一夜。 藥王山就在草原北線,出莊后,鷹帶著他一路向更北的草原深處進發。昨天凌晨,空中少了一只鷹,該是飛著飛著力竭墜下高空。顧夕駐馬抬頭望時,神色凝重。他不會馴鷹,更不會控鷹。這些馴好的猛禽就這樣一直飛,一直飛,現在只剩下兩只了。 顧夕□□的馬也是強弩之末。汗結了幾層的冰,渾身打著顫。 顧夕提了口氣,撫了撫先生的良駒。心里一邊想著莊子里的先生,不知該如何震怒,一邊又胡亂猜著草原深處的情形,這一路簡直是心力交瘁。 鷹是不會停的,他一路跟著策馬前行。越往草原深入走,他對趙熙的思念,就如潮水拍打著悸動的心。趙熙的一顰一笑,相處時的一點一滴……情起,不知何故,一往而深。直到分離,他才覺得似從生命中抽離。若說是先生從小灌輸給他的,可與趙熙相處的過往,卻是他全心愿意。顧夕知道,他尋到了自己真正的情之所歸。雖然始于錯位,但他卻異常眷戀珍惜。 “陛下,趙熙……”顧夕于馬背上伏身,噙著的淚,熱熱地,滑落臉龐。 轉過山坳,遠處漸有人煙,連綿的帳子,一望無際。 是兵營! 奔了這許久,途不路過了幾處兵堡,全是空的。顧夕知道燕祁會在入冬后收縮邊境軍修整。卻不知在草原深入會屯這樣一個大兵營。 一直在低空疾飛的鷹停下來,在營地上空盤旋打轉。上回跟著他和祁峰的鷹,在山坳的那片空地上,也是這樣一直打著旋,這是不是說明他們已經尋到鷹主?顧夕眸中有亮光閃過。興許祁峰就在此地,那趙熙是不是也就在此地? 兵營里正在造飯,幾隊軍士們出營,背著弓,看樣子是要去游獵。顧夕往山石后帶了帶馬,掩住身形。 那幾路兵士根本沒往山上看。他們也是實在沒料到,這冰天雪地的大草原會有人單人獨行。 顧夕讓過那幾隊人,抬目看鷹,那兩只鷹終于落下來,坐在一處高山石上,側著腦袋俯瞰營地。顧夕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想,他翻身下馬。 他在馬上騎行了一天一夜,下來時,兩條腿都是木的。顧夕單手撐著馬鞍,非常狼狽地爬下馬,蹲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坐在了地上。 又困又累,又餓又冷。 顧夕索性盤膝坐在雪地里,緩緩運行一周天。感受到先生度給他的那點真氣,在丹田輕輕運轉。 此一刻,顧夕真的慶幸于自己在練功方面有靈性,只這一絲丹田氣,助他游走全身筋脈,運行周天。 一天一夜沒喝藥,興許抑制內功的藥力已經淡了些,顧夕堅持著沖過幾道大xue,感覺更洪大的氣息,在丹田匯聚。半個時辰后,他抱圓守一,緩緩睜開眼睛。眸中全是運功時的波瀾。目前內力遠遠不能達到他的功力。筋脈一直受傷,方才運功,已經牽得生硬,他得緩緩來,至少得半年時間,才能有所恢復吧。 不過已經足夠支撐他探一探這座大營。 顧夕滿懷信心地站起來,整了整衣裳。出來時,帶了一柄劍。他的碧落還在燕營。干糧掛在馬鞍上,一路上他也沒機會吃?,F在被馬顛了一天一夜,內腑扭著勁地疼,他也是一口也吃不下去。顧夕摘下水囊,里面的水也全凍成了冰,他放棄了吃一口雪解渴的愿望,因為他實在是太冷,不想碰冰塊了。 顧夕拍了拍馬的脖子,把它身上的鞍轡全撤去,又把自己的干糧袋打開,放在地上,輕聲和馬兒低語,“吃吧,然后就去吧……” 馬兒識途,回藥王莊不成問題。到時若是先生惦記趙熙,還可以讓馬兒帶他趕來的吧。顧夕心里嘆了口氣。 他轉身面向兵營。龐大的兵營,光營帳就有數萬座。密密匝匝,陣法相扣,仿佛巨大的洪流,個人之力在它面前不過是一葉草粒。 顧夕長長吸了口氣,霍地騰身,向山下掠去。 大白天探十幾萬人的大營,宗山最年輕的掌劍小心避過巡營士兵。造飯的炊煙已經熄滅,不當值的營兵全在帳子里吃飯。顧夕恰好挑了白天里兵士最易放松的時段,他心里又一次暗自慶幸。 他再一次從一棵高樹上躍下,心里記準了中軍的位置。他朝那個方面探過去。一路上,拱衛的程度越加森嚴,巡營士兵的服飾,也開始不同于外營。顧夕小心地繞過一排又一排帳子,終于發現金甲兵士聚居的帳子越來越多,顧夕知道,自己找到的是祁峰的營地。 第62章 臥牛堡(二) 傍晚時,顧夕終于潛進中軍。他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帳前, 醫帳外特有的藥草的香氣。 顧夕眼看著一個老者, 在醫侍的簇擁下進了帳子,醫侍退了出去。顧夕挑開簾, 走了進去。 帳內暖暖的,藥壺在排成排的藥爐上燉著,滿室藥香。顧夕凍得狠了,乍一進來, 渾身都打了個寒戰。 內帳里有些聲音,顧夕挑簾進去。 那老者正坐在案后,抬目看見一個年輕人就站在眼前。一身寒霜, 素雅面容,竟如白雪般幾近透明。 “小公子?”老者驚訝站起身。一年前,他還替這位小貴人把過脈,用過藥,“公子從何處來?傷可好些?” 真是醫者父母心, 老人上前來就摸顧夕的脈。 顧夕微微側身,“好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