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幾個人正在說笑時,褚宴突然一臉凝重的走了過來,季聽看到他后揚起唇角,剛要說話看到他身上的血跡,頓時眉頭皺了起來:“怎么回事?” “這血跡不是卑職的……殿下,成玉關的張盛回來了,您……您去見見他吧?!瘪已缯f著話,眼眶微微泛紅。 季聽怔怔的看著他,一顆心緩緩下墜。 廂房,處處彌漫著血腥味。季聽一進門就生理性反胃,但忍住了難受走到床邊。 床上渾身是血正在包扎的暗衛立刻要起身,季聽忙制止:“這種時候就別講禮節了,說吧……發生了什么?” “殿下……成玉關被蠻族偷襲,卑職的兄弟們和申屠丞相,為了護住百姓,都沒了……”十八九歲的男兒,明明還帶著稚氣,可一雙眼睛卻極為倔強,即便通紅也不肯落下半滴淚。 季聽不知為何,心臟突然抽疼,不可置信的啞聲問:“你說什么?” “申屠夫人她、她本就一直不適應成玉關的氣候,驚聞噩耗也、也沒了……”暗衛終于哽咽起來,“那么多人,就只剩下卑職一個,若不是卑職身上有傷,前幾日或許就回來了?!?/br> “奏折里為何沒有提起此事?”季聽腳發冷。 暗衛咳了幾聲,臉色蒼白:“那成玉關將軍是殿下昔日部下,郡守是申屠丞相門生,這種事不可能不上報?!?/br> ……所以就是狗逼男主不愿天下人戳他脊梁骨,生生把這事瞞下來了?季聽第一次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進宮打死那狗日的。 “殿下……”牧與之沉著臉抓住她的胳膊,“此時不是生氣的時候,先想想該如何告知申屠川吧?!?/br> 季聽深吸一口氣,許久之后緩緩開口:“我去說?!?/br> …… 最偏僻的別院,申屠川已經收拾好一個小小的包袱,此時正放在院央的石桌上。他靜靜的看著院墻邊的桃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耳邊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這才回過神來。 “殿下來了?”他唇角含笑。 季聽走進院子,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可是看到他一無所知的臉,先前壓抑的難受突然鋪天蓋地而來。 她的眼眶突然紅了,聲音也有些發顫:“申屠川……” 申屠川臉上的笑瞬間消失了,半晌臉上閃過一瞬短暫的笑,接著便面無表情,眼底滿是微弱的請求:“殿下,草民該走了,馬車備好了嗎?或者……” “申屠川,申屠丞相他……” “我不想聽!”申屠川的眼眶瞬間紅了,怔怔的往后退了一步,一臉抗拒的喃喃,“我不想聽?!?/br> “你節哀,申屠丞相肯定不愿你太過憂傷?!?/br> 申屠川猛地抓住季聽的胳膊,眼底還剩一絲希望:“我娘呢?我娘呢?” “她、她也隨丞相去了?!奔韭犝f出這句話后,五臟六腑都開始疼了起來。 申屠川眼的希望滅了,整個人無力的跪到地上,膝蓋砸在青石板上時發出一聲悶響。他頹廢的跪在那里,整個人身上都蒙了一層陰影。 半晌,他跪著的地上落了幾滴水,將青石板地上砸出一片小小的陰影。 接著越來越多的陰影出現,季聽怔了一下,后知后覺的仰起頭,這才發現下雨了。 “申屠川,我們先進屋好不好?”季聽低聲勸說。 “我父母何時去的?” 季聽頓了一下:“聽暗衛說,應是十日前?!?/br> “……那時候奏折也剛送來吧,可曾提到他們的死?” 季聽的眼眶濕潤:“提到了?!彼肴鲋e的,這樣他可以少恨一點,可是她怕這個謊言不能瞞他一輩子,他的恨意只會越來越大。 “皇上沒說是嗎?”申屠川自嘲一笑,“因為家父成了英雄,便會證明他當初的判斷是錯的,所以哪怕知道家父是因這天啟江山犧牲的,也會裝作不知道是嗎?” 季聽不語,看著他冷靜過頭的樣子,突然想到原,他在得知父母死訊后殺入皇宮的情節。他應該知道的吧,他身再好,也不可能抵得過千軍萬馬的禁軍,所以當時其實就是抱了死志的。 漫天雨落下,砸在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本就已經漸漸寒涼的天氣,變得更加陰冷,雨水落在身上鉆進領口,仿佛骨頭都被凍疼了。 季聽顫抖著跪下,伸抱住他的脖子:“申屠川,你冷靜點,皇帝他是個王八蛋,可也是世上最有權勢的王八蛋,申屠家只有你一個人了,你不能沖動……” 她顫聲從各個角度勸他,可申屠川垂眸看著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雨水,始終沒什么反應。 許久之后,他察覺到懷里的人似乎抖得厲害,這才微微回神。 “阿嚏……申屠川,申屠宰相這輩子最驕傲的,不是做了一人之下的重臣,也不是教出桃李滿天下的學生,而是你,他最驕傲的是你這個兒子,”季聽指冰涼,發著抖捧住他的臉,讓他和自己對視,“世上唯有父母最愛孩子,若他還在,定不會答應你去犯傻,你冷靜一點好不好……” “殿下為何覺得,我一定會犯傻?” 季聽搖了搖頭:“你先回答我,你會好好的對嗎?” 申屠川定定的看著她,半晌低聲道:“殿下回去休息吧,雨太涼,你會生病的?!?/br> “我不走,你還沒回答我?!庇暝絹碓酱?,季聽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卻還是堅定的看著申屠川。 申屠川怔愣的和她對視半晌,突然把她抱進懷里,臂用力到仿佛想將她嵌進身體。 季聽眼睛溫熱,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哭,但她知道申屠川一定是哭了的,因為脖頸處的雨水已經變得有些發燙。 “殿下,我沒有家了……” 他的聲音極小,卻透著巨大的絕望,然后季聽就聽到了哽咽的聲音。季聽死死咬著嘴唇,任他抱緊了自己,許久之后冷靜道:“申屠宰相的事不會就這么埋沒,申屠家身上的臟水,我會一一幫你清理,申屠川,你相信我好嗎?” 申屠川不語,只是抱她的更加用力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小了些,季聽覺得申屠川情緒冷靜了點,這才拍了拍他的后背:“去洗個熱水澡吧,當心生病?!?/br> “嗯……”申屠川聲音悶悶的,緩緩放開了她,剛要站起來突然眼前一黑,接著一頭栽向地上。 陷入黑暗前,他聽到季聽驚慌的叫自己的名字,他想說別怕,可什么都沒說出口,就人事不知了。 季聽的聲音喚來了一直在外面等著的人們,一時間兵荒馬亂起來,一直到一個時辰后,她喝下一碗微燙的姜茶,這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彼時她已經在自己的屋子里,換上了干燥的里衣縮在被窩里,面色蒼白的看著旁邊陪著的牧與之:“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br> “嗯?!?/br> “我要幫申屠川奪回他應有的?!?/br> “好?!?/br> 季聽垂眸:“你不勸我?” “殿下從一開始,對申屠川便是特別的,與之一直都知道?!蹦僚c之輕笑。 季聽咬了咬唇,半晌道:“我要申屠丞相的死因從成玉關傳到京都,用最快的速度,用天下百姓的悠悠眾口,要皇帝無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件事只能你的商行來做?!?/br> 這天底下傳遞消息最快的,應當就屬這些走南闖北的生意人。 “好?!蹦僚c之依然答應。 季聽深吸一口氣:“這件事要做得不留痕跡,否則皇帝查到我們頭上,少不得要找麻煩?!?/br> “這是自然,殿下放心?!蹦僚c之說完便轉身離開去做這事了。 季聽一個人安靜的坐在床上,想起申屠川臉上的不甘和恨意,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是夜,申屠川終于轉醒,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季聽那里,她當即披上衣裳要去看他。 扶云猶豫著走過來,不等季聽開口,他便將里端著的砂鍋交給了丫鬟:“這是殿下上次補身子剩下的東西,世間總共沒幾帖了,殿下幫我給申屠公子送去吧?!?/br> “扶云……”季聽第一次見他對申屠川沒有敵意。 扶云不自在的撓撓頭:“我沒有家人,是殿下從叫花子那里把我買回來的,殿下便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想……失去家人的心情,應該是生不如死吧,希望這個能讓他好受點?!?/br> “……好?!奔韭犆銖娦π?,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便去找申屠川了。 她一路沉默走到申屠川門口,將丫鬟里的東西接過來,獨自一人進了他的臥房。 申屠川雙眼無神的坐在床上,像個木偶一般毫無生命力,季聽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沉默一瞬抬高了聲音:“申屠川,用膳了?!?/br> 申屠川指尖動了一下,這才械的看向她,半晌啞聲道:“我想去成玉關?!?/br> “……我理解你想去守靈,可是你如果這個時候去了,便等于告訴皇上,你一直和父母有聯系?!奔韭牫谅晞裾f。 “我想去成玉關……我爹娘就我一個孩子,我想去成玉關?!鄙晖来ǘǘǖ目粗?,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整個人卻好像沒有感覺一般。 季聽看得難受,不由得別開臉,狠下心腸道:“不可以,再等一段時間,我們光明正大的迎他們回來?!?/br> 她原本想讓申屠川詐死,再隱姓埋名去爹娘身前盡孝,可如今情況不同,他是唯一可以代表申屠家討回公道的人,自然不能再輕易放棄申屠家嫡子的身份。 “殿下,為何人在世上會這么難?” 季聽仰了一下臉,冷靜之后才看向他,強撐起一個微笑:“別想太多,先來用膳吧?!?/br> “我不餓?!?/br> “你若是不吃,那我也不吃了,”季聽定定的看著他,“今日起,一日餐我同你一起?!?/br> 申屠川指尖頓了一下。 季聽放緩了語氣:“多少吃一點好嗎?” “……好?!?/br> 可勉強吃東西的下場是,將這些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季聽看著申屠川慘無人色的臉,整個人都開始發顫:“不吃了不吃了,你先休息,先休息好不好……” 最后一盅藥膳盡數倒了,季聽看著申屠川沉睡的臉,守了他許久之后才離開。這日起她便如約一日餐陪著他,他吃不下,便哄著喝粥。 只小半個月的功夫,申屠川便瘦了大半,之前合身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一雙眼睛也沒了神采。 而這小半個月的時間,申屠宰相為救百姓犧牲的事跡從成玉關傳回了京都,大半個天啟都知道了,無不感念宰相忠君為民,并且對皇帝流放宰相一事十分怨恨。 這件事眼看著瞞不住了,皇帝無奈之下為平息民怨,只得舊案重審。審案的官大多是申屠宰相門生,此事辦得效率奇高,用了最短的時間還給申屠家一個清白。 皇帝為保名聲,便下旨將申屠丞相以王爺之禮下葬,同時透露出有意給他們的嫡子一官半職。 這個消息傳到公主府,季聽立刻去見了申屠川,看到他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答應你的,要還申屠家一個清白,如今做到了?!?/br> “多謝殿下?!鄙晖来ㄑ劭粑?,朝她鄭重行了一禮,此時他身上還戴著孝,在季聽的準許下,已經在別院守了十幾天了。 季聽掩住心里的嘆息:“你如今可以光明正大的去邊關拜祭父母了?!?/br> “不必了,郡守給我來了信,說是已經代為守靈下葬,至于皇上賞的那些陪葬物,”申屠川眼底閃過一絲譏諷,“便留給皇上自己吧?!?/br> “……申屠川,你別這樣,丞相肯定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奔韭爴乃€沒有放棄刺殺。 申屠川垂眸:“家父一生忠君愛國,最后卻淪落到不耍計謀就連名聲都保不住的地步,我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br> “申屠川?!奔韭牥櫭?。 申屠川平靜的看向她,隨后輕輕一笑:“殿下別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br> 季聽怎么不可能不擔心,只是他油鹽不進,她勸了幾句也沒用,只能先不提此事。 陪他待了會兒后,季聽便轉身離開了,就連荷包掉在他腳邊都不知道,申屠川看著錦緞的荷包上繡著的拙劣花瓣,便知道是她親自繡的,他沉默一瞬,彎腰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