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皇上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她是在告訴他,天真無知的少女不適合高聳的宮墻。 他將她強行帶入宮中,盡管傾盡畢生之愛,她對他卻仍懷著怨恨! 四下里落針可聞,婧怡垂手侍立,始終沒有聽到皇上的吩咐,即便再是鎮定,到底也漸漸按捺不住起來。 卻在此時,終于聽見皇上緩慢沉郁的語聲:“貴妃病了,你去探一探病?!?/br> “是?!惫Ь吹匦卸Y應答,婧怡沒有任何停頓,直接后退幾步,轉身往春和宮緊閉的大門而去。 走了沒幾步,聽見背后還有腳步之聲,便放緩步子,用眼角瞄著身后地面。 一雙黑色的男子皂靴,深藍色袍角……是方才立在角落里的太醫。 沈貴妃病了,皇上帶著太醫過來,春和宮卻大門緊閉。 不用說,定是沈貴妃不想見皇上,吩咐下人關了宮門。 貴妃是皇上的心頭寶,再怎樣耍性子都可以,下人們卻斷斷不敢真將宮門鎖上,萬一皇上發起怒來,首當其沖的就是這些沒眼力見的奴才。 她慢慢走到了高大的宮門前,深吸一口氣,沒有叫門,更沒有等人通傳,而是直接伸出了手。 宮們應聲而開。 里面并沒有人,偌大的院子靜悄悄的,婧怡又深吸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皇上為什么會讓她去探病,是覺得她和貴妃親近? 可是,晉王、魯王、未來的晉王妃顧昭華,還有沈青云,難道不是更親近、更好的人選? 魯王年幼、顧昭華備嫁,這兩個也就罷了,晉王和沈青云卻應該正在宮中,又何必舍近求遠呢? 只有一個可能……晉王和沈青云此刻都在春和宮中! 想著,腳下步子不由快了三分,走下抄手游狼,繞過影壁,到了春和宮正殿門前。 正殿的門也是緊閉的,四下并不見宮女太監,只有沈貴妃貼身的女官正立在廊下,面色青白、神情緊張,似乎十分不安。 聽到這邊動靜,她抬起頭,正和婧怡對了個正眼。 那女官大吃一驚,忙上前兩步,壓低聲音道:“四夫人,您怎么進來了?” 婧怡語氣很平靜:“皇上聽說貴妃娘娘病了,特意命我前來探望?!?/br> 那女官看了那太醫一眼,搖頭道:“眼下也不是診脈的時候,你們還是先走罷?!?/br> 話音未落,原本安靜的正殿里忽然傳來響亮的焠瓷之聲! 殿外三人本就憂心忡忡,忽聞此聲都嚇了一跳,那太醫更是驚得一哆嗦,立刻壓著嗓子開口道:“既然娘娘忙著,下官就先去偏殿等候罷?!闭f著,也不等那女官和婧怡說話,彎著腰,低著頭,飛也似的走了。 這種在宮里混了幾十年的老太醫,早成了人精,一眼便看出今日之事非比尋常,主子們怎樣折騰是主子們的事兒,他只管躲得遠遠兒的,別給滅了口才好。 那女官目送太醫走遠,回過頭來望著婧怡:“四夫人也去偏殿候一候罷,等貴妃娘娘得了空,奴婢就為您通傳?!?/br> 婧怡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盯著正殿門口:“娘娘正在見誰?” 那女官垂下眼睛:“四夫人,宮里的事情,有時候還是少知道為妙?!?/br> 正說著,大殿里又傳出了一陣碎瓷之聲,這一回還伴隨著男子憤怒的吼聲:“他到底是誰?” 不是沈青云的聲音。 那女官的臉色卻已經變了。 能在宮中出入,又在春和宮如此放肆的男子,想來定是晉王無疑了。 那他口中 “他是誰”說的…… 沈青云! 婧怡的面色也變了,再顧不得和那女官周旋,上前兩步,徑直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婧怡一眼就看見了立在大殿中央的兩個男子,一樣身材高大、一樣英俊挺拔,只是一個滿面怒容、神色扭曲,另一個卻眉眼冷漠、沉郁死寂。 這對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兄弟關系一向是極好的,婧怡嫁入武英王府那一日,晉王還曾到陳府去迎親。沈青云提及這位表弟,也總是面帶笑容。 眼下這情形…… 婧怡又將目光轉向沈貴妃,她正閉著眼睛靠在上首太師椅上,絕美的臉上沒什么表情,氣色卻極差,不知是殿中光線太過昏暗還是其他原因,婧怡總覺得她眉心隱隱透著黑氣。 殿中只有他三人,沈貴妃和晉王卻似乎都沒有發覺婧怡的到來,只有沈青云朝她站的位置瞥了一眼,眉頭微皺,卻很快又恢復了冷漠,仿佛并沒有看見她一樣。 婧怡順勢就站在了一個半人高的定窯彩釉大插瓶邊上,借著陰影讓自己盡量不顯眼。 “母妃,事到如今,您還要瞞著兒臣嗎?”晉王胸口上下起伏,語聲之中帶有壓抑的怒氣,“武英王府當年一對姐妹花,jiejie美艷無雙、meimei絕色傾城,偏都不愛王侯公子、天家貴胄,分別嫁給了當年的金科文武狀元,也是轟動京師的一樁美談,可有此事啊母妃?” 沈貴妃依舊閉著眼睛,濃密如羽翼般的睫毛卻開始輕輕顫動,顯然情緒已有了波動。 “當年的文狀元,如今已成了戶部尚書,父皇對其亦多有倚重。只是不知,當年那位武功蓋世、謀略無雙的武狀元,今日又在何處?”盯著沈青云,咬著牙道,“你說!” 沈青云面部肌rou一陣痙攣,停了半晌,才語聲平靜地開口道:“他成婚不過月余,恰逢匈奴來犯,皇上派大軍前往退敵,他領前軍先鋒令,率精兵先行開拔,結果死于匈奴人的圍攻之下?!?/br> 晉王點頭:“四哥知道的還真不少,那你可知此人名諱?” “此人姓秦,單名一個馳字?!?/br> “不錯,”晉王嘴角露出冷笑,“那四哥可知,當年秦馳出城迎戰匈奴人,結果遭大軍圍攻,所帶兵馬損耗殆盡,他亦身負重傷、體乏力竭,遂拍馬回城??沙巧鲜貙s言,匈奴人尾隨于后,城門若開,必一擁而入,竟不肯放下吊橋迎他回城,致使一代英才遭萬箭穿心之苦,斷魂于護城河下?” 沈青云的臉仿佛已經僵住了,不論晉王說什么,都沒有半死反應,沈貴妃纖弱的身體卻開始劇烈顫抖,緊閉的雙眼中亦流出了豆大淚珠。 晉王見她如此反應,知道自己所得密報多半是真,只覺世事荒謬,自己竟蒙受欺騙這許多年,不由得愈發怒火中燒,說出的話已完全失去理智。 只聽他冷笑連連,話是對沈青云說,一雙與沈貴妃極相似的眼睛卻望著自己的母親,一字一頓道:“四哥,你是打過仗的人,心里最清楚,不過是放一個人進城,又不是成千上百。只要放下吊橋,令那人速速拍馬回轉,待匈奴人追上前,城上守軍可以弓箭射之,只要阻得敵軍一時半刻,前頭那人早已進了城,再關城門收吊橋,不過瞬息之事……若這樣一點點小事都辦不到,又哪里會有將士敢出城迎敵?”頓了頓,見沈貴妃面色已變得慘白,眼中才露出報復的快感,“說來說去,還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竟敢染指天子看上的女人,不過是萬箭穿心,又不是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也算得痛快了?!?/br> 沈青云終是再聽不下去,怒喝道:“住口!” 晉王哈哈大笑:“她做得,我就說不得么?”神色一厲,“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敢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你以為本王真的不敢殺你么!” 沈貴妃聞言,身體一震,猛地睜開眼睛,雙眸之中已滿是淚水,望向晉王的眼神卻極嚴厲:“你放肆,他是你表兄,你要殺他,是連你母妃都要一起處置了嗎?” “表兄?”晉王反問,面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仿佛是嘲弄,卻像是悲哀,“母妃您看,兒臣一說起他,您就急了……您怎么能如此疼愛自己的侄子,對親生兒子反而不管不顧?”上前兩步,逼近沈貴妃,一字一頓地道,“聽說母妃入宮不久便生了一場大病,足足七八個月未曾踏出永寧宮,直到某夜父皇召您侍寢,您留宿在了父皇的璋華宮中。好巧不巧,正是那夜,永寧宮夜半走水,全宮上下不要說宮女太監,便是活的蒼蠅都沒有飛出一只……現在想想真是奇怪,怎么就能這么巧呢,死得一個都不剩,倒好像是要殺人滅口一樣?!睍x王立在沈貴妃面前,語聲更加森冷,“雖說這件事如今是再不敢有人提了,但京城的循規人家、老一輩的都知道,您進宮前可是嫁過人的,雖說成婚不過月余丈夫便征戰沙場,但若要珠胎暗結,時間也是盡夠的了?!?/br>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嬌小的身影閃過,晉王還沒有反應過來,臉上已重重挨了一章,打得他猝不及防,眼前直冒金星! 第112章 中毒 只聽一個陌生的年輕女音大聲道:“四爺,晉王口中狂言、頂撞貴妃,怕是魔怔了罷,還不快點帶下去!皇上就在外頭,王爺若真有什么話,到圣駕面前再分說不遲?!鳖D了頓,語聲一揚,清喝道,“還不退下!”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原先站在陰影里的婧怡,此刻已站到大殿中央。 晉王乃沈貴妃長子,自小便天資聰穎、人品出眾,是今上最喜愛的兒子,上書房最出色的學生,從小到大別說是挨打了,便是重話也不常聽的。 倒不想今日竟吃了一記又重又快的耳刮子,打得他徹底傻了眼,半天都找不著北。 婧怡就趁著這時機向沈青云猛打眼色,沈青云反應也快,立刻拉著晉王往外走。 晉王還在發懵,被沈青云一拉,果然跟著直愣愣地走了,直走出正殿大門,才仿佛省過神來,回頭深深地望了婧怡一眼。 婧怡卻已轉過身,彎腰注視仍靠在太師椅中的沈貴妃,眼神關切:“娘娘,您沒事罷?!?/br> 沈貴妃早流了滿面的淚水,眼神呆呆地,半晌才微微搖頭,示意自己并無大礙,嘴角卻漸漸溢出紅中帶黑的血來。 方才,晉王和沈青云情緒都十分激動,已失去了往日的判斷力,婧怡立在一旁卻看得清楚,當晉王說到那秦馳萬箭穿心而死時,沈貴妃嘴角處就已隱隱有血絲溢出。 婧怡當時真的很惶恐,只怕晉王再口無遮攔下去,會生生逼死自己的母親。 “娘娘,臣妾帶了太醫來,讓他為您診一診脈罷?!辨衡f著,便要轉身往外去。 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拉?。骸安槐亓?,本宮沒……” 語聲戛然而止。 婧怡回過頭來,吃驚地瞪大眼睛。 沈貴妃神色怔怔地,忽然一張嘴,“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全濺在她杏黃色共裝上,還有幾滴落到了婧怡的袖子上! …… 沈貴妃到底都沒有請太醫診脈,只是讓婧怡和貼身女官扶著進了寢殿休息。 婧怡見她面色灰白,氣息微弱,又想起她與沈青云的關系,心下便有些戚戚然,親自服侍她更衣凈面,扶她到床上躺好,又看著她沉沉入睡,才出了內殿。 見那貼身女官背對著她立在那里,正暗自垂淚,聽到身后腳步聲,忙掏出帕子胡亂擦了擦,轉過身來強笑道:“娘娘睡著了?” 婧怡知此人姓崔,跟在沈貴妃身邊已有多年,見她是真心關切主子,便點了點頭,低聲道:“崔姑姑,恕我直言……我瞧著娘娘的癥候,倒像是中了毒,只怕還是要請太醫過來瞧瞧才穩妥?!?/br> 哪知崔姑姑聽了這話,眼淚又流了出來,只是一味搖頭,半晌才道:“娘娘早就知道了?!?/br> 婧怡大吃一驚,失聲道:“娘娘自己知道?”不由回想方才情形,沈貴妃吐血之時十分平靜,絲毫沒有驚恐之態,婧怡原以為她驟然得知真相,已心如死灰,如此想來卻是早知曉了自己的情形。 想了想,秀眉深鎖,良久方問道:“此毒可有法解?還有,皇上……” 皇上是否知曉此事呢? 崔姑姑盯著婧怡看了一會,忽然道:“四夫人,奴婢說過了,宮中之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您本是局外之人,何必摻和進來呢?” 婧怡笑了笑,反問道:“難道姑姑以為我真的是局外人?” 崔姑姑聞言愣住,半晌方長嘆一聲,開口道:“娘娘這兩年身子一直就不大好,夜里總是睡不著,每月里總要感染風寒,太醫們來瞧,也看不出什么,滋補的藥不知吃了多少,總不見成效。也就是今夏快過時,娘娘和皇上不知因什么拌了兩句嘴,娘娘動了真怒,一氣之下竟吐了一口黑血出來,情形與今日一模一樣,皇上便請了太醫院院判來診脈,這才發現娘娘中了一種極細微的毒藥,平日里劑量甚微,脈象上是看不出來的。只是娘娘若情緒激動,引發毒氣攻心,便可能吐血、暈厥甚至……” 甚至危及性命。 婧怡忙問:“那可有解法?另外,那下毒之人抓到了沒有,用得是什么手法?” “太醫說此系毒藥,看娘娘的癥狀,毒素入體已年深日久,倒也不是無法可解,但不可cao之過急,須佐以良藥慢慢拔除,少則三五年多則八九年方可治愈。只一條,千萬不能情緒激動、大喜大悲,否則毒氣攻心,神仙難救。又因毒藥劑量微弱,宮中又人多眼雜,一時也查找不出毒源?;噬峡帜锬镌偈軅?,便以避暑之名去了西山別宮,卻派人偷偷排查春和宮,直過月余才在娘娘寢榻下發現一個暗格,內有一紗囊,那毒物便藏在其中?!鳖D了頓,面上露出憎恨之色,“至于下毒之人,誰最看不得我們娘娘好,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圣明,定是看得明白的!” 這話幾乎就是挑明了在說高皇后下毒謀害沈貴妃。 婧怡剛想開口回話,卻聽見沈貴妃虛弱的聲音從內殿傳來:“四郎媳婦,你進來?!?/br> 婧怡朝崔姑姑點了點頭,轉身去了內殿。 沈貴妃已經醒了,臉色依然很蒼白,眼神卻已恢復了清澈,看見婧怡進來,微微笑了笑,開口道:“扶本宮起來?!?/br> 婧怡上前兩步,將她扶了起來,拿了兩個大迎枕塞在她身后,又替她攏好被子,才算是完了。 沈貴妃見她行事如此細心周到,面上神色又柔和三分,招手道:“來,坐在本宮身邊?!?/br> 婧怡依言,坐到了床沿上。 沈貴妃望著婧怡的目光滿是疼惜,半晌拉過她的手,輕聲道:“你是個好孩子,比本宮當年強。本宮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空有一副皮囊,卻不知天高地厚,臨了終是害人害己?!?/br> 說的是她間接害死自己丈夫秦馳的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