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婧怡尚未回答,蔣雪雁已自動對號入座,噙著淺淺的笑:“我給二嫂送些血燕來?!闭f著,身后丫鬟送上個雕紅漆錦盒,里面包著一包燕窩,是上等品相的貨色。 婧綺卻看也不看一眼,冷聲道:“東西送到,你可以走了?!?/br> 蔣雪雁對她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意,仍是笑吟吟地道:“四夫人答應要去我屋里坐坐,我就在這里等著,一會直接領夫人過去,”掩了嘴,“免得叫她給溜了!” 言語俏皮,卻把婧怡推到了前面。 果然,婧綺斜過眼睛,瞥了一眼婧怡,冷笑一聲,道:“四夫人如今成了香餑餑,好大一張臉面!” 婧怡差點被她氣笑……這個陳婧綺能不能再不知好歹一點?自己巴巴兒地趕來替她解圍,就吃她這兩句奚落? 若非還有其他打算,她真恨不得就此拂袖而去。 不過,此番總要叫她吃些苦頭才好。 只見婧怡微微一笑,并不接她的話,自開口道:“聽說大姐不思飲食,人瘦得厲害,我特意帶了碧玉來,你往常最愛吃她做的點心。今兒就叫她現成做了熱乎的,jiejie好歹吃一口?!?/br> 婧綺面上驚訝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反應過來,瞥了眼一旁的蔣雪雁,點頭道:“多謝meimei記掛,”語氣雖仍有些不自然,到底不似先前冷嘲熱諷。 遂吩咐墨畫:“帶碧玉姑娘去小廚房?!?/br> 墨畫應聲,剛要領著碧玉下去,卻聽蔣雪雁笑著開口:“什么樣的好點心,叫四夫人巴巴兒地給二嫂送來?”走到婧怡身邊,親熱地拉住她的手,“夫人能否也讓我的丫鬟跟去偷學些手藝,也叫我解解饞?!闭Z畢,不等婧怡回答,給身邊丫鬟使個眼色。 那丫鬟會意,跟著墨畫、碧玉一同下去了。 不讓她和婧怡單獨接觸也就罷了,連身邊的丫鬟也不給說話的機會! 是有什么話不能被外人知道的呢? 婧怡冷眼打量婧綺,見一向不肯示弱于人前的她此刻卻眉眼低垂,神情冷漠,對蔣雪雁的指手畫腳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這二人前一段較量誰勝誰負,已一目了然。 婧怡收回目光,反握住蔣雪雁的手,展顏道:“我看大姐有些乏了,咱們在這里嘮嘮叨叨的,反擾了她的清凈,我還是去三表嫂屋里坐一坐罷?!?/br> 蔣雪雁不想她剛來就要走,一時愣住,但自己的話已說在前頭,再反悔不得,忙不迭地應:“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遂向婧綺告辭:“二嫂好生歇著,我和夫人先走一步?!?/br> 婧綺抬起頭,正與婧怡對視,二人目光一觸即分,各自表情不變。 最了解彼此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婧怡相信,婧綺已讀懂了她目中深意。 …… 再說婧怡,隨蔣雪雁去了她的屋子,二人分賓主坐定,用茶閑話。 過了約莫盞茶功夫,先前跟著墨畫去“學做點心”的丫鬟便轉了回來,一臉灰敗頹喪。在屋門口連晃了兩次,見蔣雪雁始終沒有反應,才退了下去。 婧怡看在眼里,嘴角笑容加深……婧綺對付不了蔣雪雁,一個小丫鬟總還是不在話下。 蔣雪雁也看得分明……自己不讓陳氏姐妹單獨說話,這位沈四夫人就反其道而行,把自己拖了出來;陳婧綺隨手打發了丫鬟,就和四夫人“做點心”的親信接上了頭。 如此,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這位正得意的王府四夫人是全知道了。 不過,千方百計要隱瞞此事的人又不是她,自己不過奉命而行,已經盡了力,是陳氏姐妹太過厲害,也怪不得她。 而她今日請婧怡前來,為的卻是另一樁事。 婧怡見蔣雪雁神色變幻,以為她要說婧綺之事,不想她眉目流轉間已淚眼盈盈,口中的話卻是:“夫人,妾身托大,自稱一聲嫂子,求您高抬貴手,幫嫂子一個忙!” 怎么就突然說到這上頭了? 卻見蔣雪雁淚如雨下、抽噎道:“本來,夫人難得來一趟,我說這些不應景也不應當,但武英王府門庭顯貴,平日里我也登不了您的門,今兒難得您來。我也就顧不得什么顏面體統了?!闭酒鹕韥?,朝著婧怡倒頭便拜。 婧怡忙起身避讓:“嫂嫂何必如此,有話直說便是?!?/br> 蔣雪雁抹著淚,滿臉驚喜:“夫人這是答應我了?” 還沒有說什么事,就想逼著她先答應,婧怡心下一陣不快,面上神情便有些淡:“究竟是何事,表嫂先說與我聽聽?!?/br> 蔣雪雁哭聲一頓,這個陳婧怡,比她jiejie還要精明,從前只覺她默默無聞,毫無半分存在感,如今看來真真是看走了眼。 見婧怡面色不好,知道不能再拿話誆騙,面上神情更是真誠懇切,開口道:“想請夫人在四爺面前求個情,叫你三哥上五軍都督府謀個差事,”頓了頓,一咬牙,“你三哥性格溫和、才華平庸,想來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只求四爺為他尋一個閑散不出錯的差事,就頂好的了?!?/br> 婧怡又吃了一驚,她今日前來,滿腦子想的都是侍畫小產一事,這蔣雪雁,怎就替自己夫君求起了差事? 何況江臨寧身子不好,別說舉什么刀槍劍戟,平日里拿著書握個筆都氣喘吁吁地,還要去五軍都督府任職? “表哥素有才名,早兩年就考中了秀才,今年秋闈也是要下場的,嫂嫂怎么就想到了五軍都督府……表哥也是這樣想的么?” 蔣雪雁目光一閃:“你表哥和我都是這個意思,今年秋闈要下場,我們就是怕考不中,又要再等三年,要是再考不中……”嘆息一聲,“大齊有多少少年成名的神童,又有幾個能金榜題名?我和你三哥商量過了,若今年還不中,便不考了,另謀一條出路?!甭冻鲂唪龅谋砬?,“我也知道那差事不是說要就能得的,這才趕早兒來求夫人,給你三哥一條出路,往后他也是要養家糊口的呀!” 第87章 錯綜 婧怡幾乎可以確定,這是蔣雪雁自己的意思。 她對江臨寧這位表哥還是有些了解的,聰明靈秀、儒雅有禮,算得是翩翩少年郎,也確實有些真才實學,相較于乃父乃兄強了不少。 至于他那個弱不禁風的身子,江家人稱是自娘胎里帶來的熱毒。 但依婧怡之見,過于嬌養才是造成今日局面的重要原因……陳錦如把唯一的兒子看得眼珠子一樣,八歲前是不下地的,就叫奶嬤嬤抱著走路;吃食更是樣樣精貴,非白米精面不入口;日日喝雞湯,又不許那湯有半點油星子,如此種種,不可勝數。 如斯教養,江臨寧還能長成現下這文質彬彬、溫和可親的模樣,已算得很不錯了。 但蔣雪雁出身高門,見過的優秀兒郎不知幾何,心中定然瞧不上自己夫君的。如國公府這等簪纓世家出來的子弟通常也不會走科舉入仕,多半依靠父輩蔭恩,并以此為榮。 說來可笑,大齊重武輕文,尤以科舉入仕之官員最輕,直到先帝立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此現象方大有改觀。 只世家大族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女子,仍固執地認為只有寒門子弟才會以科舉入仕,對此嗤之以鼻。 想來,蔣雪雁亦未能例外。 否則,也不會在丈夫下場之前就開始另謀出路。都說“寒窗苦讀二十載”,江臨寧今年不過第一次參加秋闈,不中再平常不過,怎能憑此就斷了這條路? 退一萬步講,江臨寧那風吹就到的身子能到五軍都督府做什么?將兒子當做心尖rou的陳錦如能許江臨寧棄筆從戎? 不過,這些都不在婧怡的考慮范圍內。 蔣雪雁敢直接向她開口求官,別的不說,丈夫江臨寧肯定是被牢牢捏在了手心。想想也是,這蔣雪雁怎么看都不是個簡單的。 ……江家三房的好戲還有得唱,比起武英王府來亦不妨多讓。 婧怡表情淡定,點頭道:“既是表哥之事,我自會向四爺提起,不過成與不成,還要看機緣?!?/br> 蔣雪雁大喜,激動道:“夫人開了口,哪會有不成的?”站起身來行禮,“我這廂就先謝過夫人了!” 又來了! 都已經答應了她,卻仍要拿話擠兌,非逼人做出承諾不可。 婧怡心中大感不快,她這些年來遇見多少心機深沉、手段毒辣的后宅女子,卻獨蔣雪雁一個令她如此不喜。 她弧度完美的嘴角開始不自覺往下垂,說出的話也不客氣起來:“那可說不好,五軍都督府又不是四爺開的,官位想給誰就給誰,那四爺成了什么人?若被御史臺參上一本,說他以權謀私,到時我又找誰哭去?”見蔣雪雁笑容一僵,“我是看表哥人品俊秀,都督府或有合適的官職,四爺可舉薦一二,成與不成,全看表哥自己?!鳖D了頓,語氣漸冷,“不過,五軍都督府供職的都是武將,我大齊雖國力強盛,邊境卻從未安寧。若戰事再起,大齊每一位將士都有可能奔赴前線,五軍都督府更是首當其沖。沙場之上、刀槍無眼,可不是書齋里的意氣疏狂、揮斥方遒……三嫂要有這心理準備?!?/br> 一番話說得蔣雪雁臉色蒼白,半晌才勉強笑道:“四爺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常勝將軍,我們三爺跟在四爺身邊,想來定可保無虞?!?/br> 方才還說隨便找個閑差,這會子就變成跟在沈青云身邊了。 婧怡搖頭:“常聽四爺說,沙場之上,三軍主帥尚可能馬革裹尸,何況手下的副將屬官?表哥……”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話卻沒有再往下說。 蔣雪雁卻已收拾好心情,重新恢復了鎮定,聞言正色道:“拋頭顱、灑熱血本是好男兒行徑,三爺又豈會退縮?他常和我說起平生之志,便是保家衛國、揚名立萬!” 言下之意,下定了決定要把江臨寧弄進五軍都督府。 “如此,我會將表哥的意思告知四爺,只你我都是后宅婦人,不懂那些個打打殺殺的事。往后有什么消息,只請四爺與姑父、表哥商議,如何?” 蔣雪雁臉色又是一變,勉強笑道:“……父親年紀大了,身子又一向不好,些許小事,就不要麻煩他了罷,若有什么,煩請四爺直接與我家三爺說一聲便是?!?/br> 果然是瞞著江海和陳錦如,想先斬后奏,等任命下來再告訴大家。到那時,木已成舟,又是沈青云從中牽線,想江海等再是反對,也無話可說。 只是,又要置她與沈青云于何地? 江臨寧體弱,讀書尚且吃力,他們卻將他往戰場上推,是要殺人是怎么地! 婧怡嘴角笑意微冷,沒有接她的話。 …… 婧怡出江府時,在二門處正好遇上趕來的王mama。 “二姑奶奶也來看大姑奶奶?”王mama笑得很殷勤。 婧怡卻表現得很矜持,淡淡一點頭,徑自上車走了。 王mama目送王府的馬車遠去,才轉身對引路的婆子道:“麻煩老jiejie給我帶路?!?/br> 那婆子也在看王府的馬車,聞言回過神來,一面應承一面就拉起了家常:“老妹子府里真真是飛出了一只金鳳凰,嘖嘖,同人不同命呦,哪像咱們府這位……”自知失言,忙住了嘴,干咳一聲,轉開話題道,“咱們二奶奶此番病得可不輕,老妹子一會見著,可千萬別提那些傷心事,免得又招二奶奶的淚!” 馬車里。 碧玉正和婧怡說起在婧綺處的見聞:“您走后不久,大姑奶奶就打發走了江三奶奶的丫鬟……什么由頭也沒有找,就是直接攆走的……大姑奶奶說大姑爺要休妻,陳家和您得為她撐腰,不能叫她吃了虧,至于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個字也沒有提?!?/br> 婧怡皺眉,求人幫忙還如此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看來侍畫之事和她脫不了干系。 碧玉的話卻沒有說完,只聽她又道:“倒是大姑奶奶身邊那個叫墨畫的,偷偷同奴婢說了始末……” 先頭的事婧怡已大約知道……侍畫拿了蔣雪雁的燕窩,惹怒婧綺被罰跪了一個多時辰,以致見紅暈倒。 據墨畫所說,她們當時就稟報婧綺,派人去請了大夫,可大夫卻足足過了兩個多時辰才來。侍畫的血流了半床,孩子哪里還保得??? 江家主子們尋醫問藥,請的都是太醫院的太醫,通房姨娘、得臉的下人們沒這等待遇,也有回春堂的大夫前來坐診。 “都是熟門熟路的,一直很妥當,偏這回,前去傳話的是個新進府的小廝。到了回春堂,只說要請一直替侍畫診脈的那個大夫。那大夫出診不在,這愣頭青竟重新跑回府來問,不敢進內院,又不敢找jiejie們搭訕,耽擱了不知多少時候,才重新去回春堂請了個大夫來,卻早來不及了?!?/br> 聽得婧怡直皺眉,就這樣的話,江家人也相信? 碧玉仿佛看穿了婧怡的心思,接著道:“事發之后,那小廝被打了個半死,只說并不知道侍畫已危在旦夕,還當是尋常的平安脈。又提了傳話于他的丫鬟,是一貫伺候侍畫的一個,說已囑咐過小廝十萬火急,叫專門請相熟的大夫,也是為了侍畫好,哪想到大夫出外診去了,那小廝又是個拎不清的蠢物……” 一番饒舌,聽得婧怡面沉如水,半晌沒有話說。 碧玉壓低聲音,又道:“墨畫還說了一件事……其實侍畫先前的脈象就不大好,這個月份就常有宮縮疼痛,大夫說了,本就極易小產?!贝蛄孔约褐髯拥纳裆?,斟酌道,“雖說是大姑奶奶罰了跪,才叫侍畫小產,但依奴婢之見,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大姑奶奶?!?/br> 她們外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江家人會不知道? 婧怡皺著眉:“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怎就能淪落到被休棄的地步?” 碧玉的表情有些古怪:“墨畫說,事情原本疑點重重,大姑爺雖然怪大姑奶奶無端端地罰跪,大姑太太卻沒說什么。是新進門的三奶奶一個勁地求情,說絕對不會是大姑奶奶做的手腳,說大姑奶奶要將侍畫孩子記到名下自己養著,最不可能加害。反反復復不停地說,終是惹毛了大姑奶奶,當場撂下話,壓根就看不上侍畫的孩子,她要孩子自己會生……這話等于間接承認她容不得侍畫母子,欲除之而后快……大姑爺心疼侍畫,當即大怒,揚言要以七出中“善妒”一條休了大姑奶奶。大姑奶奶也鬧了起來,說江家欺負她,要逼死她,尋了機會就派人過陳府、還有您這里遞了消息?!痹挼酱颂幩坪跻灿X得累了,長出一口氣,嘆道,“結果叫大姑太太知道了,說家丑不可外揚,大姑奶奶不守規矩,直接禁了足,不許她再向外說這件事?!?/br> 婧怡嗤笑:“所以他江家休妻也要瞞著我們娘家人?” “禁足是大姑太太的意思,休妻是大姑爺的意思,這兩撥說是互不相干……”望著婧怡,“夫人,這件事錯綜復雜,一時半會哪里理得清?您是出了門子的姑奶奶,再幫忙也就是個心意。該出面的是咱們陳府,您不必太著緊,到時候跟著充個場面也就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