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陳諺華聞言肅然起敬,遂垂手恭敬應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謹記?!?/br> 陳庭峰滿意地點頭。 陳諺華想了想,又低聲道:“父親,還有一件事……您在信中提到的那個王旭,兒子遇上了,他也下了場。想來與大meimei退婚后便快馬趕來了京城,”頓一頓,見陳庭峰并無表示,又接著道,“他文章做得怎樣兒子不得而知,但其為人十分長袖善舞,說話行事又光風霽月,與好多世家子弟都走得極近?!?/br> 陳庭峰聞言,嗤笑一聲:“如此貧寒出身,以為那些公子哥當真瞧他在眼里么,不過是……”看了眼兒子,沒有再說下去,只道,“以后見了他只管躲開,不要與他深交?!?/br> 陳彥華忙應了“是”。 陳庭峰又問道:“你姑母那頭可有什么話說?” “姑母早兩日便差人來問過了,昨兒兒子出城前,已派人往江府報信?!?/br> 陳庭峰點頭道:“明兒一早,讓你媳婦帶著兩個姐兒去向她們姑母請安,”頓了頓,又道,“年輕姑娘家不懂事,母親又不在身邊,你媳婦是長嫂,她們兩個的衣著穿戴、行為處事就多顧著些?!?/br> 陳彥華忙答應:“是,兒子會囑咐她的?!?/br> …… …… 劉氏派了丫鬟來幫婧怡收拾降龍,碧玉自然沒能從里面找到那只金項圈,不過她一向機靈又沉穩,已敏感地覺察到事有蹊蹺,并未在其他下人面前提什么項圈,與婧怡獨處時也只是問:“姑娘可有什么心事?” 見婧怡只是沉默不語,便再沒追問其他,只把自己當個鋸了嘴的葫蘆。 于是,回京城的第一夜,婧怡睡的并不安穩。 第二日晨起時,眼下便青了一片,劉氏見了直皺眉,連聲問可是屋子收拾得不妥當。 婧怡微笑道:“一切都好,只是三年沒睡,竟有些認床了,這才走了困,拿粉略遮一遮也就是了?!?/br> 劉氏便親自取了粉盒來與她上妝,散了原本的雙螺髻,重新梳了個小小的飛仙髻。戴了一支赤金花釵并一朵蜜蠟花,又打量她穿著。 只見她上身一件杏色繡云紋斜襟小襖,配水綠色灑花百褶裙,雖不十分出挑,倒也清新可人,心下暗暗點頭,遂不再說什么。 又過片刻,婧綺也裊裊婷婷地來了,一件鵝黃色繡百蝶穿花對襟小襖,配紫色月華裙,俏臉略施脂粉,更兼描眉畫眼,連十根纖纖玉指都細細涂了蔻丹,看著更比平日嬌艷了三分……自從陳庭松過世,婧綺還從未如此隆重打扮過,可見她有何等重視今日的江府之行。 劉氏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贊道:“昨兒事忙,都沒顧得上細看,幾年不見,大meimei都出落成一等一的美人兒了!往日meimei實在太素凈了些,就該這樣打扮才是呢,” 婧綺聞言微微一笑,道:“大嫂知道meimei的,我平日里有時間只想著多讀幾本書,從不肯多費心思在穿衣打扮上。不過咱們今日是去姑母家做客,衣著穿戴若不得體,豈不是叫姑母失了顏面?!闭f著,斜眼打量婧怡的穿著,嘴角一撇,剛想說話,忽然念及退婚之事,喉頭一哽,硬生生把話給咽了回去。 她與王旭退婚之事,陳庭峰早已下令不許府中眾人外傳,京城這邊只告訴了陳彥華,也是為了叫他防備王家人的為難,便是劉氏也不知道的。湖州和京城相隔千里,消息閉塞,京城的陳府甚至都不知道她定過親,更何況外人。那王家想必也不會將被女方退婚這等丑事宣揚出去,因此婧綺在湖州已變得狼藉的名聲在京城倒又全回來了。 不過,這世上沒有包得住火的紙,婧綺這些時日面上雖一如往常,心中到底惶恐,對婧怡更是多有忌憚……這小妮子是最知道始末的,還是得多多避著她,以免與她產生沖突,那小妮子瘋將起來,把她的事給抖落出去。 還是得盡快嫁入江府,到那時自不必再畏懼王家,便是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陳、江兩家為了顏面,也會為她遮掩……因此,恨嫁之心又多了十分。 婧怡瞧她面色變化,早將她心中所想料了個八分,不禁暗笑……就怕你不著急。想著便朝婧綺挑釁地做了個鬼臉。 劉氏又哪里知道她們心中的彎彎繞繞,只當是女孩兒家愛美比俏,并未往心里去。見一切收拾妥當,便領了兩姐妹,上車往江府去了。 第23章 江府 中 江家雖不是世代簪纓的公侯世家,但自開明七年,今上欽點江澤為金科狀元,又賜了他與豐陽郡主的婚事,其圣眷便日益隆重,今已官拜從一品戶部尚書。更聽聞今上與他私交甚篤,江府大門前高懸的那方“尚書府”的金漆匾額便是御筆親書。 陳家馬車經過江府大門時,婧怡挑開車簾,正瞧見那塊匾額,不禁有些出神……如果姑母是真心想與自家結親,她放棄嫁入如此高門的機會,是否真的絕無后悔? 正想著,馬車已過了江府正門,又駛片刻,到一角門前,早有婆子等在那里,替了陳家的車夫,將馬車直趕到二門前,才將劉氏、婧綺、婧怡三個請下了馬車。 便有個衣著頗為體面的管事mama上來笑迎:“咱們夫人成日里嘴里心里地念叨,就等著大奶奶來呢?!眳s原來是陳錦如身邊的李mama。 劉氏笑道:“我這心里也一直想來給姑母請安,只是她老人家一向事忙,做晚輩的怎好總來叨擾?” 李mama便眉花眼笑地搖手:“哎呦,您是咱們三夫人的娘家人,怎么還說這種見外的話,”又看著婧綺與婧怡道,“這是兩位表姑娘吧,三年不見,都出落成天仙樣人物了,老奴瞧著都移不開眼睛!”頓了頓,瞇了起眼睛:“這樣好人才,不知要便宜哪家的爺?!?/br> 劉氏本正笑著,聽得李mama說出這種話來,面上神情便有些淡,并不接她的話,只道:“咱們還是快些走罷,可不敢叫姑母等久了?!?/br> 李mama聞言又是一笑,當先開路引了婧怡幾個往前走,嘴里卻道:“老奴先領大奶奶和表姑娘們到花廳小坐……哎呦,三夫人一早起來便巴巴地等著見侄女兒了,只偏巧方才來了幾個管事嗎嗎回話,三夫人管著咱們府的中饋,自是推脫不開,只好委屈了您們?!?/br> 劉氏笑容不減,道:“正該如此的?!?/br> 說著話,已行至一小花廳前,劉氏便對李mama笑道:“勞煩mama領路,您若有什么事,盡管自去忙,不必多陪我們?!?/br> 那李mama便隨意客套了兩句,走了。 劉氏帶著姐妹兩坐定,有小丫頭上來奉茶,等那丫頭下去,婧綺的臉色便登時難看起來,張口便道:“好個刁奴,姑母就是這樣管教下人的……” 卻被劉氏一個眼色打斷,低聲呵斥道:“這是在別人家府里,大meimei謹言慎行?!?/br> 婧綺一噎,轉眼見婧怡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到底閉上了嘴,面上卻仍是不忿之色。 約莫過了一盞茶功夫,有小丫鬟過來請:“大奶奶、大表姑娘、二表姑娘,三夫人請幾位過去敘話?!?/br> …… …… 江府現今共有三個房頭,除長房的江澤為太夫人白氏嫡出,二房的江川、三房的江海皆是庶出,且并非一母同胞。 江澤之妻豐陽郡主乃是宗婦,更兼為嫡長媳,但她為人素來倨傲,并不耐煩打理府中庶務。江川又是外放的武將,領著正四品山東都司的銜,雖沒有明著分出去,但三房是一年到頭沒個回京時候的。正因如此,打理中饋的差事才會落到最小的庶子媳婦、也就是陳錦如的頭上。 關于豐陽郡主沈氏的傳言,在京城傳得一向很廣,連婧怡這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也都耳熟能詳了的……她與沈貴妃姐妹倆被稱作大小沈氏,性子是一個賽一個的刁蠻無禮。據傳,大沈氏與婆母白氏一向不和,論家禮,沈氏是媳婦,理應孝順婆婆;論國禮,郡主娘娘有封有地,位比公侯,江太夫人見了她是要行大禮的。二人又都是火爆性兒,這下里可不正是針尖對了麥芒?一個仗著倫常,一個仗著權勢,幾十年來救沒有消停過。 說起豐陽郡主的這樁婚事,那在二十年前也是轟動了全京城的。江澤其實早由母親做主與表妹定了百年之好,但一朝金榜題名,被當時初登大寶的皇上欽點為金榜狀元。那一年的瓊林宴,二八年華的豐陽郡主一眼便瞧中了豐神俊朗的他,當即便求了皇上為二人指婚。 世人皆傳,那時的皇上已看中了小沈氏,不然怎會如此偏私,明知男家已有婚約,還要強行賜婚? 大沈氏順利嫁入江府,太夫人卻不肯就此罷了先前的婚約,想以平妻之禮迎侄女入府,可豐陽郡主又豈是好相與的人? 最后,白氏連貴妾都沒能混上,一抬粉轎,八抬嫁妝,以良妾的身份打角門進了府。 陳庭峰在朝時一向站在武英王對面的陣營,丁憂回鄉后也常痛罵沈家佞臣弄權,但婧怡私心里卻十分佩服沈家的兩位女子,一位椒房專寵多年,一位將夫家治得死死的。聽說武英王府這一輩里全是男丁,一個姑娘也沒有,不然婧怡倒真想舍了面皮,倒貼一回上去結交。 這卻都是閑話了,咱們只看眼前。 小丫鬟正領著劉氏、婧綺、婧怡三個走進江府三房的正屋,入目只見飛梁畫棟、彩屏玉榻,地上鋪猩猩紅毛毯,炕上擺著同色富貴花開大迎枕,圈椅上搭同色同花坐墊。屋中點著不知何種薰香,只覺暖香襲人,兼著這滿室錦繡富貴,直叫人目眩神迷。 再看上首,坐著一個三十歲上下婦人,紫色繡金線寶相花褙子,秋香色十二幅湘裙,云鬢堆疊處珠翠滿頭、嬌顏玉容下笑意朦朧,長眉斜飛入鬢,膚光細白如瓷,正是江家三夫人陳錦如。 劉氏幾個忙上前請安。 等行完了禮,早有丫鬟搬了小杌子來請她們坐,陳錦如卻招手讓婧綺、婧怡到近前來,握住兩個的手,對婧怡關切道:“三年不見,我們家怡姐兒可出落成大姑娘了,只是氣色瞧著有些不好,可是身上不利索?” 婧怡忙恭敬回道:“回姑母的話,侄女只有些旅途勞頓,并無什么大礙?!?/br> “小姑娘家家身子弱,一路坐船坐車的,吃不消也在理。只是還要多緊著自己身子,最好請個太醫家來瞧瞧?!?/br> 陳家的門庭,又哪里請得來什么太醫?……一念及此,婧怡眼簾低垂,只是微笑著應是。 陳錦如看她了半晌,搖頭道:“你這孩子以前分明是個跳脫性子,怎么去鄉下呆了三年,就成了個木頭人了?” 婧怡剛想答話。就聽邊上有人嬌嗔道:“姑母真是的,心里眼里只一個二meimei,都不心疼人家,我不依!” 陳錦如聞言一愣,磚目瞧去時,卻見婧綺站在一邊,正嘟著嘴一臉委屈。細細打量她衣著打扮,不由眼前一亮,遂將她攬到懷里笑道:“我家綺姐兒可是大才女,姑母怎會不心疼?我只生了你們表哥一個,看你們倆呀,就跟親閨女是一樣的?!?/br> 婧綺笑著把頭埋在陳錦如懷里,悶悶道:“姑母說的可是真的?” “真,真!”陳錦如笑吟吟地。 婧綺便抬起臉來雙眼亮晶晶地道:“那您就讓侄女留下來陪您罷,三年不見,侄女日日夜夜想著您,有好多體己話要和您說呢?!?/br> 陳錦如聽她那樣說,目光一閃,隨即笑呵呵道:“真是個孝順孩子,好,便依了你,”轉頭對劉氏道,“回去和你父親說一聲,留綺姐兒在我這里住幾日?!?/br> 劉氏忙起身應了。 陳錦如便又細細地問了陳庭峰、王氏與柳氏的近況,陳彥華春闈考得如何,劉氏和姐妹倆一一答了。陳錦如便又與劉氏說起京城最近發生的逸聞趣事來。 正說話間,有小丫鬟進來通報:“夫人,太夫人身邊的紅香jiejie來了?!?/br> 便見個十八九歲面容清秀的大丫鬟進來,行了禮,道:“三夫人,太夫人聽說您娘家的兩位表姑娘來了,想請去說說話兒?!?/br> 陳錦如聞言,笑道:“正要帶著兩個小的給母親請安呢,你就來了?!闭f著已起了身,一手一個攜了姐妹倆,又招呼一聲劉氏,便往外行去。 婧怡只覺得握著自己的那只手柔若無骨,皮膚既細且滑,明明是溫暖的,她卻無端升起一種錯覺,仿佛握著的是一條冰冷的蛇。這般作想,身上便起了一層細細的戰栗。 如果說之前只是憑直覺的猜測,現下她的疑竇卻愈漸加深……江家太夫人白氏,娘家雖不顯貴,但其人卻甚是倨傲。陳家門庭微末,又是庶子媳婦的娘家,她是從來不瞧在眼里的。之前在京城時,婧怡也常來江府的,卻從未被江太夫人召見過,便是隨著他府小姐一道去請安,江太夫人也從未和婧綺、婧怡說過話。 雖只是些許異常,然,反常即為妖。 婧怡看了看走在身邊的陳錦如,王氏常說她的相貌與這位姑母有三分相似。仔細瞧來,多半還是她們生了同樣一雙既細且長的鳳眼。而此刻,陳錦如的鳳眼中,正閃著莫名的神彩。 第24章 江府 下 “太夫人,三夫人帶著陳家大奶奶、表姑娘來向您請安了!” 已是春分時節,天氣早已轉暖,但許是老人家畏寒,江太夫人的屋中仍點著暖爐,婧怡進門便覺得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心下便是不喜,不由微微垂下了頭。 陳錦如便帶著幾人走到屋中央行禮,便聽上首一個聲音道:“老三媳婦,你既嫁進江家,你娘家就是我們正經的親戚,平日里也要多走動著。家中小輩來也該領了我見見,陪老婆子說說話。今兒若不是給我逮著了,你還打算藏著掖著是怎么地?!痹捴幸馑?,她多年來慢待陳家女眷,是因著陳錦如有意攔阻的緣故。 陳錦如卻只是笑道:“是是是,是媳婦不好,以后叫她們常來與您作伴。您老人家若看得上眼,留了在身邊才是最好呢?!?/br> 婧怡聞言心中一突,不由抬起眼來,朝江太夫人看了一眼,算年紀她最多不過五六十歲,卻已滿頭銀發,兩道法令紋深深刻在嚴肅的面容上,瞧著便不甚好親近。 只聽她道:“別人家的姑娘,我怎么好強占的?!?/br> 陳錦如便笑了兩聲,不再接她的話,另指了江太夫人下首坐著的女孩子道:“這是你們二表姐?!?/br> 這卻是早認得的,江家大房的庶女江淑芳,姨娘白氏所出,以前聚會上常見的,與婧綺交情很是不錯。 婧綺和婧怡便上前行禮,叫“二表姐”, 江淑芳身側還坐了個婦人,看著和陳錦如差不多年紀,面貌普通,隱約與江太夫人有幾分相似。打從婧怡幾個進來后,她便一直低著頭不聲不響,且十分拘謹,雖坐著,卻只挨了椅子的沿兒。 看這光景,這位想必便是江淑芳的生母、太夫人的親侄女,江尚書的那位白姨娘了。 陳錦如并未向兩姐妹介紹白氏,她們便沒有上前行禮,婧綺卻在經過她面前時微微一頓,沖著她笑了笑。 那白姨娘似有所覺,抬起來來,便見那位陳家大姑娘站在她面前抿著嘴沖自己笑。她剛想回以一笑,轉眼卻見大姑娘身邊的二姑娘正低眉垂目,有如老僧入定,一副并沒有看見她的模樣。 白姨娘的笑容凝在了嘴角,迅速低下了頭……聽說陳家的兩位姑娘都是嫡出,不過大姑娘父親早亡,是和寡母一道在叔父家寄人籬下,想必日子過得艱難,只她瞧著卻是個和善的孩子,不像那二姑娘…… 白姨娘的頭垂得更低,嘴角微扯……嫡女又怎樣,憑那樣的門庭,想嫁進江家可不容易,特別是那些個狗眼看人低的。 這廂里,早有丫鬟端了椅子過來,眾人坐定。 江太夫人便與劉氏扯了一篇閑話,又問姐妹倆:“正讀什么書?” 婧綺笑意盈盈地道:“回太夫人的話,不過自己在家中瞎琢磨,如今正讀到《論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