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只可惜他家幾位爺都早已有了妻室,只剩下一個老幺,想必是“一家兒郎百家求”了,三年前聽說那位爺還尚未定親,時光飛逝,如今總該是已娶妻生子,只不知是哪家姑娘交了交了這等好運。 ……不過再怎么,這些高門大戶的事兒也和她沒什么關系。想到此處,婧怡將簾子一拉,吩咐碧玉道:“還是扶我去床上躺著罷,看這光景,也不知要到什么時候?!?/br> …… 果不出婧怡所料,等他們的船靠岸,天都已擦了黑。好在她兄長陳彥華接到信后一直算著日子,每日里派人到碼頭等。一得消息便立馬趕了來,現下已在碼頭上等了多半日。見船只靠岸,立刻命人將一應物品搬上馬車,又接了陳庭峰眾人。 陳庭峰的面色很是難看,見面便問兒子:“剛才的可是成國公家?” 陳彥華穿一件寶藍色萬字不斷頭直裰,身材頎長、面如冠玉,劍眉星目,很是英氣勃勃,聽父親垂問,忙恭敬回道:“是,正是他家,”頓一頓,又壓低聲音道,“他家前兩年起便開始跑海做生意,運了絲綢、瓷器、茶葉等出去,到南洋高價賣了,又運南洋盛產的紅藍寶石、珍珠翡翠,還有我們這稀罕的洋玩意兒回來,那些個東西在南洋不值什么,據說便宜得很,他們倒手一賣,就是天價。如此,跑一趟海賺兩回錢,成國公府如今已是京城里第一號富貴的人家?!?/br> 陳庭峰聽得大皺其眉,待兒子說完,便道:“他家那樣明目張膽做生意,皇上難道不聞不問?” 陳彥華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一把扶住站在一旁的婧怡,俊秀的臉上已寫滿疼惜,問道:“meimei怎么瘦成這個模樣?”說著冷冷盯了碧玉一眼,“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 嚇得碧玉“刷”地變了臉色,雙膝怡軟,幾乎要跪到地上去。 還是婧怡虛弱地笑了笑,解圍道:“大哥,不礙事的,不過有些暈船罷了?!彼穗m上了岸,腳卻仍是軟的,踩在地上只覺得天旋地轉,便順勢靠在了兄長身上。 陳庭峰見狀,面色略不自在,輕咳一聲道:“天色不早,我們還是快些回去罷?!?/br> 陳彥華道:“兒子看方才情形,唯恐無法趕在關城門前進城,便在附近客棧包了個院子。瞧這天色,城門怕已下了鑰。父親和meimei們舟車勞頓,不如去客棧歇息一晚,明早進城不遲?!?/br> 陳庭峰聞言,點頭笑道:“你想得很周到,便依你罷?!?/br> 于是又趕到附近客棧,將馬車停在院中,一應物件仍留在車上,只卸下馬屁與小二照料,眾人各自進屋歇息。 婧怡早已累得渾身酸軟,兼之暈船導致的目眩惡心,好容易看見張不晃的床,二話沒說,倒頭便睡。 碧玉雖不似婧怡那般,但旅途勞頓,到底也乏了,見自家姑娘呼吸均勻,睡得香甜無比,便熄了燈,自去外間小榻上歇息不提。 …… …… 夜不覺漸漸深了,月亮只一道彎彎的牙兒,卻格外明亮,晃悠悠掛上樹梢,照進一扇半掩的窗扉。 十四五歲的少女正擁被而眠,面容恬靜,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月光照處,那精致的眉眼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竟仿佛成了畫中仙子。 突然,窗欞輕輕動了起來,仿佛是夜晚的風造訪,打破了這滿室靜謐,少女卻毫無所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之中。 再看屋中,竟無聲無息多出一個人來。 第21章 夜客 下 婧怡突然醒了過來。 她本已十分勞累,躺上床后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便沉沉睡了過去。睡夢中的人無法感知時間……仿佛過了很久,仿佛只是一瞬,她忽地一陣心悸,便猛地睜開眼來。 她看到一對閃閃發光的小燈籠,靜悄悄地,停在她床前。 饒是她平日里機變百出,打小便膽大心細,現下也驚得差點魂飛魄散,一閉眼便欲尖叫出聲。 要知道人在剛睡醒那一刻,神魂尚未完全歸體,耳不能聽得全,目不能看得清,正是最懵懂脆弱之時。在此時突受驚嚇,若是那平日里便膽小怯弱之人,立即嚇死也是有的。 婧怡卻沒能就此死過去,也沒能叫出聲來,因為有一只手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她幾乎可以馬上確定,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很大,掌心粗糙,顯是長了許多繭字,最重要的是,這只手上有一股十分濃烈的氣息。 大約是汗的味道罷,婧怡這樣想,她從未遇到有這種味道的人,她所認識的男子,如父親兄長、乃至林家少爺王旭一類,無不文質彬彬、儒雅端方,雖不似女子那般熏香,但身上也絕沒有異味的。 再聯想到此人于暗夜之中登堂入室的行徑,她對他的身份已有了大概猜測……小偷?強盜?采花賊! 一念及此,一顆心便怦怦亂跳起來,幾乎要沖破胸膛,她甚至覺得眼前那人已聽到了她狂亂的心跳。但她卻并不十分驚慌,既然不是那些個怪力亂神無法解釋的力量,而不過是個人,就該有解決的方法。 正胡思亂想間,就聽見一個陌生的低沉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叫,我就放手,”略停了停,語帶威脅,“不要以為叫了會有人來救你,至少,我能在人來前先結果你的小命?!闭f著,手下微微一緊。 婧怡只覺得下顎一陣劇痛,連忙睜開眼來,便見一張男人的臉近在咫尺,先前幾乎將她嚇死的小燈籠不過是那人的一雙眼睛。 此時正值明月當空,清輝透過窗欞,屋中其實并不黑暗,只是婧怡方才于睡夢之中乍醒,神志昏沉睡眼迷蒙,這才誤認的。 卻見那人長了滿臉絡腮大胡子,既瞧不見面容,也辨不清神色,只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因離得進,也瞧不清他身量穿著,不過捂著她嘴的手既有股強烈的汗味,袖口更是破爛不堪,想必境況甚是落魄。 正出神間。卻聽那人又道:“不許叫,我便松手,你若同意便眨一下眼睛?!?/br> 婧怡眨了一下眼睛。 那雙燦如寒星的眼睛在她面上停留了許久,那人終于緩緩松開了手。 婧怡果然沒有叫,不僅沒有叫,她還擁被坐了起來,語聲十分鎮定地開口道:“壯士可是銀錢上有些短缺?小女子愿傾囊相贈?!?/br> 那人卻只瞧著她不說話。 婧怡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此人若不為錢財,又能為什么?面上神色卻依舊鎮定,口中道:“家父是朝廷命官,此番乃回京述職。壯士當知……此間是京城重地、天子腳下,若當真發生兇殺命案,朝廷豈能不追查到底,兇犯即使有幸脫逃,也難免亡命天涯,何苦來哉?”頓了頓,又咬牙道,“小女子愚見,這世間萬物皆可用銀錢買來,還請壯士三思?!?/br> 那人聞言沉默良久,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兩聲,道:“小丫頭好伶俐的口齒?!?/br> 說著長身而起,一閃身到了床邊衣架前,提起婧怡睡前換下的衣裳,道:“在下不為銀錢而來,只是想借姑娘衣衫一用,得罪之處,還請海涵?!闭f著,把婧怡的衣服隨意一裹便要往懷里塞。 婧怡見狀唬了一跳,卻不敢喊出聲來,不及細想便跳下床去一把搶過衣服護在懷里,怒道:“你做什么?” 那人倒不防她有這招,一時愣住,再看時卻見個俏生生小姑娘立在面前,長發披散、身著里衣,身子瘦伶伶的,還光著腳丫子。那一雙小腳白如美玉,腳趾個個纖巧,許是地上寒涼,都微微內縮著。那人只看了一眼便迅速轉開了目光,又見她身量未足,站在自己面前尚不及肩,暗道原來只是個小女孩兒,但瞧她面若冰霜、神情倨傲,又分明是個厲害角色。 不禁啞然失笑,遂道:“是在下失禮了,還請姑娘舍些銀錢給我?!边@樣小少女的衣裳,拿去也不得用,倒不如聽了她的,直接上成衣鋪子買一套,雖麻煩些,倒也使得。 婧怡沒想到這虬髯大漢瞧著兇惡,卻這樣好說話,不禁大喜,剛想取銀錢與他,卻又愣住…… 她此刻身在客棧,碧玉只取了換洗衣物備用,箱籠仍在馬車上,身上哪來的銀子?碧玉處或許有,但她怎能將這人引去她那里?一來她不忍一向忠心的丫鬟身處險境,二來若碧玉受到驚嚇驚叫出聲,引來他人,她這輩子就不要再想嫁人了。因此方才那人捂住她的嘴,雖是為了防止行跡敗露,卻也著實救了她一遭。 想到此處,婧怡一咬牙,抬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道:“小女子乃是隨著家父回京述職,壯士方才進來時想必看見了,我家的箱籠都在院中馬車上,小女子身上實在沒帶銀子,要不這樣……壯士今夜先行回去,小女子明日命下人取來銀錢,晚間壯士再來,小女子必當雙手奉上?!?/br> 那人哪里有閑工夫多等一日,見她說得誠懇,心下決定另想個法子,或偷衣裳或偷銀子,只不再與個小丫頭為難,嘴里卻不多解釋,只道:“好,那我明晚再來?!闭f著便往窗邊走去。 剛想一躍而出,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登時愣住,停頓片刻方慢慢回轉身來,盯著那面帶誠懇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小丫頭好多心眼子……你既說是進京述職,明兒一早必定便進城了,哪里能等我到晚上?我若所料不差,明兒在此地等我不是姑娘你,而是順天府的官差衙役罷?!?/br> 婧怡神色一僵,剛想說話,卻見那人身形一閃,已欺到她面前,眼中射出兩道凌厲目光來,冷冷道:“小姑娘長得漂漂亮亮,怎生了一副蛇蝎心腸?小小年紀心機便如此之深,將來不知要禍害多少人!” 婧怡并不示弱,低聲道:“只許你入室搶劫,不許我自救求生么?” 那人似真動了怒氣,道:“我可有半分害你?你卻要設計加害于我。小姑娘家這樣歹毒可要不得,今日便要給你點教訓!” 婧怡知道拖不得了,再不顧及其他,張口便欲呼救命,卻只覺腦后一疼,眼前一黑再沒了知覺。 …… …… “姑娘,姑娘!” 婧怡緩緩睜開眼,入眼便見天光早已大亮,碧玉坐在床邊,正笑吟吟望著她。 見她醒了,便來扶她,口中道:“姑娘總算是醒了,想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奴婢方才怎么叫您都不醒呢?!?/br> 婧怡只覺得腦后隱隱作痛,心中便是一跳,連忙低頭去看,卻見自己衣衫完整,正好端端坐在床上,心下才長長透出口氣,問碧玉道:“什么時辰了?” “卯時正了,老爺、大爺、大姑娘都已起了,只等著您一個?!?/br> 婧怡聞言,立刻起身道:“那便快收拾罷,不要耽誤了行程?!?/br> 碧玉便去打水來與她梳頭凈面,又取了衣裳伺候穿戴,正系著衣扣,突然“咦”了一聲,問道:“姑娘的金項圈呢,奴婢記得昨兒您是戴著的呀?!?/br> 婧怡一摸脖子,哪里還有什么金項圈?一顆心登時沉到了谷底……這可是陳庭峰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做工十分精致,便是京城也少有的,且項圈內側刻著她的小字,若那人真拿去了當鋪典當,難保不會被有心人認出來。即便不至如此,陳家人遲早會發現自己丟了項圈,到時又該如何解釋? 碧玉卻沒有發覺自家姑娘已變了臉色,仍低頭打理著她身上衣裳,一面道:“昨兒晚上明明還在的,難道是奴婢記錯了?” 婧怡笑了笑:“你怎么變得和碧瑤一樣不長心……昨兒上岸前我不是叫你把首飾匣子都裝進箱籠了么,哪里還戴著什么金項圈,分明是你記錯了?!?/br> 碧玉皺眉想了想,搖頭道:“奴婢記不大清了,哎呀,坐了這許久的船,人都傻了一大半,等回了府,奴婢幫您找出來?!?/br> 婧怡點點頭,再不多言,二人收拾妥當,下樓與陳庭峰等人匯合,一齊上了馬車,往城門而去。 第22章 江府 上 陳家在京城的府邸是位于三井胡同的一座三進小院。 地方不大,自不能和湖州的府邸相提并論,不過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地界上擁有這樣一份產業,對寒門出身陳庭峰來講已屬不易,好在陳家人口簡單,倒還住得開。 馬車剛拐進胡同,婧怡便遠遠見自家府門前站著幾個人,正朝這邊打量。待行到近前,才看清是一眾丫鬟婆子簇擁著兩個婦人,都站在臺階下,顯是等候多時了。 只見當先一個二十來歲模樣,圓臉兒,大眼睛、柳葉眉,膚色瑩白,身段豐腴,穿一件桃紅繡富貴花開對襟小襖,配一條秋香色繡蓮紋馬面裙,頭發整整齊齊綰一個纂兒,插一支流金鑲紅寶石發簪,卻正是陳彥華的妻子劉氏。她身后還站著一個約莫二十八九歲的婦人,瓜子臉,長眉細眼、膚色雪白,眼角下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淚痣。身材嬌小,穿一件官綠色繡折紙花交領襖,配黑色馬面裙,頭發梳成圓髻,并不帶任何發飾,只耳朵上掛一對赤金葡萄形耳墜,打扮得既老氣,神色也恭謹,卻仍掩不住好顏色,與劉氏站在一處,雖瞧著年長,卻更有一股風流姿態,卻正是陳庭峰之妾毛氏。 陳庭峰與姐妹兩個一下車,她二人忙上來見禮,毛氏行完禮后便默默退到一邊,劉氏則親親熱熱拉住了姐妹倆的手,笑道:“盼星星盼月亮的,可把你兩個盼來了。知道你們要回來,我早把你倆的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換了窗紗和帳子。一會兒自己瞧去,有哪里不滿意的,只管和嫂子說?!?/br> 婧綺這一路上都沒怎么理睬婧怡,船上時只管躲在自己房間,婧怡又成日躺在床上,待上岸后又各自一輛馬車,并不相干的。便是偶爾碰上,婧綺也抿著嘴只作不見,婧怡自然更不會上趕著倒貼。 此刻聽劉氏這樣說,婧綺冷了一路的臉才算有了點笑意,回道:“大嫂布置的,我肯定喜歡?!?/br> 劉氏笑著點了點頭。 婧怡卻嘟著嘴道:“別的倒也罷了,我屋里要一直插著花的……大嫂不如將那只鈞窯出的冰裂紋白玉插瓶賞了我罷?!?/br> 劉氏聞言,呵呵笑出了聲:“怡姐兒都長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怎么還惦記著嫂子庫房里那點子東西?好好好,回頭你到我那里拿去?!?/br> 婧怡眉開眼笑道:“謝謝嫂子!” 劉氏便去刮她的鼻子。 倒把婧綺晾在了一遍,她的面色不禁便難看起來。 正當此時,卻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老爺,不如咱們進去再說罷,晨起的風涼,您和兩位姑娘旅途勞頓,若再受了風寒,便不好了?!?/br> 陳庭峰正和兒子說著話,聞言轉過頭來,卻見是原本站在一旁的毛氏開的口。見他看過來,毛氏抿嘴一笑,迅速低下頭去,露出的半截細白脖頸和耳朵卻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粉紅色。 陳庭峰的目光就凝在了那層粉紅上。 婧綺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嫌惡地轉開了目光,婧怡卻似毫無所覺,拉著劉氏的手對陳庭峰道:“父親,我們進去罷?!?/br> 陳庭峰回過神來,輕咳一聲,點頭道:“嗯?!?/br> 于是眾人一道進府,劉氏領著婧綺、婧怡自去收拾屋子,陳庭峰和陳彥華則往書房敘話。 原來春闈已于前幾日結束,今年陳彥華也下了場的,如今只在家等著發榜……他自覺考得還算過得去,便將主考官是何許人、出的什么考題,自己又做得怎樣文章細細說與父親聽了。 陳庭峰沉吟了半晌,搖頭道:“沉穩有余、新意不足,今年主考你們的李大人我是知道的,他的文章一貫辭藻華麗,于文采上很有些講究的。你這般中規中矩的文章,又是陳詞老調,只怕入不得他的眼?!?/br> 說得陳彥華滿臉通紅,吶吶道:“是兒子過于自滿了,明日起便開始閉門讀書?!?/br> 陳庭峰搖頭笑道:“那倒也不必,等放榜看了結果再說。你也不要成日躲在家中閉門造車。須知道,曉天下局勢、通人情世故,而后胸中自有丘壑,寫起文章來也就言之有物,再加以文采修飾,功夫便也到家了。當然,讀書仍是第一要緊,決不可本末倒置。此外,即便此番名落孫山,你也不可灰心喪氣,而應吸取教訓,更加發憤,以備下次春闈,才不枉為父對你的期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