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故而,待這位新知縣到了桃園縣之后,唯一還留在縣衙里頭的,只有前段日子過來查案、如今案子查明白了還沒來得及走的周大人。 新縣令姓鄒,也不過才三十的年紀,前幾年的進士,因這兩年政績不錯,這才被調到了桃園縣。同他差不多的官兒還有許多,這回整個淮安府都賠了不少人進了大牢里頭,空下來的名額有的可有可無的,朝廷也就沒有再派遣人手,有的要緊的,自然就趕緊下了調令。 縣衙里頭都沒有多少人,鄒縣令同周大人大眼對小眼地寒暄了半晌,才奇怪地問了一句:“這縣衙里頭,怎么都沒人???” 他知道縣衙里頭被抓了不少人,可也不至于這么靜吧,連他這個新任知縣上門都沒有什么人前來接個塵。 周介推笑了笑:“原本是有好些個的,只是如今縣城里頭有一座橋剛剛竣工,大伙兒都在那里看熱鬧,一時間竟然都忘了鄒大人要來了?!?/br> 鄒縣令聽著倒也沒有覺得被冒犯,畢竟這桃園縣的情況本就不能跟其他地方相比,“那橋遠得很嗎?” “不遠?!?/br> 鄒縣令放心了,甚至還邀請周介推一塊兒過去。既然都去湊熱鬧,說明那里應該是真熱鬧。如今留在縣衙里頭也沒事兒可做,不如過去看看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周介推沒想到這位新來的知縣這么爽朗。如此可好,他也嫌這縣衙無趣得很,當下直接領著鄒縣令去了新橋那里。還沒到地方,兩人便看到那邊到處都是人,將那橋圍了一圈又一圈,叫人擠都擠不進去。 站在高處,鄒縣令才看清楚了這里頭的情況。確實是一座新橋,看起來修得還不錯,可說到底,這也不過只是一座橋罷了,并沒有什么稀奇的。 鄒縣令正想問問周大人這橋為何引得這么多人過來看,便發現人群中又發出了一聲高呼。 鄒縣令揉了揉眼睛望過去。 原來是有個人截開了紅布,下面蓋著的赫然是一個石碑。離得遠,鄒縣令看不清這揭開紅布的人究竟長什么樣,只看到那是一個身量修長的年輕人。他將石碑揭開之后,旁邊的人都踮著腳想要上前看看。 這么多人圍在一塊兒只怕有些危險,鄒知縣心想,可下一刻,他便聽到那人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話,話落之后,方才還著急著往前沖的百姓忽然都沒了動靜。鄒縣令大吃了一驚:“最中間的那個是何人?” “那個啊?!敝芙橥菩α诵?,道,“那個就是顧通判?!?/br> “他就是顧大人?”鄒縣令話里還帶著不可思議。沒來之前,他滿心以為能將這么多官吏落下馬的,定然是個心里深沉不茍言笑之輩,可如今再看人群中間那個說得意氣風發,口若懸河之人,鄒縣令實在沒辦法將他跟自己想象中的顧大人聯系到一塊兒??戳撕靡粫?,鄒知縣忽然又問道:“這個顧大人究竟在說什么?” 這里離那邊隔得那么遠,鄒知縣只聽得出來調兒,至于說的是什么,那就全然聽不見了。他見顧邵說得慷慨激揚,周圍的百姓也聽得分外認真,所以便多了幾分好奇。 周介推思索了一下:“大概是再說立碑的事吧?!?/br> “這有什么好說的?” “鄒大人有所不知,顧大人為了讓桃園縣的富戶出銀子,雇傭百姓修繕縣內學堂廟宇之類,特意想了這個立碑的法子,將這修繕的原委用碑文記載下來,全了這些富戶想要揚名的心思?!?/br> “只是這樣?” “還不止呢?!敝芙橥平又?,“他跟那些富戶允諾,說待這回賑災的事情過后,會在桃園縣內修縣志,往后但凡有人出錢雇百姓修什么東西,都會寫記立碑,到時候這些都作為金石寫進縣志里頭。這一旦記在了縣志里,往后便算是名流千古了。如今不僅是桃園縣,就連周邊的好幾個縣也都準備這么做。上回我聽顧大人的意思,似乎還想趁機攛掇賀知府給整個淮安府修府志?!?/br> 鄒知縣聽了嘖嘖稱奇,一面卻仍然有一些不愿意相信:“他這么說了,那些富戶就愿意信了?” “顧大人在這桃園縣聲望極高,不說別的,單是上次崔鎮決口他替桃源縣百姓做的,便足以讓這桃源縣上下都對他信任有加。他以自己通判的官身擔保,又有誰會不相信呢?” 周介推原本在京城的時候與顧邵也怎么接觸過,如今來了桃園縣,反而接觸得多了。接觸一多,周介推也多多少少看出了顧邵的性子——直而不迂,既有自己所要堅守的東西,卻又能全身而退,讓身邊的人都對他青眼有加,不得不說,這位是個聰明且幸運的人。 想著,周介推便對鄒知縣道:“總之,這位顧大人是個能為民做主的好官,這點,想必鄒大人以后便能知道?!?/br> 鄒知縣下意識地笑了笑。名聲都傳出去了,他哪兒還敢不知道這顧大人是個好官啊。要說鄒知縣對顧邵的觀感么,那是既敬佩,又有點擔心。 畢竟這位顧通判可是個有手段之人,心思敏捷,又能說會道,這樣的人最善于蠱惑人心,怪不得桃園縣和淮安府的那些貪官都拿他沒有辦法。想到往后還要同這位通判共事許久,鄒知縣便覺得肩上的壓力更大了許多,他怕以后對付不來這位心思深沉的顧通判啊。良久,鄒知縣還想到了一件事兒:“那碑文,也是顧大人親手寫的?” 周介推搖了搖頭:“是顧大人央著晉安先生寫的?” “……”早就聽到過晉安先生大名的鄒知縣,“晉安先生如此大名,如今竟然為了一個無名之橋寫記立碑?” “晉安先生極看重顧大人,且因為顧大人年紀小,多有看待晚輩的意思?!?/br> 鄒知縣沉默良久,本來還只是有點擔心,如今卻是有些畏懼了。單看晉安先生的態度,也知道這位顧大人絕對得罪不得。 鄒知縣繼續盯著那邊看。 隨著顧邵的話說完,旁邊有有幾個穿著富貴的中年人走了出來。鄒知縣琢磨著方才周大人的話,心想著這應該是那些出錢的冤大頭……啊不,是高義之人。不得不說,顧通判這法子還是可以的,既解決了事實,又一分錢不出,往后等他上任了之后也可以借鑒一二。 揭開了石碑過后,顧邵又對著桃園縣的幾位富戶一塊兒寒暄了一下。 有林老爺和曾老爺打頭,桃園縣剩下的幾個富戶也都還算爽快,紛紛出錢雇了不少百姓做事。 出錢之多,大大超過了顧邵的預期。 但顧邵的想法遠不至于此,他希望這做法往后還能繼續持續下去,這般不管是不是在災年,不管外頭有多少災民,官府這邊的擔子都會輕上許多。更重要的事,百姓那邊也能得到實打實的錢財。顧邵再接再厲,連夸帶哄地說得這些人眉開眼笑,紛紛夸下???,往后但凡遇上災年,必定頭一個出錢賑災。 瞧見他們一個個如此上道,顧邵再次跟系統感慨:“看吧,桃園縣的百姓果然最淳樸不過了?!?/br> 要出力就有人出力,要出錢就有人出錢。 系統看著那些被哄得不輕的富戶,心想顧邵這張嘴,關鍵時候還是有點作用的??磥磉@些年的飯沒有白吃。 忽悠了一通這些富戶之后,顧邵才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桃園縣的新知縣,是不是今兒要過來?” “好像是的?!?/br> “嘶!”顧邵倒抽了一口冷氣,“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我有這個義務?”系統發問。 顧邵頓時沒了言語。他也不想跟系統再廢話了,為了今兒的竣工禮,他把縣衙里頭上上下下的官兒都給叫過來湊熱鬧充人數了。就連晉安先生,都給他一道給叫來了,如今留在縣衙里頭的,好像就只有閑著在家還沒出門的周大人了。這也太寒磣了,要是那位新知縣過來,少不得要認為他們故意怠慢他。 辭別了眾人,顧邵趕忙去酒館的二樓去尋晉安先生,與他一道兒趕去縣衙里頭。 那邊,周介推也領著鄒知縣回了縣衙,兩邊人剛好在縣衙門口碰上。 顧邵猜出了這人是誰,眼睛一亮,立馬上前打招呼。 周介推是熟人,壓根不必特意上前來打寒暄。顧邵對著的,顯然是周介推旁邊的鄒縣令。畢竟這回也是因他之故怠慢了人家,顧邵不得不客氣一點。 可說了兩句話之后,顧邵便發現,這位新來的鄒知縣對他的態度好像不大對勁兒啊。 不管他問什么,那位鄒知縣都答得很小心,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人一樣。顧邵也不想人家剛來就對他有什么偏見,所以同鄒縣令說話的時候,顧邵便更細心了幾分,盡力讓鄒知縣知道,自己是個再和善不過的人。 和善是和善了,鄒知縣迫于壓力,只好耐著性子一句一句地回著顧邵。不過他仍在心里暗暗的給自己敲響了警鐘。這位顧通判,不僅做人厲害,說話也是滴水不漏。 看來是個笑面虎不假了。 在鄒知縣這里,顧邵必定是得碰上一個軟釘子了。周介推是一路跟著過來的,大概也猜到了鄒知縣的意思。 他只看了兩天的熱鬧便也看不成了,得出發回京。 淮安府這邊不管是查案還是賑災的事都已經結束得差不多了,周介推準備了一日過后,便與顧邵和晉安先生辭行。他行程趕得急,顧邵幾個也沒留人,反正以后回京城還能再見的,也不必多也不必多做什么樣子。 待周介推走之后的大半個月里頭,整個淮安府的新上任官吏也全都到齊了。 顧邵看著重新修繕的官舍,想到了自己頭一回給圣上寫的信。雖說這回重修官舍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那封信,可既然修整了,便說明圣上還是記掛著他們的。圣上如此為了他們著想,他這個御定的淮安府通判,自然得做出一番實績來才行。 另一邊,周介推趕了這么長時間的路,也總算是趕到了京城里頭。 回京之前,周介推已經猜到了這回京城肯定會熱熱鬧鬧、有的折騰。不說其他,單就是吏部考課改制的問題,便要在不少人頭上動刀。涉及自身利益之事,這鬧騰的動靜必然不會小。 事實也一如周介推想得那樣,京城里頭如今是不大安定,尤其是朝廷那邊,更是吵翻了天。 不過讓周介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們吵的竟然不為吏部的考課改制,而是因為一封信引發的是否派人出海一事。 周介推聽了這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前去打聽。好在這事兒好打聽,沒花多久的功夫便打聽了出來,原來是因為戶部錢大人半個月之前收到了一封來信,信上說,東南海上有一物為紅薯,產量極高,極易成活,且隨處皆可種植。聽說那信上面還畫了圖,另說了大概去哪兒可以尋到這樣一個寶貝。 只是吧,這事怎么聽怎么扯,都是沒有所謂的消息,周介推難以想象朝廷那幫人竟然會為了這么一封信爭到現在。他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屬下的話,多問了一句:“那信是誰送來的?” “聽說是淮安府的顧通判?!?/br> 周介推嘴角一抽:“難怪呢?!?/br> 也就只有他有這個本事了。 第169章 回京述職 這信若是旁人寄過來的,錢尚書保不齊看也不會看。即便是看了,也未必會把這件事當做一回事,反而會覺得是旁人忽悠他——可問題是,這信是顧邵送來的。 因有互市和崔鎮一事在前,顧邵在錢尚書這兒一直是個極靠譜的人,雖然這回他送來的信看起來并不是很靠譜,但錢尚書仍然愿意給顧邵留點信任。 他將信留在身邊琢磨了兩天,后來又吩咐屬下去尋了些有南下經商經歷的船戶,向他們打聽打聽是否看過此物。打聽了數百來人,終于在一人口中聽到了類似的消息。 雖然僅有一人,可錢尚書也放心了,起碼他能確定顧邵沒有騙他。帶著這封信還有找來的那個船戶,錢尚書直接將消息遞到圣上跟前。 圣上這陣子也是閑著,畢竟忙的都是其他人,事情都交給別人做了,他這邊自然就空閑了許多。恰好在這個時候,錢尚書找過來了,皇上只看了一下這封信,立馬拍板:“去,如此利國利民的寶物,一定要替朕尋過來?!?/br> 皇上一直以千古明君來要求自身,賢德么,皇上捫心自問自己也有了,只是政績上沒有做出什么驚人的成就,若是真有這樣一個寶貝,讓大齊上下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那他真的是個千古名君了。莫說先王,就是往前數十代,上百代,也未必能有哪個皇帝能有如此功績。 為了自己千古明君的宏偉大志,皇上必須要將這叫什么紅薯的東西弄到手。更兼此事是他的狀元郎呈上來的,皇上便越發地深信不疑了。 錢尚書聽了皇上的話,心里并沒有多高興。只因他知道,這事只怕遠遠沒有這么簡單,如今皇上雖同意了,可底下的大臣卻肯定會質疑的。 莫說底下的大臣了,就連他一開始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不也是滿心質疑嗎?果不其然,事情傳出去沒多久,朝中便有人議論開了,都覺得這事是個無稽之談。有人甚至直接在朝上彈劾起了錢尚書,說他妖言惑眾。等知道這封信是顧邵寫了之后,又轉而彈劾起了顧邵,甚至連與顧邵關系不錯的鄭尚書也一道彈劾了。 鄭尚書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他們折騰。 “如此荒謬之事,怎能輕信?可笑鄭尚書不僅輕信了,還將這消息帶給圣上,攛掇圣上派人出海,究竟是何居心?” 錢尚書瞧了一眼指著他鼻子罵的小官兒,心中滿是鄙夷,若不是當著圣上的面不好發火,他真想沖出來罵他一句:你懂個屁。 整天就知道吃飽了飯亂噴人,也不想想他吃飯的錢還是他們戶部發的呢。要是大齊百姓出不飽肚子,那就交不了多少稅錢,要是戶部收不到錢,他們還吃個屁! 可問題是吃屁的可不止一個兩個,安穩日子過多了,這些人對出海做事沒有什么好印象:“海上兇險,說不得就是有去無回,如今大齊的百姓又不是沒有糧食吃,做什么要去海上冒險?” 錢尚書實在忍不住了:“朝廷不是每日給你發米么,怎么陳大人家里還月月都去米鋪買上等的好米?照陳大人你方才說的,朝廷給你發的吃的你還惦記外頭的,是不是也在剁了自己的手???” “這怎么能相提并論?”陳大人被懟得臉色通紅。 “怎么不能?放到別人身上就是閑著沒事兒故意尋死,放在你身上就理所應當了?” 好在還有別人立馬替陳大人迎難而上,辯解道:“話不是這么說,陳大人買米毫無風險,可這出海卻是個賠錢買賣,先不說造船的事兒,若是出海的人折損了,這人命的官司得放在誰身上?放錢尚書您身上?還是放圣上身上?錢尚書你鼓動圣上造船出海,分明是陷圣上于不義!” “這話說得再對不過了,況且還有一件錢尚書都沒說清楚,這紅薯一事是顧大人道聽途說,那個船戶也只是一面之詞,除了他旁人也都沒有聽說過,這事情本來就不靠譜,如此勞心勞力地去尋,未免太傻了些?!?/br> “另外,那紅薯既然是如此高產之物,海外之國怎會輕易讓別人得了去,這說是出海尋寶,到時候可千萬別寶貝沒尋到,結果反弄了一身sao?!?/br> “萬一別國因為這件事記恨上了咱們大齊,帶兵前來犯我大齊又該如何?”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不贊成出海這件事。 被罵得是錢尚書,可生氣的卻是圣上。 不說他對狀元郎的偏愛,單就提出海尋找紅薯這件事,皇上覺得這事兒沒什么好糾結的,分明是為了惠及民生之事,怎么就讓他們這么糾結了?為了百姓,即便麻煩了些,損耗多了些,可這又算的了什么?便是沒有找到這產量高的紅薯,可若是找到了別的作物帶回來,那也是于百姓有利之事。 這些人,理由一堆,可卻沒有一個是真正替百姓著想。 當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用說,肯定是朝廷給的俸祿給多了! 下面的人噴了半天,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殿內的氣氛不對勁。他們噴了半天,自己不覺得,可周圍有些人已經暗暗跟他們離得遠遠的了,躲著他們就跟躲瘟疫似的。而最不對勁的,就是跟前的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