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眾人一時間卻都沒有說話,而是看了圣上一眼。他們固然有些想法,可術業有專攻,也做不到考慮齊全。 皇上一愣,隨即不解道:“你們看著朕作甚?” 錢尚書道:“若是幾位大人都沒有別的意見的話,那便要請圣上拿定主意了?!?/br> “怎么沒有意見?”皇上可不是沒有腦子的。他原本也被錢尚書說得甚是心動,可是后來轉念一想,世上哪會有這么好的事,想要印造多少錢便印造多少錢,那這還叫錢嗎?皇上知道自己說不過錢尚書,所以點了顧邵的名字:“狀元郎有什么話要說?” 錢尚書扯了一下嘴角,隱有不屑。一個毛頭小兒,能有什么話要說? 顧邵不得不謙虛道:“方才聽聞錢大人的話,確實有一件事,想要請錢大人解惑?!?/br> 錢尚書眉頭一挑:“哦,顧大人難不成還真的對鈔法一事深有了解?” 對于這樣的軟刀子,顧邵是不會怕的,畢竟他皮厚。系統那些毫無保留,赤裸裸的嘲諷或許可以傷到顧邵,讓他悲痛那么一會會兒,不過錢尚書的這些嘛,那真是不痛不癢,一點用處都沒有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顧邵選擇面帶幾分笑意:“略有了解。當然,自是不及您對鈔法鉆研得深入,所以下官也不敢提什么意見,只是有些小問題,想要請您解惑。不知下官可有這個資格?” 錢尚書也不指望他能問出什么有用的,便道:“你且問吧?!?/br> 顧邵點了點頭,再次開口:“敢問錢大人,您所要行用鈔法,那這寶鈔,是以何為準備金?” “自然是以銀?!?/br> “面額幾何?” 錢尚書張口就答:“其文以十計者五:曰五文、一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五十文。以百計者三:曰一百文、三百文、五百文。以貫計者二:曰一貫文、五貫文?!?/br> 顧邵頷首,又問:“那既然要印造,請問錢大人,這頭一年,應當印造多少?” “歲印八萬錠?!?/br> 顧邵忍不住又笑了一聲:“這八萬從何而來,是算出來的,還是錢大人憑空想出來的?” 錢尚書沉下了臉,多看了顧邵一眼,復又擠出一抹笑:“自然是根據往年戶部的核算,稍加斟酌,算出來的?!?/br> 顧邵緊追不舍:“那您算出來的根據是什么?可有核心之義理?往后幾年又該發多少合適?” 錢尚書一時無言。說了八萬,其實不過就是根據往年的那些數字,推測出來的罷了。誰還會找他要什么根據,誰還能有什么根據? 顧邵了然,故意氣他:“看來錢大人說得再多,也不過只在一個猜字上,并無義理根據?!?/br> 錢尚書揮了揮袖子:“這事后話。一切總該先發了再說,往后該發多少,自然該由前一年為例,斟酌增減?!?/br> 殿中悄然無聲,誰都能看出來,這錢尚書和顧大人之間的暗流洶涌。 皇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得津津有味,過癮極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動什么,反正莫名地期待著他的狀元郎還能問出點什么。 顧邵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皇上盯了許久了,兀自道:“那好,下官再換一個問題。先前錢大人說要印造寶鈔,可這寶鈔,在尋常人看來不過是一張紙,不及布帛,更不及銅錢,倘若百姓不愿意用,鄭大人覺得又當如何?” 錢尚書壓力漸大,不過還是梗著脖子道:“政令既發,他們不愿意用,也不得不用!” 顧邵聽他如此強勢,又換了一個:“那這寶鈔,該如何防偽?布帛乃實物,用作貨幣勝在實用二字。金銀銅乃礦藏,用作貨幣勝在值錢二字。這寶鈔么,既不實用,也不值錢,只需稍稍印造便能流通,不需多少成本,若想防偽,只怕又是一件難事?!?/br> 錢尚書略想片刻,最后仍道:“你說的這些,以禁令禁止便行了?!?/br> 顧邵搖了搖頭,不贊同道:“若只仰仗律法,只怕最后是屢禁不止,假幣橫行?!?/br> 錢尚書想要辯駁,只是顧邵顯然沒有給他機會,進而問道:“再則,下官想問錢大人,這寶鈔的印造與發行,究竟權在誰手?是在戶部,還是在圣上手中?” 鄭尚書瞇眼眼睛看他,總感覺這話處處都是坑。 顧邵看了巴巴望著這邊的皇上,忽然福至心靈:“倘使在戶部,這樣的大權在手,且無節制無監察,最容易滋生腐敗。倘使權在圣上手中,萬幸如今圣上英明,不會被外人所惑,可往后呢,誰又能保證大齊往后的國君一如圣上英明,不會濫發寶鈔?” 被突然夸了一遍的皇上還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撓了一下鼻子。 余下戶部的人,都開始再次唾棄顧邵馬屁精了。 馬屁精還沒有停下:“容易印造的鈔固然好,可也難以掌控,發少了無濟于事;發多了物價抬升,得不償失??烧l也不能保證,這鈔往后會發多少。說句大不敬的,但凡往后遇上征伐,遇上災荒,朝廷勢必會大量印造寶鈔,借以充作軍費,充作賑災之資。一次兩次也就罷了,若每每如此,民間寶鈔漸多,價格越賤,長此以往,還讓百姓如何信任手中的寶鈔?” “錢大人又談及以銀為儲備金,可這儲備金用與不用,也是一件難事。賞賜功勛,建造宮苑,哪一樣都要用到錢財,一時不動這準備金,不代表可以一直不動,但凡開了先例,便永無止境,直至將這準備金用完。那這寶鈔,便徹徹底底成了廢紙,既無價值,也不可兌換。試問,這樣的寶鈔,誰還愿意再用?” “如今戶部行用寶鈔,究竟是將鈔作為錢來發,還是將鈔作為工具來用?” 錢尚書被他問得,面上劃過一絲愕然。他……竟回答不出顧邵的幾問。 怎么回,都是錯。 一番鏗鏘有力的話,問得戶部一干人等啞口無言,許久不能出聲。 顧邵望著這些人,心中感慨。其實,他也將事情戳破,寶鈔是好,但是不能用的根源在于“節制”二字。這些人準備用鈔,卻做不到節制,那這鈔法的結果,注定會是慘淡收場。到時候最苦的,還是百姓。 顧邵朝著皇上拱了拱手,云淡風輕:“圣上,微臣問完了?!?/br> 皇上笑呵呵地點了點頭,給了顧邵一個滿意的眼神,而后又轉頭看向悶在那兒的錢尚書:“他問完了,你可想好了該怎么回?” 錢尚書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沒說出來。 他本來對鈔法一事信心滿滿,可如今聽了顧邵的話,他反而不確定了起來。這鈔法一直是錢大人主推的,他自然也知道,這鈔法推行起來并不簡單。 顧邵的那些話,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每每想起,總回抱著僥幸的心思匆匆略過罷了。如今,被人這樣大喇喇地指了出來,問得他猝不及防,如何能叫錢尚書不尷尬。 他尷尬就對了,皇上趁機愉快地做了決定:“既然如此,往后這事便由錢尚書主管,狀元郎從旁協助,一切事由都得你二人商議方能定奪。諸位愛卿已經沒有什么異議吧?” 說完,不等旁人開口,皇上便又立馬道:“行,既然沒有異議,那就這么定了!” 第113章 眾人相護 這話自然也有不同意的,錢尚書雖然猶在木訥當中沒有立即反對,可戶部也不都是死人。比起什么話都不敢說的小李侍郎,佟侍郎顯然更剛一些。他想也沒想就道:“圣上,此舉怕有不妥?!?/br> 皇上都懶得掀開眼皮正眼瞧他,只問道:“有何不妥啊,你說來讓朕聽聽?” “顧大人乃是翰林院的修撰,與我戶部無甚干系,貿然讓顧大人插手戶部事由,豈非名不正,言不順,白白惹人閑話?這對顧大人的名聲,似乎也不大好吧?!闭f完,佟侍郎意味深長地看了顧邵一眼。他們戶部的事,這毛頭小子也敢接手? 皇上聽了這話,反而笑了:“既然名不正言不順,那朕就給他個戶部右侍郎的職位,如何?” 佟大人瞳孔一怔:“圣,圣上!” 他急得去看錢尚書,然而錢尚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未搭理他。 “行了行了,快閉嘴吧?!彼挥X得難堪,皇上都替他難堪,“論本事比不上人家,論口才也不及旁人出眾,朕要是你,就趕緊躲在一邊閉上嘴,省得惹人笑話?!?/br> 躲在一邊自始至終都沒有吱聲的小李侍郎將嘴巴又閉緊了幾分。 佟侍郎不忿,可是他再怎么擰也擰不過皇上,最后只能悲憤同意。 皇上卻還不愿這么放過他,在那兒意有所指:“朕這狀元郎是個高風亮節、不慕高官俸祿的。當日朕許諾給他戶部的職銜他都不要,非得白白替朕做事。你們若真想比,怎么不拿這個比?也不需要你們白替朕做事,只需每個月少拿一點官俸就行了?!?/br> 這下徹底沒人說話了。 皇上內心鄙夷,也知道他們不可能答應。這話說出來,也就圖個嘴巴爽快了。愉快地定下顧邵的事情之后,皇上便下了逐客令,叫這些以錢尚書為首的糟心家伙趕緊滾蛋!連蕭丞相和王翰林兩個也一塊兒被攆走了,一眾人里頭,唯獨留下了顧邵。 一行人退出大殿之后,仍久久不能言語。 一是震撼于顧邵一個毛頭小子竟然真懂得這么多,別看顧邵全程只問了幾個問題,可若不是對鈔法深有了解,如何能問得出來這些,最后還將錢大人給問得一句話都對不上來?這小子,分明是個不聲不響的硬茬。起初不顯山不露水,讓他們看輕了他,最后弄來這么一招,將他們所有看熱鬧人的臉,都打腫了。 二則,也是震撼于圣上對顧邵的縱容。 佟侍郎因之前被皇上當眾打了臉面,本就一肚子不悅,如今出來之后,還忍不住回頭酸了一句:“得意什么?如此諂媚于君上,怕不是想走寵臣的路子吧?!?/br> 甫一說完,前頭的王翰林和蕭丞相便都停住了步子,回頭鎖著佟侍郎。 小李侍郎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果然,下一刻,他便聽到一句王翰林不急不緩地來了一句:“昔日孔子觀周,及太祖后稷之廟時,廟堂右階之前有一金人。佟大人如今,倒是可以向那金人學習一二?!?/br> 蕭丞相“噗嗤”地笑了一聲,跟著王翰林一道率先離開了。 小李侍郎從后面走了過來,拍了拍佟侍郎的肩膀,帶著一點幸災樂禍:“叫你三緘其口呢?!?/br> 佟侍郎臉色難看極了。 不過小李侍郎卻挺慶幸的,慶幸自己早就已經認清了現狀,否則今兒,被打臉的人恐怕會多上一個。嘿,這么一想,他還挺機智得不是? 眾人離開之后,顧邵坐在圣上對側,開始耐心地講著故事。 講得多了,顧邵便發現一件事,圣上尤好聽那些風花雪月、一波三折的故事,最好是男女雙方身份差距極大,最好一個是少爺,一個是婢女;或者一個是高門閨秀,一個是落魄秀才,然后家長拼死反對,男女雙方歷經各種挫折,涉及生生死死,最后才攜手共度一身的凄慘感人故事。這種內容,換做一般人還真不好意思說出來。 但顧邵就不同了,他臉皮厚!因為知道圣上的喜好,所以顧邵每回說故事的時候,還總會下意識地再添一點兒。 不管別人怎么看,反正皇上是聽得挺開心的。每次都心滿意足。故事說完之后,他還跟顧邵拉起了家常。說著說著,便說到了那京城富商在顧邵這兒求字畫的事兒了。 皇上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處理政事之余,也會聽聽宮外的閑事。一般跟皇上說這些的,都是御前總管付公公。別看不過是說閑話,可這里頭也有門道,皇上愛聽什么,他才能說什么,但凡開口,都得摸著皇上的喜好來。又因為最近顧邵頻繁進宮給皇上講經,所以付公公說起外頭的事,頭一個便想到了顧邵。 是以,皇上才會對顧邵的事情這般地了如指掌。他早知道顧邵字寫得好,所以對于那富商找顧邵求字畫也不覺得奇怪,反而認為那富商是個知道好歹的,懂的找顧邵而不是去找別人。 “朕想著狀元郎你都替別人寫了,不如也替朕寫一幅?” 顧邵一想,覺得可以。如果圣上這兒都有一幅他的字畫的話,那他的字畫豈不是身價倍增? 顧邵趕緊點頭答應。 兩人一拍即合?;噬嫌H自去尋了宣紙,顧邵研磨,詢問了皇上的意見,最后在上面寫了一首皇上早年間做的詩,為了與詩相配,還在下面花了一副墨梅圖。 畫成之后,兩人都十分滿意,對著字畫不住地點頭,各自互夸了許久。 有來有往,收了顧邵的字畫之后,皇上還又點了付公公進來,讓他去庫里找了一副前代的古畫送給顧邵。 能讓皇上收入庫中的東西,可想而知該有多珍貴。顧邵只隨意瞟了那落款一眼,便拳頭一緊,忙按捺住激動,接了過來。這畫若是能賣的話,別說他們一家人十幾年的花銷了,就是在京城這兒再買一套房子,也還有余錢。 只可惜,這畫他不敢賣…… 一時間,顧邵又欣慰又心疼,最后百感交集地出了太極殿。 顧邵離開之后,皇上還在琢磨著自己方才給的東西是不是給少了。畢竟他的狀元郎今兒可是給他狠狠地長了一回面子了。戶部那些人成天在他耳邊叨叨叨,欺負他聽不懂那些東西,說得天花亂墜,他早就不滿意了,如今有了狀元郎,且讓他們叨叨去罷,看到最后誰沒面子。 皇上又拿起顧邵留下的字畫,越看,越是打從心底里覺得滿意。這手字,寫得可真是沒話說啊?;噬系靡饬艘幌?,最后吩咐道:“將這掛在朕的書房里頭吧?!?/br> “這……”付公公有些為難,沒有立馬接過字畫。 皇上當即意識到不對,瞪著眼看他:“怎么,你還敢嫌棄不成?” “這是顧大人的字畫,連圣上您都稱贊有加,奴才哪里敢嫌棄。再說了,這字畫,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寫得有多好?!?/br> 皇上哼了一聲:“諒你也不敢的?!?/br> 付公公點頭哈腰,一時又勸道:“只是這字畫再好,也不適合掛在圣上您的書房里頭。奴才雖然識不得幾個字,可也知道樹大招風的道理,奴才卻是聽說過的。顧大人入翰林院的時間雖短,可卻已經出了好幾回的頭了,這回戶部的事情,保準要不了多久也會被傳出去。說句不中聽的,顧大人這般早惹了一眾人的眼。倘若您再明著器重顧大人,豈非讓他們越發地妒忌,沒準還會在背地里給顧大人招災呢?!?/br> 也是知道皇上圣明,不會輕易怪罪別人,付公公才會說得如此推心置腹:“圣上您多替顧大人想想吧,這字畫,委實掛不得?!?/br> 皇上聽進去是聽進去了,只是心里還是悶得慌。他就喜歡狀元郎,就覺得這字畫好,想要掛在書房多看兩眼又怎么了?想他堂堂大齊國主,想掛一副字畫還要這般地瞻前顧后,這皇帝當的,實在是憋屈。 可他又不能真掛。 皇上這樣想著,瞬間變沒了興致,將字畫往付公公那兒一遞:“行了,先收起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