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越愁,便越是一副倒霉相。 眾人看在眼里,便有些相信了魯齊林的話了,看來這顧狀元確實是遇到了難事,又或者是經不得事,一個小小的祭文,便將他嚇成這副模樣。這般戰戰兢兢,能成什么大事呢?他們明面上不好說什么,私底下卻議論紛紛。 “原以為連圣上都稱贊的狀元郎是個厲害的,卻不想,只是個紙上厲害的?!?/br> 午飯的點兒,眾人聚在一塊兒,說著說著話頭便又歪到顧邵身上呢。頂著個狀元郎的名頭,不說他說誰? 周伯琦也在里頭,說話的這人也是世家出聲,與他關系還行。見周伯琦自顧自地吃著飯,那人又道:“哎周兄,你怎么一點都不好奇?” “好奇什么?” “自然是好奇,那狀元郎是不是真的一篇都寫不出來?!?/br> 周伯琦嘴角抿得緊緊的,好半天才道:“怎么可能呢?!?/br> “為什么不可能,他說是會寫,一早就寫出來了,還要等到現在?如今還沒寫出來,多半是憋不出來了?!?/br> 周伯琦見狀,也不再說什么了。打過了幾次交道,周伯琦大抵也知道顧邵是什么人?說白了,就是個不同尋常的,總能出人意料。他固然不喜歡顧邵,也不愿意看到顧邵踩著他出風頭,只是周伯琦也不得不承認,這人不僅有兩分運道,還有幾分才氣。 一篇都寫不出來,那是不大可能的。周伯琦捧著碗抿了一口湯,心想著,大概是寫得不夠好,還不想拿出來吧?這人看著全無計較,沒想到私底下表示心這么重。 這一旁子人議論得多了,兼之正主也不在跟前,便漸漸沒了顧忌,連不想聽到的人,也都聽到了。 吳澈聽著覺得甚是心煩,不想再聽下去,直接端著食盒離開了。他只盼著顧邵寫快點,好趕緊給這些人一個教訓瞧瞧。 然吳澈的期盼到底是落空了。 直到雩祀的前兩日,魯齊林當著王翰林的面過來催顧邵的時候,顧邵才終于遞上了一份文稿。 這是他努力了這么長時間,頭一次得到了系統認同的祭文。 不管系統究竟是不是真心認同,反正顧邵是不愿意再改了。他已經筋疲力盡,再沒辦法再琢磨了。 對于翰林院這些日子里的流言,顧邵也有所耳聞,這些話,想想也知道源頭究竟是誰。他雖然沒有說什么,可對魯齊林的厭惡也更添了一層。 當著眾人的面,顧邵直接略過魯齊林,將祭文遞給王翰林。 魯齊林伸出來的手都僵在了半空中:“……” 顧邵冷哼了一聲,理都沒理他。 眾人都瞪直了眼睛。這顧狀元,脾氣有些直啊。 王翰林笑了一聲,低頭看了這祭文幾眼,只一眼,便有些詫異地看了顧邵一眼。 顧邵老神在在地站在一邊,也沒發現王翰林的打量,他正在跟魯齊林較勁兒呢。魯齊林被顧邵直接冷在了原地,好半天才收回了手,他站在顧邵跟前,嘴下的rou都忍得有些顫。 末了,魯齊林轉向王翰林,壓著怒火:“王大人,可否給我看一眼?” 顧邵畢竟是他帶的人。 王翰林卻直接將祭文收了起來,轉身回他:“不必了,我瞧著還不錯,也不用改?!?/br> 魯齊林微愣。 還不錯?憋了這么多天憋出來的東西,能不錯到哪里去?只是王翰林沒有說,魯齊林也不得而知了。 不光魯齊林,外頭的人哪個不好奇上頭寫了什么?只是好奇歸好奇,卻沒一個人敢扒著王翰林的袖子看。 都是要臉的。 王翰林也沒有多話,接了祭文之后,便轉身離開,顧邵對著魯齊林冷眼笑了一下,亦是走得干脆,獨留魯齊林在原地,這火氣是咽也不是,發也不是。 氣死個人。 如是日子一晃,便到了雩祀當日。 禮官照例取出祭文,上去高聲吟誦。只是他越往下念,兩邊的人表情越是微妙。 上首的皇上也是愣了一下,是他的錯覺嗎?這稿子,怎么聽著格外不一樣呢? 第99章 欽點差事 禮官絲毫沒有注意到底下人的表情,他兀自讀著自己的稿子,且越念,越投入其中。 沒辦法,這篇祭文寫得太叫人唏噓了。開篇就與眾不同,說得不是些官話,而是前朝京外三百里之外的一戶農家。 他雖當官這么多年,做的卻都是京官,沒見過什么民生疾苦,這是頭一次,他知道外頭的百姓都過得什么日子。 幾塊薄地,靠天吃飯,一家人都是實打實的善人,見到乞丐,哪怕兜里再窮也會給一捧糧。無關仁義,只是為了自己的一點良心。就是這樣的好人,卻還是過得再苦不過了,收成好與不好,過得好與不好,全都看年景。 頂得過的時候方且留著一條命,頂不過的時候一家老小也沒幾個能活。累死累活一輩子,臨到頭最大的指望,不過就是吃幾頓飽飯罷了。這世道,苦命人再善良也無濟于事;富貴的作盡了惡也照樣能耀武揚威。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這祭文寫得太真切了,叫人仿佛置身其中,眼睜睜看著那收成不好的一家農戶苦苦掙扎,最后無奈掙不過天,全都餓死在了雪地里。 太可憐了!也太無力了。 念完之后,禮官擦了擦眼淚,覺得接下來要是再這樣寫的話,他怕是先頂不住了。 底下的人也都唏噓不已,尤其是那禮官讀得又沉浸其中,越發得凄慘,在座但凡有點惻隱之心的,都不由得替那戶農家感到悲哀。 正待聽著,卻聽那禮官話鋒一轉,說到了今朝歷代皇帝授田,勸課農桑一事。不同于前一段故事,這一段寫得那叫一個鏗鏘有力,有如擂鼓一般,抑揚頓挫,叫眾人頓時一解胸中郁郁之氣,瞬間痛快了起來。 禮官還在朗誦,越讀越順,越讀越有氣勢。歌頌完了大齊歷任皇帝,轉而又開始歌頌當今圣上。 上首的皇上突然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 這段頌文寫得更為巧妙,通篇都是贊美,卻聽不出一點諂媚,從頭到尾一氣呵成,聽得皇上心情頓時就明媚了起來,眉眼帶笑,止都止不住。 皇上還待多聽幾句,那禮官忽然又收住了滿嘴的馬屁,轉而收尾,開始正正經經地求雨。 “民之艱莫過于農桑事,仰賴天時,得以足衣時,得以享安樂。今承皇恩,民得田畝,恰逢春仲,得雨而成。此乃圣上之所愿,亦及官吏之所祈,百姓之所幸。仰祈靈施,莫敢忘恩?!?/br> 祭文到此為止,再沒有煽情,只是照例求雨罷了,但因著前頭鋪墊太好,讓人有些意猶未盡。 禮官讀完之后砸了咂嘴,也覺得不大滿足,他還沒念夠了,要是再來幾大段也不是不行。他還是頭一次讀到這么對胃口的祭文呢,比他前兩年讀的那些乏味的祭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也不知道這祭文究竟是誰寫的,不僅用心,還十分有才。 尤其是前頭那幾段,寫得委實感人。 直到禮官下去之后,眾人都還沒有從其中回神。 那禮官下去的時候本還腳步輕松,卻不想剛歸了位子,便被上峰叫到了旁邊。 看著上峰隱有不悅的眼神,禮官尚有幾分疑慮:“莫不是我方才讀得不好?” “哪里是不好?”他上峰說著,臉色更添了幾分凝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著他,“錯就錯在你讀得太好了!你說你出這個頭做什么?你讀那么好做什么?” 一篇祭文稿罷了,偏偏讓他讀得千回百轉,就算寫得好,也沒必要讀得這么投入吧。 禮官當即覺得自己被冤枉了:“天地明鑒,我也不想這樣的,只是那祭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讓人讀著讀著便漸漸忘我,簡直奇了怪了?!?/br> 說著,他又有了些擔心:“難道這也有礙?” 上峰翻了個白眼,示意往上看。 上首那邊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圣上。禮官按著他說得往上瞧了一眼,這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沒有把自己給嚇死?;噬系哪樕?,怎么比他上峰還要差! 糟了,莫不是他方才讀得不好,還是他中途失態,惹得皇上生氣了?他會不會被降職?會不會被罰俸?禮官越想越覺得惶惶不安,最后連往上看的勇氣都沒了,生怕自己一時間軟了腿腳。 上首,皇上一身素衣,面色沉重地坐在位子上。 他琢磨了好一會兒,終究是不大滿意。他不滿意的,不是禮官讀的那份,而是他自己的那份。 不為別的,單單是因為禮官那份實在太出眾了些,所以皇上便覺得自己的這份實在拿不出手。他是皇上,皇上怎么能被一個禮官給壓下去了呢?一個禮官,可想而知給他些稿子的人身份也不見得有多高,而能給他些祭文的,必定是有品級有才學之人。 偏偏后者輸了?;噬嫌X得沒面子,更對自己的祭文稿產生了深深地嫌棄,他堂堂一國之君,怎么能讀這種平平無奇的祭文。 皇上捉摸著覺得不行,不能丟這個面子,遂趕緊讓人叫來了大皇子。對于大皇子,皇上還是看重的,這不,出了事情之后皇上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大皇子。 大皇子被叫過來的時候還有些莫名其妙,待看到皇上一臉慈祥,更是萬分不解。 皇上朝著大皇子招了招手:“明德啊,朕聽說,你最近這些日子在吏部干得不錯啊?!?/br> 大皇子聽此,才明白不是壞事,臉上也多了笑意:“兒臣只是謹記父皇教誨,將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做好罷了?!?/br> “不錯不錯,有你當表率,想必你的幾個皇弟也能替朕分憂解難?!被噬闲α撕脦茁?,隨后拉過了大皇子,鄭重其事地交代道:“叫你過來,是為了雩祀的事。朕昨日夜里批奏折批得晚了,身子有些不大舒服,不好前去求雨,怕出了差錯惹惱了諸神,反而不美。你們弟兄幾個,就數你最懂事,又聽話,待會兒求雨,索性就由你待朕前去好了?!?/br> 由他?大皇子屏息了好一會兒,隨后才趕忙拒絕:“這如何能行,雩祀需得是父皇您親自主持,兒臣……” 大皇子說了一句,嗓子漸漸有些干澀。 若是可以,他亦是愿意的。 皇上卻沒當做一回事:“年年都是朕主持,今年由你代為主持也不算什么。況且,你可是朕的大皇子,身份尊貴,萬不可如此妄自菲薄?!闭f罷,皇上直接將祭文塞到大皇子手里,又親自推了大皇子上前,不由分說,“且去吧,切莫耽誤了時辰?!?/br> 大皇子看著手里的祭文,有震驚,有遲疑,有喜悅……但是最終,他還是聽了父皇的話,主動前去了。 走向祭臺的那一刻,大皇子還回頭看了一眼?;噬险驹谠?,看到他看過來的時候,還頗為好心地揮了揮手。 去吧。 大皇子的目光從他父皇身上移開,又掃了周圍一眼,果不其然。發現他代父皇站到祭臺的那一刻,他的幾個皇弟們,面色都不是很好看。然而這又有什么用呢,父皇果真還是最看重他的,大皇子微微一笑,安心踏上去。 見狀,皇上也松了一口氣。好了,丟得總算不是他的臉了。 眼瞧著大皇子開始念祭文了,皇上終于開始放空一切。他在想,方才那篇到底是誰寫的,這么出人意料,不同尋常,他真想見一見那個著筆之人。 等雩祀之后他就趕緊去問問。 上首,被賦予重任的大皇子如今已經念完了祭文,他不知道父皇的真實想法,只覺得自己是被父皇信任了,所以自始至終都自信滿滿,鏗鏘有力。 不過沒幾個人在乎罷了。千篇一律的好文章,寫得再好,也如同白開水一般,叫人覺得乏味。也是為了給大皇子面子,所以他們才強撐著精神聽了下去。等到他終于念完了,眾人不由得升起一個念頭:總算是結束了。 大皇子迎著眾人的目光,只看向一處。 皇上還在發愣,出神間,旁邊的大太監忽然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皇上詫異地盯了他一眼。 大太監指了指祭臺上:“大皇子在看著您呢?!?/br> 看了好一會兒,無奈皇上卻一直沒有給反應,他都覺得大皇子有些可憐了。 皇上“哦”了一聲,抬頭看了大皇子一眼,沖著他欣慰一笑,以示鼓勵。 大皇子失落了這么久,總算因為這一眼神找到了些欣喜。不論如何,今日最得父皇心的,還是他——于方才,想來是父皇昨夜偶感風寒,身子不適,這才沒有注意到他,大皇子理所當然地想著。 這一出父子神情,落到余下幾個皇子眼中,卻又是一出大戲了。只是眾目睽睽之下,誰都不好發作,只能眼看著祭臺上的那個人繼續風光得意。 大皇子也確實挺得意的,皇家兄弟幾個,只他一人得此殊榮,他如何能不得意? 雩祀結束之后,眾人隨皇上擺駕回城。途中,皇上獨自坐在轎子里,尚且想了許久,最后仍舊是想不出來,便讓人將王翰林給叫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