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透入的長風鼓起聞清瀟天青色的廣袖,他的手慢條斯理地落在書案上卷起的圣旨上。 圣旨以象征皇權至尊的玄色錦緞織就,飾以同樣象征皇權的龍紋,尊貴神圣至極,可卻抵不過落在其上那只手尊華清貴。 那是能提筆安天下的手,宛如由上好的冷玉雕成,清透修長,此刻扣在圣旨象征皇權的龍紋上,猶似扣在波譎云詭的朝堂命脈之上,竟是有種驚心動魄的風華。 他扣住那圣旨,道:“陛下、鎮南王、甚至可能臨安王,都希望我去幽陵,我便是不去,他們也會尋其他由頭算計于我及族人,既是如此,那我便全了他們的意?!?/br> ** 或許是為了安齊王府的心,刺殺齊王世子妃的案子查得很是迅速,結案也極快,只是這刺客的身份卻是所有人都未料到的。刺客主家的身份不高,不過是正六品小官,在這勛貴如云的京中,六品官實在算不得什么,可真正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刺客主家竟出自顧氏。 刺客主家雖不是嫡系,可扯上了顧氏的名頭,任是誰都要思慮三分,自然也要多想三分。當今圣上似乎也是顧念著此間事,在處置了刺客主家后,便即刻差人賜了珍貴古玩前往淮安,以表無生嫌隙之意。 同時,惠信帝也賜了諸多珍貴物件往齊王府,那恩賜,比之賜往淮安鎮南王府的,只多不少,一來以示安撫,二來以示恩重。 可偏生這般意外,就在斷案翌日,京城發生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失火案,禮部郎中溫沅橫死家中。彼時,惠信帝正在批閱奏折,接到溫沅身亡消息,他驟然險些折了手中御筆:“鎮、南、王!” 三個字,一字一字從口中蹦出,字字咬牙切齒。 曹文斂了氣息,不敢叨擾盛怒中的惠信帝。旁人不知,可曹文身為惠信帝親信,又怎會不知溫沅是何身份,溫沅表面上不過是一個禮部郎中,可實際上卻是惠信帝用以聯系朝堂與拱御衛的暗臣。 惠信帝不過處置了顧氏一個旁支屬臣,可鎮南王一出手便處置了暗居要職的溫沅,這是威脅,也是警告。世族坐大到如此境地,皇位之上的人成為傀儡也不過是遲早罷了。 ** 姚宅。顧玄鏡將密函放在燭臺上,明黃的火舌迅速地舔舐了這封密函:“可查出來了?” 顧義恭敬地將卷宗呈上:“能查到的,屬下都悉數匯于這卷宗上了?!?/br> 顧玄鏡接過卷宗,打開。 顧義又道:“據線人稟報,臨安王似是并未回臨安?!?/br> 宣紙置于燭臺斜上方,明黃的火光透過宣紙映照在顧玄鏡明明暗暗的眼底:“那射殺魏王妃的刺客呢?可曾有眉目?” 那日聞沉淵也許因著隔得遠,只以為是他與另一方刺客失手射了箭矢,沒看清還有個黑衣人??伤麉s清楚地看見出現了第三方人。那絕不是管漸離的人,管漸離那日以命相互于魏王妃,絕無可能派人刺殺。 “未曾?!鳖櫫x慚愧地道。 顧玄鏡似是料到是這個回答,只輕笑了一聲:“有消息再告知于本王?!毕肓讼?,他又吩咐道,“仔細注意著齊王府的動靜?!?/br> 那黑衣人是誰暫時查不出倒也罷了,左右他是對付管漸離的。他目前要做的,是解決聞氏。燭臺中的密函只余灰燼,他冰寒的目光落于其上,若是惠信帝阻攔,他自然會教他不敢再動彈。 ** 鎮壓幽陵叛亂在即,便是齊王世子妃還未醒來,齊王世子也該啟程了。齊王世子離京的前一日,京城風平浪靜,幾方勢力似乎都安靜得很,可誰都心里有數,沒人不盯著齊王府的。 是夜。 夜深得沉了,濃稠如潑墨,更漏聲如雨。齊王府的暗道與后門同時開了,后門出了數架馬車,靜靜地駛往京城外、京中宅邸等地。暗道中亦然駛出數架馬車,分別奔向天機寺、城中、京郊等地。 無邊蔓延的夜色里,數十架馬車奔走在夜色里,教暗處的人分不清真假,看不真切去路。也因為馬車太多,潛藏在暗處的黑衣人來不及回稟,只得分散了跟蹤上去。很快,有黑衣人跟掉了一些馬車,也有黑衣人跟著馬車到達了目的地,更有黑衣人因單獨跟蹤而命喪黃泉。 待得活著的黑衣人回稟主上時,顧玄鏡驟然捏碎了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如刺:“聞、清、瀟!” 能讓聞清瀟離京前還如此不放心,要費盡心神護著的,除了虞歸晏,又還有誰? 稍晚些時辰,已是離京的慕時深也接到了消息。茶盞與桌面相碰的清脆聲響久久回響在室內。他微瞇了瞇眼,盡管料到了聞清瀟離京前會有動作,可沒想到他竟是算計如此。 “查!都給我查清楚!一輛馬車都不要漏!”慕時深沉聲道,“包括齊王府內!” 聞清瀟想用障眼法,他便挨個查清。 ** 同一時間,齊王府。聞沉淵踏入慎獨軒書房中時,聞清瀟筆鋒剛落。聞沉淵疾步走了過去,不無暢快地道:“大哥,我又抓住了些人?!毕氲绞裁?,他又蹙了眉,不悅地感嘆道,“只是這些人總能尋到法子自盡,實在是可惡極了!” 待得走近了,他問:“大哥這是在作何?” 自那日里知曉了聞清瀟的打算,聞沉淵雖是憂思,但倒也沒再央求自己大哥留在京中,只是不停地在聞清瀟面前念叨身體為重,又萬般叮囑聞清瀟的四個親隨一定要照料好他。 “歸晏還未醒來,我本是有些話想囑咐她,現下來不及,也只能以書信交托了?!甭勄鍨t將宣紙封入信封。 提及虞歸晏,聞沉淵憂慮道:“大嫂睡了四五日還未醒,明大夫和太醫還說大嫂無恙,也許只是困于舊事夢中,真的不會出事嗎?”他不解地呢喃,“大嫂有何舊事需要憂思?” 喬氏二姑娘十歲墜入湍河,臨近十八才恢復了心智,怎會有困住她的舊事。 聞清瀟折紙封的動作微微一頓,繼而緩緩道:“明大夫與太醫雖是說無礙,可歸晏是我珍之重之的妻子,我無法不憂心,但我也無法留下?!?/br> 他看向聞沉淵,鄭重地道,“因此需要勞煩沉淵留在家中,歸晏有任何異常,你都記得即刻告知于我,此事你也不必瞞著她?!?/br> 那日里,聞沉淵同意聞清瀟去幽陵后,曾起過隨聞清瀟去幽陵的心思,只是被聞清瀟勸住了。此刻聞得自己大哥的吩咐,聞沉淵心中的責任更重了:“大哥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大嫂的?!毕肓讼?,他補充道,“我也會照顧好父王和所有族人?!?/br> 聞清瀟微微一笑:“大哥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彼麑⒎夂玫臅胚f與聞沉淵,“待你大嫂醒后,將這封書信與她?!?/br> 他要告知于她的,盡數在此封信中。只是不是親口囑咐,他到底是心存憂慮的,怕她不明白,也怕她會生了誤解。 可他此刻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 夜過四更。再過不到六個時辰,聞清瀟便該啟程去幽陵了,齊王府的燈火逐一亮了。聞清瀟踏過一夜昏黃的燭火,步入了臥房。 內室,虞歸晏還安然地睡著。他在床榻邊坐下。 作者有話要說: 我突然發現,我應該把虐顧玄鏡挪到下一本開頭,就是把幽陵事發寫到下半卷開頭。 不然這本你們看了虐顧玄鏡,全都跑了,哼,爽完就跑,劈腿的渣女! 你們都沒意見吧? 好了好了,都聽我的,不用商量了,我說了算(霸總式明言明語微笑) ———— ps:昨天卡文請了個假 第104章 等我回來 夜薄風厚, 數縷月光自博山爐中繚繚升起, 吹入的殘風撥散香煙, 卻未撩開那銀白的光線。銀白月光便輕輕晃開了燭火, 散落在女子的面上。 聞清瀟看著睡得安然的虞歸晏, 許久, 他謹慎地扣過她的腰身, 抱過她, 讓她落入自己懷中。女子的身子軟若無骨,順著他的動作乖順地靠著他。 他的視線微微下移, 落在她恬靜的面上,眸光微染上暖意。 這是他的妻子,她的腹中還孕育著他與她的骨血,何況他也沒有護著她強大到能夠獨立于世間,他不能也不敢倒下。 他撥開她臉頰上凌亂散落的青絲, 微垂了首, 貼在她耳畔, 輕聲將書信中所寫內容親自述說與她。即便她也許根本聽不見, 他也不辭辛勞地娓娓道出。 夢境里, 虞歸晏困在小女孩的身體中四五載, 親眼看著小女孩癡傻瘋癲, 也親眼又看了一遍喬錦瑟被逼嫁給君臨。盡管知道不過是夢境, 可她依舊心痛到無以復加。 如是熬了四五載,她熬到了那一日。那一日里,小女孩磕到了腦子, 昏睡過去了。而她的意識似乎與小女孩的意識是重疊的,小女孩昏睡過去了,她也被迫地睡過去了,再醒來時,映入眼簾的不是旁人,正是慕時深。 按理來說,慕時深的臉不停地再變幻,她是認不出他的,可那一襲灰衣與相似的蒼老面容白皙手掌,卻讓她瞬間便想到了那個所謂的師父。 這是這么多年里,她第一次見著這位所謂的師父。所以兩年多之前才是原身與慕時深的第一次見面? 虞歸晏幾乎是屏了呼吸地盯著慕時深,一身的戒備。對于慕時深,她始終是防備的。但她的戒備傳遞不到女孩身上?;蛟S是大多人都有雛鳥情節,女孩對清醒后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有一種天然的依賴,但這份微薄的依賴并不足以支撐女孩完全信任于他,盡管這個孩子只有將近十歲。 她一直安靜地看著,想弄清楚當年的一切,直到慕時深問了女孩想不想見母親,她心中疑竇驟生,一身的戒備更重。 但女孩本就遲緩,出事后更是連心智都停在了十歲那一年,如今便是醒來了,也不過才堪堪恢復當年的神智而已,她又如何辨得出什么。對母親,她自然是渴望的。 而虞歸晏本以為慕時深不過是問問而已,華氏當年早已溺水而亡,他又如何能夠為原身變出一個華氏來? 可直到那個與華氏極其相似的女子踏入室內,虞歸晏眼中的震驚達到了頂點。 一模一樣的容貌,一模一樣的神情,甚至連聲音都別無二般,若非這個“華氏”的身形比華氏高出許多,她甚至都要錯認為那女子便是華氏。 不同于虞歸晏的懷疑,女孩不疑有他,在看見“華氏”的那一刻,便撲到了她懷里:“娘親——” 華氏仙去時女孩還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是死,她只知道娘親暫時不會再回到她與jiejie身邊了,如今娘親回來了,她無法不興喜,盡管娘親現在身上的味道和以前似乎不太一樣了,可娘親說是換了熏香,她也便信了。 小女孩不過在“華氏”懷中窩了片刻,便突然要拉著“華氏”往外走:“娘親回來了,jiejie肯定會很高興的!” jiejie自聽聞娘親不會再回來后總是會一個人哭,現在娘親回來了,jiejie肯定就不會再偷偷哭了,哭著多難受呀,所以她要趕快帶娘親去見jiejie。 可她不過才邁出一步,便感覺手腕一緊。她轉頭,發現是娘親拉住了她:“娘親?” “華氏”拉回了女孩,溫柔地笑著:“晏晏乖,我們現在還不能去找jiejie?!?/br> 女孩不解:“為什么不能現在去呢?” “華氏”溫柔地道:“因為娘親在悄悄做一件事,一件很大很重要的事情。這件事誰都不能告訴哦?!?/br> “很大很重要?難道連jiejie都不能說嗎?”女孩不懂,在她的心里,最重要的人便是娘親和jiejie,她不懂娘親為什么要瞞著jiejie。 “華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現在還不可以告訴jiejie哦,等娘親做完以后,就可以告訴jiejie了,因為娘親想給jiejie一個驚喜,晏晏不愿意跟娘親一起給jiejie一個驚喜嗎?” 原來是要給jiejie驚喜,女孩開心地笑了,雙手捂住了嘴,表示自己絕不偷偷告訴jiejie。女孩模糊卻欣喜的聲音自手掌后傳出:“晏晏聽娘親的,我們要給jiejie一個大大的驚喜?!?/br> 女孩又用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虞歸晏被禁錮在女孩身體里,眼睜睜看著女孩在“華氏”與慕時深的欺騙下,瞞著所有人,甚至還在“華氏”的欺騙下時不時的溜出府邸。 盡管有好多次女孩見了自己嫡姐都險些瞞不住,想要告訴嫡姐娘親回來了,可每每話一到嘴邊,她卻是不自覺地犯困,不多久便睡了過去,根本沒有機會與嫡姐坦誠。 一年多之后,女孩長大了些,明白的事情也多了,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不對勁,可又怎敵得過“華氏”與慕時深的心機?累積的疑慮又在兩人的合力欺騙下消融了不少。 虞歸晏每次看見慕時深與那所謂的“華氏”欺騙糊弄小女孩,再看著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眉目,心里的憤恨憎惡便無法抑制地生起,可隨之生出的是更深的無耐,無耐于自己無法幫助小女孩,更無耐于無法改變既定事實。 這種無耐憤恨讓她下意識扣緊了身邊能扣的一切。 廣袖驟然被攥緊,聞清瀟垂眸看去。捏住他廣袖的那只手僵直緊繃,手背上暗青色的脈絡在僵硬的蒼白下都清晰可見。他握住那只緊繃的手,輕聲在她耳畔安撫,直到她的情緒終于有了緩和,方才松了手。 “世子,卯時正中了?!甭勫5穆曇粼谂P房外響起。 聞清瀟應了,待得聞澹離開后,他又環著虞歸晏靜坐了些時辰。當天光穿透窗牖,落在她眉目間的那刻,隨之一同落在她眉目間的,是他溫熱的氣息。 他輕吻在妻子眉心:“等我回來?!?/br> 言罷,他小心謹慎地將她安置躺下,便要起身。夢里的她似有感應,驟然便握住了他的手。手被柔軟的小手握住,他順著看去,目光又落在妻子淡靜的眉目間。這般乖順的她,便宛如天真無邪的孩子一般。 良久,他笑了笑,傾身覆在她耳畔,三千青絲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在她臉側:“妻不與,為夫怎敢失信?!?/br> 他抬手,取下她頭上唯一一只固定發髻的玉簪,又將身上佩戴的一枚玉佩輕放在她的枕側:“雖言不問自取,即便以物易物也為盜,可主為卿卿,為夫便當一回這竊賊又何妨?!?/br> 虞歸晏尚在夢中,自是無法回應于聞清瀟。他將那只白玉簪放入廣袖中,眉眼間的柔和更甚,輕壓在妻子唇角。片刻后,他終是解開她的手直了身,往外而去。 也是在他轉身后,床榻上之人的眼睫微動了動。 聞清瀟走出臥房,正遇上了匆匆而來的魏王妃。自虞歸晏出事后,魏王妃便一直未曾回魏王府,她想時時刻刻守在嫡妹身邊,但嫡妹畢竟已經嫁與了齊王世子,又與齊王世子同居一室,她也便只能偶爾入得室內去陪伴嫡妹,其余時辰都是在房中守著,等著嫡妹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