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復雜的家庭環境很小就教會了程瑜瑾如何討巧,別的女孩嫁人后三四年才能學會的東西,她在十歲就懂了。不光如此,她還變得八面玲瓏,極端利己。她不在乎面子,不渴望父母的愛,也不在乎愛情。 她只愛她自己。 程老夫人好容易收拾完,此時阮氏已經被折騰地身心俱疲。她看到一旁袖手旁觀、光風霽月的程瑜瑾,不知為何就生出一股邪火。阮氏笑了笑,問:“大姑娘,大嫂怎么沒來?” 阮氏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問這樣的話。在程瑜瑾很小的時候,阮氏明明知道程瑜瑾不清楚誰是她的親娘最好,可是心里莫名其妙的惡意卻讓阮氏一次又一次開口,不動聲色地挑撥程瑜瑾和慶??ぶ鞯年P系。程瑜瑾過得不好阮氏會心疼,可是程瑜瑾過得好,和慶福親如母女,又會讓阮氏心如火燒,嫉恨難熬。 連翹的表情不太好,要她說,二太太這種作態簡直壞死了,她就看不得大姑娘好!大丫鬟義憤填膺,程瑜瑾本人倒很平靜,她一顆心早已變得水火不侵,反而還能對阮氏笑一笑:“母親要照顧父親,還要照看三弟,一時半會走不開。所以母親讓我來代她盡孝,伺候祖母?!?/br> 瞧瞧這話說的,四兩撥千斤,程瑜瑾不回答慶??ぶ鳛槭裁礇]來,只說慶福要照顧程元賢和程恩寶,一句話替慶福解圍,還哄得程老夫人開心。在程老夫人眼里,當然兒子和孫子最重要,媳婦伺候她的兒子,讓程老夫人聽著就舒坦。 程老夫人滿意地笑了,她起身時瞥了阮氏一眼,阮氏頓時嚇得低頭,大氣不敢喘。 程老夫人走到東次間,問:“其他幾個孩子呢?” “回老夫人,二姑娘和徐二爺正在碧紗櫥里洗臉呢。念姑娘說這里沒她用慣的脂粉,回姑太太院里重新梳頭了?!?/br> 別說外人,阮氏這個親娘聽著也想搖頭,一樣的年紀,程瑜墨和徐念春一派孩子氣,長輩醒了這么久不來請安,還自顧自出去打扮。相比之下,程瑜瑾簡直懂事的不像小姑娘。 阮氏看不過去,偷偷讓丫鬟去碧紗櫥喚程瑜墨過來。程瑜墨和徐之羨發髻松散地走過來,齊聲問好:“老祖宗安?!?/br> 程老夫人點頭,她說:“你們三個從小一塊長大,不是親手足勝似手足,你們不用在我這里候著了,去抱廈自己玩吧?!?/br> 徐之羨歡快地“哎”了一聲,程瑜瑾察覺到程老夫人在特意給她們創造機會,至于是給哪一個創造機會,那就不好說了。按理說這種時機求之不得,然而程瑜瑾頓了頓,還是忍痛割舍:“祖母,我恐怕不行?!?/br> 程老夫人奇怪:“怎么?” 程瑜瑾說:“祖父昨日囑咐我,讓我去和九叔學寫字?!?/br> 程老夫人更奇怪了:“你學這些做什么?” “圣上千秋節快到了,祖父想送一座屏風給圣上祝壽,讓孫女來繡。所以這幾日恐怕不得閑,給祖母請了安,我就得去和九叔學寫字了?!?/br> 正房里寂靜比往常更甚,送給皇帝賀壽的禮物,何其尊貴,竟然交由程瑜瑾執針。這是慶福、阮氏這些媳婦,甚至程老夫人這個正室夫人都沒有的體面。阮氏和程老夫人心情復雜,徐之羨和程瑜墨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就算他們再不懂事,也知道程瑜瑾的這份待遇非同小可,比他們的母親都高。 最后程老夫人說話:“既然是侯爺發話,那你只管去就行了。如果時間不夠,以后不必來我這里點卯了?!?/br> “這怎么行?!背惕よ荒樥龤獾赝妻o,然后施施然行禮告退,“祖母,二嬸,我先行一步?!?/br> 等出來后,連翹雀躍不已,悄聲說:“姑娘,你沒見剛才二太太和老夫人的臉色。我們姑娘的體面,豈是她們能比的?別說比,恐怕二太太想也不敢想?!?/br> “行了?!背惕よ攘诉B翹一句,“少說幾句吧,時間不早了,再不去該晚了?!?/br> 連翹干脆地應了一聲,嘴角還是翹起。這只是開頭,等繡品出來,他們眼紅都眼紅不過來! 程瑜瑾今天起得早,雖然在程老夫人那里耽誤了些時間,但她自忖還很早。沒想到到了宸明院,程元璟已經全部收拾好,看樣子,他已經做了許多事情。 程瑜瑾十分吃驚:“九叔起這樣早?” 程元璟淡淡瞥了她一眼,懶得回答這種沒營養的問題。他指了指身邊的墨,問:“會寫字嗎?” 程瑜瑾臉上的笑十分燦爛,仔細聽還有咬牙的聲音:“九叔覺得呢?” 程元璟倒不是故意埋汰程瑜瑾,而是在他眼里,會寫字便等于寫得好。畢竟為官入仕,寫文章是最基礎的事情。不論是首輔,太傅,御前伺候的太監,還是教程元璟的夫子,人人都寫的一手好字。 程元璟沒有在意程瑜瑾的冒犯,而是用眼神點了下筆,說:“先寫一幅字?!?/br> 程瑜瑾心想小瞧誰呢,她程大姑娘盛名在外,棋琴書畫針線女紅無一不通,然而她最擅長的,卻是書法。 程瑜瑾走到桌前,拿起筆想了很短一會,便落筆題字。 程元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程瑜瑾受傷的左手上。 第16章 假傷 程瑜瑾一鼓作氣寫完了一幅字,她內心非常滿意,但出于矜持,并沒有主動開口。然而她等了一會,發現程元璟不知道在看什么,竟然沒有反應。 程瑜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發現程元璟正在看著自己身側。她理了理衣袖,并沒有發現有何不妥。 “九叔?” 程元璟收回視線,從容地將視線落在紙上,見他這樣表現,程瑜瑾倒覺得是自己大驚小怪了。程瑜瑾小心揣測著程元璟的神情,卻什么都看不出來。程瑜瑾漸漸有些緊張了,低聲問:“九叔,您看怎么樣?” 程元璟低頭掃了她一眼,淡淡道:“對于女子而言,尚可?!?/br> 這話程瑜瑾就非常不喜歡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對于女子來說尚可?這是看不起誰。 她挑眉,故意追問:“那對于所有人呢?” “差之通達,過于喬飾,心不正,下筆亦分心?!背淘Z說的毫不客氣。程瑜瑾瞇了瞇眼,雖然生氣,但是也知道他說得對。 程瑜瑾為了名聲,練習了閨閣女子所有叫的上名的技能,比如刺繡,比如彈琴,她都可以做的非常漂亮。然而事實上,她真正喜歡的,唯有書法。 書亦是她最擅長的一門。只不過她作為過繼女,有些地方能出頭,有些不能,比如寫字,比如寫詩作賦。這是該家里幾個弟弟出彩的,她不能奪之鋒芒。 所以程瑜瑾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展露過自己的書法功夫,那天在程老侯爺面前,她為了討好程老侯爺,很是吹了一番老侯爺收藏的字,沒想到竟然是程元璟的。程瑜瑾有些尷尬,今日下筆時,她就有心顯示,讓程元璟看到她的字寫得有多好。 不承想因為太注意寫得漂亮,反而落于下乘。 程瑜瑾不服氣,提起筆,在紙的邊緣飛快寫了個“瑾”字。程瑜瑾放下筆,抬頭不閃不避地看著他:“九叔,那現在呢?” 程元璟好笑,這個女子好勝心當真強。明明心機重又好顏面,卻偏還要裝賢惠淑良的樣子。 不過話說回來,她的字倒還可圈可點。 程元璟眼睛不由又落到她的左手上。程瑜瑾這回覺察到了,她跟著低頭,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左手應當還在受傷。 程瑜瑾立刻扶了扶桌子,堅強又懂事地笑道:“九叔,只是皮外傷,不妨事?!?/br> 以程瑜瑾那好臉面的性格,她說不妨事,程元璟連五成都信不過。他頓了一會,問:“昨夜之事本與你無關,你為什么要請罪,還連累自己受傷?” 程瑜瑾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隨即她好笑地抬頭,看向程元璟:“九叔,那你說該如何?” “父親和祖父的爭端是因我而起,雖然是因為積怨已久,和我沒什么實質關系,但祖母和我母親會管嗎?我昨天站出去,只是擋一鞭子,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九叔你猜我會如何?” 程元璟默然,他問:“以往,程元賢就這樣當著眾人的面數落你?” 程瑜瑾回想昨日的事,慢慢想起昨天程恩寶鬧騰,程元賢嫌丟臉,確實吼了她一句,說她不懂得照看弟弟。程瑜瑾不以為意:“只是被說一句而已,又沒有實際利益損失,在意這個做什么?!?/br> 反正她一嫁人就能脫離程家,而程元賢和慶福繼續慣著程恩寶,以后有他們可受的。 程元璟竟說不出話來,一時間他心里涌上一股無法言說的感情,她才多大,就能說出這樣理智到絕情的話。程家人曾經到底是怎么對她的,讓她變得這樣通明克制? 程元璟對程家生出一股火,他的情緒來的莫名其妙,連昨日被程元賢冒犯他都毫不在意,怎么聽到程瑜瑾的話,他反而生氣了? 程元璟正在奇怪自己這是怎么了,就聽到程瑜瑾攏著袖子,慢悠悠說道:“眾生皆苦,九叔該不會在可憐我吧?” 程瑜瑾抬頭對程元璟笑了笑,眼角瞇起,露出一種勾人的狡黠:“感情這個東西一文不值,九叔與其可憐我,還不如給我些實在的利益呢?!?/br> 程元璟被氣笑了,他瞥了她一眼,反倒喜歡程瑜瑾這樣坦蕩蕩的作態。經過程瑜瑾這一打岔,他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緒都消散了個干凈。 程元璟不喜歡欠人,昨天的事因他而起,程瑜瑾只是被牽連而已。他從一旁的多寶閣上取出一個瓷瓶,隨手扔給程瑜瑾。程瑜瑾手忙腳亂接住,她拿起來一看瓶子,頓時愣了:“藥?” “嗯?!?/br> 程瑜瑾滿臉不愿意:“你給我藥干什么?能不能換一個呀?” 程元璟這么多年,頭一次碰見他賞賜別人,對方還不滿意,叫囂著讓他換一個的。程元璟不氣不惱,笑著看向程瑜瑾:“你說什么?” “我覺得……”程瑜瑾一抬頭撞見程元璟的眼神,即將出口的話頓時吞了回去,“我覺得,九叔著實細心又慈祥。謝九叔?!?/br> 慈祥?年僅十九歲的皇太子想,為君確實要慈,但他也不到被人稱贊慈祥的地步吧?程元璟轉而想到他和程瑜瑾名義上是叔侄,稱贊父輩,用慈祥倒也行。 興許是程瑜瑾最后那句“謝九叔”太干脆太清甜了,程元璟破天荒地沒有和她計較犯上之罪,而是率先走到里間的大書案前。他進去后見程瑜瑾還站在原地,挑眉道:“還愣著干什么?過來?!?/br> 程元璟的院子亦是兩進格局,正面連著五間正房,后面有一重罩房。他一個人比別人一家住的都大,身邊還沒有妻妾侍婢,空間敞亮的很,東邊這兩間房就被他打通,做了書房。 書房里布置清雅,空間錯落有致,可見主人品位很好。但是饒是如此,里面也只有一張書案。 現在程元璟還站在長案前,看這架勢,豈不是要手把手教她寫字? 程瑜瑾心想,男女授受不親,即便他是她的叔叔,但也沒有抱著快成年侄女的道理。他要是親自指點她寫字,靠得也太近了。 程元璟等了很久,見程瑜瑾在多寶閣前磨磨蹭蹭,臉上神情變來變去。程元璟放下筆,說:“你在內宅活了多年,就這點眼力勁?過來研墨?!?/br> 程元璟看到程瑜瑾明顯地驚了一下,他先是奇怪,最后想了想,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你以為是什么?” 程瑜瑾對著程元璟溫柔地笑了笑,走到他身邊,用力摩擦墨臺,內心里恨不得將這個人扔到硯臺里一起碾壓。 程元璟筆走龍蛇,一行磅礴大氣的字頓時現于紙上。程瑜瑾湊上前看,不得不服氣:“九叔字寫得真好?!?/br> 難怪敢笑話她,他確實有笑話的資本。 程元璟擱下筆,然后示意程瑜瑾上前來臨。程瑜瑾另外取了一支筆,轉身時袖子不小心撞到筆架。程瑜瑾眼疾手快,迅速扶住筆架,將它移動到利索的地方。 程元璟看著程瑜瑾自來熟的動作,眼睛輕輕瞇了瞇。 她剛才,用的是左手? 一個左手受傷的人,會下意識地用左手扶東西? 程元璟的眼神變了,他不動聲色地看著程瑜瑾,程瑜瑾沉浸在臨摹中,并沒有意識到身后的打量。 程元璟僅是觀察了一小會,心里就徹底確定,程瑜瑾,并沒有受傷。 中午的時候,丫鬟來叫程瑜瑾吃飯。程瑜瑾換衣服時,連翹順口,和程瑜瑾說:“大姑娘一上午不在,姑太太派人來問了您兩次呢?!?/br> “姑姑派人來了?”程瑜瑾立刻精神起來,“姑姑是為了什么事?” “姑太太擔心您的傷勢,派人來問問?!?/br> 外面的聲音漸漸小了,程瑜瑾停在隔間外,遙遙對著書房行萬福:“九叔,我先告退?!?/br> 程元璟神色并看不出變化,他的目光輕輕落在程瑜瑾身上,等她出去后,頃刻轉深。 原來如此,原來她昨天所有行為,都是做給程敏看的。她對徐家那個公子哥,委實用心。 為了一個男人,假裝受傷,還欺騙他。果真好的很。 程元璟昨夜專程讓人從宮中取了舒痕膏,沒想到,從一開始,就是程瑜瑾的一場表演。 程元璟看著從紙堆里露出來那個“瑾”字,冷冷勾了勾唇。 程敏對昨夜不歡而散耿耿于懷,今天她特意讓廚房做了老侯爺和程元賢愛吃的菜,然后半推半拉地將程老侯爺扶過來,故意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 程老侯爺臉色緩和許多,他雖然恨兒子不成器,但是心底里還是渴望兒女團圓的。程敏故意拉著程老侯爺和程元賢說話,另一間屋子里,晚輩也聚在一塊玩。 程瑜瑾白天和寫字耗了一天,直到現在才騰出功夫來理會徐之羨。她正在斟酌示好和矜持的分界線,猛地看到程元璟要出門,正朝抱廈走來。 不知為何,程瑜瑾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她下意識地停住說話,眼睛注意著程元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