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開鎖師傅技術不錯,鑰匙一插一擰,門就開了。蕭肅松了口氣,下樓扛了把人字梯,打開中央空調百葉蓋板,謝天謝地,匣子還在那兒,用晾衣叉輕輕一勾就出來了。 匣子上積著厚厚的塵土,顯然在里頭放了很多年了,蕭肅小心翼翼捧下來,將一切歸位,確定沒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跡,才把它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塵封十幾年的秘密即將揭開,蕭肅有一種奇怪的窒息感,用抹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塵,輕輕抽開蓋板。 木軌摩擦發出澀澀的滑音,一股奇怪的混合著霉味和腥味的氣息散發出來,蕭肅別過臉打了個噴嚏,看見匣子里裝著幾個黑色塑膠袋包裹的東西,有長有短,大小不一。 最上面是個小包,打開,里面是三張舊照片,其中之一便是蕭肅從前看過的王桂玉的照片。那時候王桂玉還很年輕,二十幾歲的樣子,算不得極美,但眉宇間氤氳著一種非常令人憐愛的輕愁。 另外一張照片竟然是石鵬的,和上次他跟榮銳在馬王村聯合小學里看到的很像,應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留影,雖然清晰度不高,但看得出十分英俊。 并隱隱有一點眼熟。 為什么眼熟?蕭肅暫時沒有細想,抽出第三張照片,詫異地愣住了——這竟然是王桂玉、石鵬和石鵬奶奶的合影。 合影里三人笑得十分溫煦,老奶奶坐中間,王桂玉和石鵬站在兩側。雖然中間有老人擋著,但明顯看得出他們倆的手是牽在一起的。 原來他們倆并不是一直互相暗戀,后來捅破窗戶紙在一起了。蕭肅有點意外,翻到背面,照片上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1997年夏,我們仨。 那是王桂玉的字,和那本點名冊上的一模一樣。 所以,1997年夏天,高中畢業一年后,他們已經是情侶了? 可是為什么這些照片會在方卉慈手里?這兩個人和方卉澤,和這個家到底有什么關系? 蕭肅心中疑云重重,放下照片,打開下面一個黑色塑膠袋。袋子里是一塊嬰兒毯,很干凈,但看得出是上個世紀的東西了,上面織著九色鹿,和“寶貝快樂”四個卡通字。打開毯子,里面包著一塊白色的小手帕,帕子里裹著一塊小小的銀鎖,鎖下面壓著一縷女人的長發。 手帕一角寫著一行小字:1998年3月22日。 那不是方卉澤的生日嗎?蕭肅的心砰砰跳了起來,隱約感覺某個驚人的真相正一點點被揭開,拿出下面一個袋子的時候,手指不禁微微顫抖。 袋子里的東西完全出人意料——那竟然是一把刀,一把用透明自封袋裝著的匕首,有五寸來長,刀刃已經生銹了,木質刀柄上沾染著黑褐色的污漬。 怎么看,都像是凝固的黑血。 蕭肅心驚rou跳,將那把刀翻來覆去研究了一番,沒研究出個所以然,再打開下面一個略大的袋子,頓時目瞪口呆——那里面是一件沾滿了鮮血的淺藍色襯衣。 襯衣是男式的,不大,中號,血跡主要集中在胸腹之間,以及右側袖口。蕭肅隔著自封袋仔細辨認,心中猶如掀起了滔天巨浪——如果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方卉澤的衣服。 他記得有段時間,大概是方卉澤上初中的時候,學校發的春季校服配了淺藍色襯衫,因為布料不好,方卉澤又愛出汗,方卉慈怕他長痱子,所以專門定做了幾件一模一樣的純棉襯衫。 這件應該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上面的血跡是誰的? 真相呼之欲出,但蕭肅不愿意相信,他不相信方卉澤能做出這么可怕的事情。 那時候,他應該只有十四歲吧? 放下血衣,蕭肅拿起了最后一個塑膠袋。這個袋子非常小,只有兩公分長,一公分寬。 但握著它,蕭肅卻有一種重若千鈞的感覺——最后一件了,這里面一定隱藏著最終的真相。 袋子里是一個u盤,蕭肅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數據線,花了點兒工夫才把里面的東西拷貝出來。那是一段音頻,不長,但音質很好,很清晰。 一開始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溫柔婉轉,但十分焦慮,隱隱還帶著一絲埋怨:“你怎么來了?我告訴過你最近不要來找我……阿澤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擔心你被他們發現……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能讓他們查到你身上!” 少年的聲音有點沙啞,帶著變聲期即將結束的嘎音:“你讓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只想見見你,看看你過得好不好?!?/br> 女人似乎松了口氣,道:“我沒事的,他們沒有證據,抓住我也不能把我怎么樣,我一早就計劃好的……你呢阿澤?你怎么樣?你有沒有害怕?” 少年沉默不語,女人柔聲道:“別怕阿澤,你沒有做錯事,為父報仇天經地義,他害了你爸爸,又欺辱我這么多年……阿澤,是你救了我,是你救了mama,明白嗎?你沒有做錯事,你是我的英雄!” “別、別說了?!鄙倌甑穆曇粑⑽l顫。 “好的,我再也不說了,阿澤,我再也不說了?!迸诉B忙道,“忘了他吧,忘了這件事,忘了你殺過人,好嗎?你就當他是我殺的,我不怕,我不怕他,讓他變成鬼來跟我索命吧!讓他在陰曹地府明白自己死在誰手上!石家人不是那么好欺負的,石家沒有絕后,你爸爸還有你,還有你這個兒子……” 她說著說著聲音大了起來,帶著一種癲狂般的顫音,又尖又細,刺得人耳膜發麻。 “別說了!”少年微微提高了聲音打斷了她。 “好好,我不說了,對不起阿澤,我……我只是高興,高興你幫你爸爸報了仇?!?/br> “我只有一個爸爸?!鄙倌晟钗豢跉?,沉聲說,“我爸爸姓方?!?/br> “你什么意思?”女人的聲音倏然冷了下來,“你姓石,石鵬才是你的爸爸!阿澤你是不是在怪我?你怪我一出生就把你送人?我也沒辦法啊,我那時候才十幾歲,還在上大學,手里除了學費沒幾個錢……你爸爸死了,我沒辦法養活你,留著你只能讓你跟我受苦??!” 她嚶嚶啜泣起來:“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啊,我懷胎十月,東躲西藏……生你那天我不敢去醫院,只好在醫院旁邊租了間屋子自己生,還好老天可憐我,讓我們母子平安……我沒辦法啊阿澤,我沒錢養活你,只好把你送給方家,我知道他們家兒子一落地就死了,你們倆一天生日,他們一定會對你好,把你當親生的……” “他們確實把我當親生的?!鄙倌甑吐曊f,“生恩不如養恩大,你生了我,我也幫你殺了人,我們就算一命還一命了,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見你,你也不要來見我,我們一刀兩斷?!?/br> 沉默,女人忽然提高聲音:“一刀兩斷?你要跟我一刀兩斷?!” “你讓我給你錢,我給了,你讓我幫你殺了馬強,我也殺了?!鄙倌陠÷曊f,帶著壓抑的痛苦,“如果生我是一筆債,我也該還清了……媽,我今天見你最后一面,叫你一聲媽,今生今世,我們再沒有一分關系?!?/br> “哈!哈哈!”女人怪笑一聲,“所以,你今天是來跟我攤牌的?你后悔了?后悔認我這個媽,后悔幫我殺人了?可你知道那是你的仇人!阿澤,馬強他不無辜,他害了你的親生父親!石鵬是被冤枉的,他沒殺人他不該被槍斃!” 少年疲憊地打斷了她:“別說了……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做了,后不后悔的,也都不重要了……再見,媽?!?/br> 女人忽然冷笑一聲:“你該不會告訴方卉慈了吧?” 少年氣息一窒,女人緊張地道:“是她讓你來見我最后一面的?是她讓你背叛我,讓你拋棄我,讓你不認我這個媽的?” 少年沉默不語,女人咬牙切齒地追問道:“你真的告訴她了?你瘋了阿澤?你怎么能……那個死丫頭,她一早就怕你搶了她的財產,現在你還把把柄送上門!你是不是傻了你?” “她是我jiejie,她陪了我十四年,養了我十四年?!鄙倌暾f,“如果你要我認你這個媽,那我就不是方家的人,方家的財產全部是她的,天經地義,怎么能叫搶?” 女人噎了一下,少年低低嘆了口氣,說:“你想什么,我都明白,我已經十四歲了,不是三歲小孩……媽,這些錢你留著,以后……別再來找我了?!?/br> “你站??!我不要你的錢!阿澤你別走,我、我是你mama??!” “可是我也要活??!”少年爆發了,聲音哽咽嘶啞,“我、我只要看見你,想起你,就想起自己做過的事,想起馬強,想起他死不瞑目的樣子……是,我未成年,殺人不會判死刑,可是……可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死刑更可怕!” 少年嗚嗚地哭了起來,崩潰地道:“我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我天天跟自己說他死有余辜,我為父報仇,可我還是殺了人……那是個活生生的人??!媽!我的手再也洗不干凈了!再也洗不干凈了!” 錄音戛然而止,進度條沉默地走過最后一個刻度,停了下來。 第96章 s2 沉默, 屋子里安靜得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 蕭肅看著空白的電腦屏幕, 完全無法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一切。 那是方卉澤的聲音, 他熟悉得很, 那年方卉澤忽然進入變聲期, 說話嘎聲嘎氣,他還笑話他像只鴨子。 而和方卉澤對話的女人,很明顯是王桂玉。 所以她從來就不是什么白月光,不是什么初戀情人,而是方卉澤的親生母親。 難怪她大二的時候莫名其妙休學了一年。 方氏夫婦的小兒子一落地就死了,所以他們抱養了被王桂玉遺棄的方卉澤,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 恍惚間,蕭肅終于懂了, 為什么第一次看見洪穎的時候,他晚上夢見了方卉澤, 為什么他總覺得這兩個人眉宇之間氤氳著一種極為相似的感覺。 他也終于明白, 方卉澤為什么會幫王桂玉殺馬強,殺王長友——他是石鵬的遺腹子,他要為父報仇,要把當年陷害他親生父親的人一個個送上西天。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他要害方卉慈? 方家有哪里對不起他?方卉慈把他當成親弟弟, 甚至親兒子一樣呵護一樣教養,連蕭肅這個真兒子偶爾都忍不住嫉妒! 方卉澤自己不也說得明明白白嗎? 他明明知道王桂玉是在利用他,只有方卉慈真正關心他, 為什么還要害自己的親jiejie,用香樟樹花粉把她弄成植物人,躺在醫院里人事不??? 為了錢?為了方氏?為了方家偌大的財產? 那他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態住在這個家里,每天面對兩個懵懂無知,仍舊把他當成親人,當成小舅舅的兄妹? 蕭肅難以置信地握著那個u盤,驚怒交加,簡直想立刻把方卉澤叫回來,當面問個清楚明白! 但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方卉澤已經瘋了,不再是那個開朗大方的阿澤,甚至不是那個因為殺了馬強而夜不能寐、后悔自責的單純少年。 十七年了,這十七年里他縱橫海外,創立了自己的商業帝國,重新認回了自己的親生母親,甚至策劃了周密的復仇計劃,殺了呂白,殺了尤剛,殺了張嬋娟、王長友…… 他已經變成了魔鬼,比十四歲的時候更加冷血,更加殘酷,更加喪失人性。 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蕭肅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預見了方卉澤發現自己找到匣子的時候,會是什么樣的瘋狂,什么樣的兇狠。 他一定會殺了自己,殺了蕭然,甚至殺了昏迷不醒的方卉慈! 報警! 蕭肅意識到那把刀和那件血衣,就是十七年前馬強案警方一直在苦苦尋找的殺人證據,方卉慈當初不知為何發現了它們,但出于保護方卉澤的想法,沒有報警,而是將它們藏了起來。 方卉澤這次回來,就是來找它的,那天他在書房和閣樓翻找,就是在找這些致命的證據。 這也許就是他害方卉慈的動機? 蕭肅控制自己微微發抖的雙手,將所有東西裝回匣子里,從衣柜里找到一個旅行袋裝了起來。 他給榮銳打了個電話,然后提著旅行袋下樓,在玄關上拿了蕭然的車鑰匙。 開車出去的時候,蕭肅感覺有些眩暈,不知道是因為吃得太少低血糖犯了,還是神經元病又有什么惡化。但他沒精力再糾結這些了,他得馬上把一切告訴榮銳,讓警方把方卉澤抓起來! 車順著林蔭道開了幾分鐘,快到前門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蕭肅以為是榮銳,看也沒看便接通了藍牙:“我剛出來……” “阿肅?”方卉澤的聲音忽然傳了出來,“你在家嗎?你要去哪兒?” 一瞬間的窒息,蕭肅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努力深呼吸保持冷靜,問:“阿澤?你在哪兒?有什么事嗎?” “哦,文森剛才好一點了,我回家取個東西,就問問你們在不在家……你要出去?” 蕭肅腦子轉得飛快,答道:“學校臨時通知開會,我正要去,剛才以為你是同事?!?/br> “哦,這樣啊?!狈交軡沙烈髁艘幌?,說,“那正好,我在湖濱東路,車子拋錨了,剛打電話給4s店,他們說趕過來要二十分鐘……這樣吧,你過來接一下我,我回家拿了東西再過來等他們,免得耽誤時間?!?/br> 他語氣十分正常,和平時殊無二致,蕭肅一時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拋錨了,還是發現了什么異狀,回來跟自己要那個匣子。 但無論如何,拒絕可能引起他的懷疑,不如拖他一下……蕭肅想了想,說:“行吧,我這就過去接你,你待著別動啊,我眼神不好再別錯過了?!?/br> “我眼神好,我看著你呢?!狈交軡尚α艘幌?,說,“你跑不了?!?/br> 最后那四個字明明待著笑意,蕭肅卻無端打了個激靈,掛斷電話之后立刻撥給蕭然:“然然?你睡醒沒有?” 蕭然的聲音有點懶散:“干嘛啊,才十點鐘,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補覺’???” “別貧了,趕快收拾下樓?!笔捗C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但也不敢立刻把真相說出來嚇著她,盡量放輕松語氣,道,“我有件事請你幫忙,在院門口等你,快點啊,給你三分鐘!” “你瘋了?你以為我是榮銳嗎天生麗質不用化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