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蕭氏面上一僵,帶著幾分假笑道:“你這丫頭,當真生了一張伶俐的嘴!你這是埋汰蕭家呢,還是瞧不起你身邊自小一起長大的女使?” “母親說笑了,倒是女兒糊涂了,原來是蕭家表兄?!鼻剌冈掍h一轉,說,“我記得母親說過,咱們定遠侯府的親家只有韓氏,沒有蕭家。是以,母親乍一說,我竟沒反應過來?!?/br> 這話確實是蕭氏親口說的。 當時正逢秦萱的及笄禮,蕭氏怕娘家那般人來了惹人笑話,這才有此一說。同時還能在眾官眷跟前賣個好,讓旁人贊她賢惠守禮。 她沒想到,會在這里被秦莞將一軍。 蕭氏的笑幾乎維持不住,“好了,不說笑了,確實是我那內侄子,十八歲,年紀正好,尚未娶妻,家里經營著果園子,飛云嫁過去了就是正正經經的大娘子,你就說舍不舍得放人吧?” 秦莞笑笑,說:“這么大的事,母親且容我半日,我得問問飛云,也要和她爹娘說說?!?/br> “成,那我便等你回話?!笔捠掀鹕?,明顯不欲多待。 “母親慢走?!鼻剌杆偷介T邊,沒出屋。 “不送?!笔捠鲜┦┤浑x開了。 喜嬤嬤低聲道:“她就不怕飛云反悔,把她要銅鏡的事抖出來?” 秦莞勾了勾唇,譏笑道:“飛云沒有證據,她大可以矢口否認。更何況,飛云這不是沒反悔嗎?” 只能說,就連蕭氏這個外人都比她了解飛云。 彩練突然從梅花樹下鉆出來,嚷道:“姑娘不能答應她,飛云不會嫁給那個姓蕭的!” 瞧著她一身泥土、滿臉氣憤的模樣,秦莞不由失笑:“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會?” “她當然不會!”彩練篤定道,“嫁去別人家哪里比得上跟著姑娘好?萬一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姑娘、見不到姐妹們,那還不得哭死!” 秦莞問:“如果嫁了人就能脫去奴籍呢?” 彩練皺了皺臉,有些遲疑地說:“那……那也得是姑娘替我們挑,找那些知根知底的……姑娘能護著我們,我們也能繼續伺候姑娘,怎么也輪不到蕭家!” 彩練起初還沒想過這些,如今越說越覺得理應是這樣。說完還點了點頭,肯定自己的話。 秦莞和緩了神色,看向階下藏著的那一排小蘿卜頭,“你們也是這么想的?” “我們永遠跟著姑娘!”小丫鬟們急急地表忠心。 秦莞憋悶了一宿的心突然就舒坦了。 很好,不是所有人都是白眼狼。 她抬眼,看向涼亭那邊。 飛云怔怔地站著,眼睛看著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莞把她叫到暖閣,身邊依舊只有喜嬤嬤。 桌上放著蕭氏帶來的那兩錠銀子,還有一張身契。 秦莞將銀子指給飛云,問:“你可愿意?” 飛云不傻,自然知道秦莞是什么意思。 她看出蕭氏似乎并沒有拿著她當回事兒,但是,只是有旁邊那張身契,只要能脫了奴籍,一切都值了。 她咬咬牙,道:“我愿意!” “你愿意個屁!” 錢嬤嬤從屏風后沖出來,劈頭蓋臉地往她身上打,“豬油蒙了心的東西!看不清頭勢,分不出好賴人,今兒個我便打死你,省得寒了姑娘的心!” 錢嬤嬤的確氣狠了,用足了力氣,飛云疼得嗷嗷叫,直往秦莞跟前躲。 秦莞緊緊捏著帕子,狠著心沒去攔。喜嬤嬤也別開臉,不讓自己心軟。 錢嬤嬤一邊打一邊罵:“真是長本事了,這么大的事悄沒聲兒地就給辦了,盛不下你了!你想嫁人,也得問問你爹娘同不同意!” 飛云哭喊:“你還是我親娘嗎?怎么就不能盼我點好?你自己是奴才,非得讓兒子閨女也當一輩子奴才嗎?” “奴才奴才奴才!口口聲聲念著奴才,你還有沒有半點良心?姑娘何時把你當過奴才?你知道真正的奴才是什么樣的嗎?”錢嬤嬤氣急,一巴掌扇在她背上。 飛云一個不備撞翻了案幾,薄胎白瓷凈瓶落到地上,摔成碎片。 她從小到大都沒挨過打,此時委屈到了極點,猛地抓起一個碎瓷片,直直地抵在喉間:“你是想看我死嗎?我死了就能全了你的忠心,是不是?!” 錢嬤嬤頓時變了臉色,慌道:“別、別……” 秦莞也怕她真做傻事,沉聲道:“飛云,你冷靜些!就算你不信我,也該信你娘,她總不會害你?!?/br> 飛云哭道:“我娘做奴才做慣了,心里只有大娘子,只有姑娘,不然怎么會四歲上就把我送來伺候人!” 秦莞抿了抿嘴,心下一陣無力。 錢嬤嬤一屁股坐到地上,氣得哭了起來:“都是我的錯,當初就不該求了大娘子,讓她跟著姑娘念書識字,都學的什么歪理!” ——這話其實沒什么道理,清風也是跟著秦莞一道讀過書的,行事作風穩重嚴謹,和飛云絲毫不同,說來還是個人品性問題。 喜嬤嬤原想勸兩句,話還沒出口也忍不住哭了,“怪我,都怪我,是我念著老姐妹的情分,總是偏疼她一些,倒讓她把自己當成了主子!” 兩位嬤嬤都是伺候過韓瓊,又一手把秦莞帶大的,最是忠心不過。如今看著她們雙鬢染霜、涕淚橫流的模樣,秦莞到底心軟了。 她嘆了口氣,對飛云說:“你知道為什么人人都覺得你錯了嗎?不是因為你想脫去奴籍,而是你選擇的方式——你問都沒問過我,怎么就知道我不肯幫你?” “眼下不就是事實嗎?姑娘若真想放了我,何必鬧這么一出?”飛云恨聲道。 “你以為這是我鬧的?”秦莞簡直氣笑了,她算是看出來了,直到現在,飛云半點都沒明白她的苦心! 飛云手里依舊抓著瓷片,像是得了巨大的助力般。然而她并不明白,拿著自己的命當籌碼,能威脅的不過是在乎她的人罷了。 秦莞一眼都不想再看她。 “今日看在你娘和喜嬤嬤的份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脫籍可以,我給你脫……” 飛云面上一喜。 秦莞又道:“但是,這些年你在一方居得到的東西一樣都不能帶走,從此之后,你我也不必見面了?!?/br> 飛云臉上的喜色一閃而逝,“姑娘,您果真還是記恨我的?!?/br> “做錯了事,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鼻剌傅?。 錢嬤嬤恨聲道:“你要真敢脫籍,錢家也容不得你!” 非是她不盼著女兒好,而是她非常清楚侯府是什么樣的主家,外面的生活又是怎樣。飛云早就在侯府養嬌了,那些種地打漁伺候公婆的苦日子她根本熬不住。 飛云看看秦莞,又看看自家娘親,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翠柏說得沒錯,想要自由,就得自己去掙!姑娘,您只管應了主母,我愿意聽她的安排。娘,您也不必憂心,以后過好過壞女兒自己擔著!” 這一刻,秦莞很想懟她一句——你自己掙,你有什么資格?如果我拒絕了蕭氏,如果錢嬤嬤死活不讓你出嫁,你又拿什么來掙? 話到嘴邊,秦莞還是收了回去。 她是徹底失望了。 *** 最終,秦莞還是如了飛云的愿,把她的身契給了蕭氏。 當然,她留了一手,那張身契是假的——她才沒那么傻,別人勾搭著她的丫鬟偷東西,她還要幫人家數錢。 這樣做是為了以防萬一,倘若蕭氏和飛云自此之后老老實實,她壓在手里的身契就是廢紙一張;如果她們再整夭蛾子,至少有個拿捏的。 錢嬤嬤做得也十分決絕,當即便表了態,言明飛云若投了蕭氏,便和錢家再無關系。 即便如此,飛云還是這樣做了。 蕭氏當著她的面把身契燒了,微笑著問:“若別人問你,如何得的這門婚事,你怎么說?” 飛云明白她的意思,垂首道:“主母放心,銅鏡的事我不會說出去?!?/br> 蕭氏滿意地點點頭,拉著她的手溫聲道:“好孩子?!?/br> 倘若這時候飛云抬起頭,便不難發現她眼底掩不住的算計和冷漠。 第二天蕭家便來人,要把飛云接過去。 蕭氏假裝大度,高調地給她出了些嫁妝,只是還不如飛云從一方居帶走的多。 蕭家人只雇了一頂小轎,連個媒婆、吹打都沒有,說是先抬回家去再大辦。 這和飛云預想的大相徑庭,只是事到如今由不得她反悔了。 臨走之前,她回了趟一方居,想給秦莞磕個頭。 然而,她連秦莞的面都沒見到,便被彩練和翠柏攔住了。 彩練指著她的鼻子罵道:“別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卻是清楚的!你還有什么臉見姑娘?要走趕緊走,我看你一眼都嫌臟!” 飛云從前仗著自己受寵,事事占先,如今被她最看不起的彩練罵,自然不服氣,“別說我沒錯,就算有,也輪不到你來罵!” 翠柏抱著手臂哼笑,眼中滿是譏諷。 清風、明月和一幫小丫鬟就站在不遠處,神色各異地看著這邊。 飛云被她們的眼神刺激到,厲聲說:“你們生著奴才骨,我可沒有!你們如今貪戀侯府的富貴,我不稀罕,十年后見分曉!” 說完,便跪在當地,朝著秦莞的住處磕了三個頭,繼而轉身離開。 彩練氣得直跳腳,偏偏又沒讀過幾天書,說不出她那樣的“大道理”。 翠柏幫她罵回去:“十年太長,最多仨月,姐們兒等著看你自嘗苦果!” 飛云腳下一頓,繼而更加堅定地大步向前,就像做給誰看似的。 彩練杵了翠柏一肘子,“你是她‘姐們兒’?” 翠柏忙道:“我是幫你說的?!?/br> “誰用你!”彩練臉色臭臭的,轉身撲到清風懷里,偷偷地哭了。 清風、明月也落了淚。 到底朝夕相處了十多年,情分和親姐妹差不了多少,眼瞅著飛云以這種不光彩的方式離開,她們心里到底不大好受。 秦莞站在窗邊,看著飛云的身影漸漸走遠,暗暗地嘆了口氣。 喜嬤嬤突然想到什么,低聲道:“姑娘可曾想過,在此之前飛云有沒有替蕭氏做過別的?” 秦莞點點頭,“蕭氏在找東西,應該沒少從飛云這里套話?!?/br> 她也是這兩天才想通的——怪不得成親前的那些日子,蕭氏哪怕被人嚼舌根也要來翻她的嫁妝。 喜嬤嬤心下一驚,“她在找什么?可是銅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