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她白天已經檢查過了,銅鏡還在,這讓她大大地松了口氣,同時也添了幾分底氣。 她不敢耽擱,穿好衣裳匆匆往外走。 夜來寂靜,只能聽到呼呼的夜風。 飛云獨自走在九曲橋上,踩著清涼的夜華,看著搖曳的樹杈,心中沒由來地生出幾分驚懼。 突然,不知哪里傳來幾聲凄涼的鴉叫,嚇得飛云一哆嗦,險些驚呼出聲。 此時她已經走到了九曲橋的盡頭,還有幾步就離了一方居的范圍。然而,她本就心虛,再去看那干枯的蘆葦蕩、晃悠的長柳枝,莫名地生出幾許森然,就連自己的影子都能把她嚇到。 飛云驚懼地蜷縮在欄桿邊,再不敢往前走。 就在這時,夜空中傳來梆梆的木魚聲,比先前聲音更大,也更急了些,仿佛在催促她。 飛云不知想到什么,臉上閃過復雜的神色。 木魚聲還在繼續,薄云流動,月光仿佛亮了些。飛云咬了咬牙,豁然起身,提著裙擺向前跑去。 一路跑到慈心居,她才停了下來。 跨過面前的月亮門就是蕭氏禮佛的供堂,不過幾步的路,飛云反倒踟躕起來。 她在原地猶豫了好一會兒,方才邁出步子。 然而沒等她跨入月亮門,旁邊突然躥出一道矯健的身影,一手鉗住她的胳膊,一手捂住她的嘴,眨眼的工夫就將她脫出老遠。 飛云驚慌異常,卻絲毫不能反抗,就連求助都不行。對方顯然是個好手,對付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倒顯得大材小用。 這人就是翠柏。他當年跟秦耀在遼東隨軍時做的便是探路的斥候,隱藏、暗殺、綁人、搗亂的工夫一流。 不等飛云驚懼太久,翠柏就把她帶到了秦耀的書房。 看著屋中端坐的人,飛云的眼睛倏地瞠大,渾身的力氣悉數卸去,整個人像坨泥似的癱軟在地。 “姑娘……嬤嬤……你們……” “你還有臉叫姑娘?姑娘可養不起你這樣的白眼狼!”喜嬤嬤滿臉怒色,恨不得上前撕了她。 翠柏上前,把從飛云手里搶到的銅鏡交給她,并言簡意賅地回稟了事情經過。 秦莞與其說生氣,倒不如說傷心、失望、不解、無力。她打開布包,翻看著那面銅鏡,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十多年真心相待,她都沒養熟一個人。 翠柏瞄了眼飛云,同樣氣憤難耐。畢竟是一道長大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飛云會做出這種吃里扒外的事。 “大姑娘,如何處置?”翠柏咬牙道。 不待秦莞說話,秦耀便寒著臉,冷聲道:“背主求榮,打死了事?!?/br> 飛云嚇得一哆嗦,慌亂地爬到秦莞跟前,揪著她的裙擺哭求:“姑娘,姑娘不可呀!您、您就看在奴婢伺候了您這么多年的份上,饒了奴婢這一回吧!” 秦莞被她扯得回了神兒,努力維持著平靜,問:“銅鏡是你故意藏起來的?你要拿去交給蕭氏?為何要這樣做?” 聽著她一聲冷似一聲的質問,飛云下意識松開手,漸漸止了哭聲,只垂頭抽噎,并不答話。 “小蹄子!看來今日非讓你吃些苦頭才行!”喜嬤嬤上前,高高地揚起手。 飛云突然抬起頭,眼中滿是厲色:“你敢打我?我母親也是姑娘的親信,不比你差!” 這樣的飛云是眾人從來沒見過的。尤其是喜嬤嬤,一下子驚呆了。 她沒有子女,便把這四個大丫鬟當成自己的孩子,用心教養了十幾年,飛云待在她身邊的日子比守著她親娘的時間都長,喜嬤嬤拿她當親閨女。 喜嬤嬤幾乎氣炸了,壓著嗓門斥道:“你仗著你爹娘在姑娘跟前有體面,就去做這等腌臟事,若讓她知道,看她是替你求情,還是一棒子打殺了你!既知道姑娘拿著你家當事兒,更該忠心謹慎才是,而不是仗著榮寵做下錯事,又厚著臉皮為自己脫罪!” 飛云坐在地上,依舊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樣子,眼中卻寫滿了不服氣。 她哼笑一聲,道:“若不是你到姑娘跟前告狀,哪有眼前這一出?不過是個銅鏡,就算我向姑娘討了去,姑娘也未必不會給我。你不過是想將事情鬧大,好叫姑娘厭棄了我,厭棄了我娘,你便能一家獨大了,不是嗎?” “你——”喜嬤嬤氣得手抖。論吵架,她有一萬句刺耳的話去堵她,但這是對外人的,不想拿出來對付自己養大的小丫頭。 喜嬤嬤當真被飛云無恥的樣子驚呆了,這還是那個嬌嬌滴滴,螞蟻都不敢踩死的小丫頭嗎? 秦莞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飛云,覺得如此陌生。 她扶著喜嬤嬤坐下,揉了揉眉心,道:“我再問一遍,你為何要把銅鏡交給蕭氏?” 面對秦莞時,飛云身上的刺立即撫順了,低聲回道:“是她要的。她說想和二姑娘的放在一起,沾沾姑娘的福氣,過幾日便還回來……姑娘,奴婢不是要存心背叛您,奴婢、奴婢就是覺得早晚要還回來,讓她用用也無妨,奴——” 秦莞打斷她的話,“她給了你什么好處?” 飛云面上一慌,縮了縮肩膀,聲音更低:“沒、沒什么……” “還不說實話!”秦耀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筆架都倒了。 大大小小的毛筆嘩啦啦摔到飛云身上,到底是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小丫鬟,秦耀發怒的樣子頓時叫她嚇破膽。 飛云哭著跪在地上,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里話:“主母說要向姑娘要了奴婢,幫奴婢脫了奴籍,將來配個良家子,子孫后代都不必再為奴為婢!” 秦莞皺眉:“你信她?” “奴婢信!”飛云抬頭,淚流滿面,“主母也是貧苦人家出身,當年在宮里時做得是最低等的差事,只有她才理解我們這些奴婢的苦和累!” 秦莞諷刺地勾了勾唇。 喜嬤嬤氣道:“你若有這等想法,為何不直接與姑娘說,偏去投奔她?” “我沒有投奔她!只是暫時的交易!”飛云尖聲道,“嬤嬤您還不知道嗎?當年的韓大娘子就是個有大本事的人,她手上用得熟的哪一個不是全家老小、祖宗八代的賣身契都捏在手里?姑娘受了韓大娘子的教導,更是青出于藍,手腕高超,我去求,有用嗎?” “強詞奪理!”喜嬤嬤怒道,“我看就是姑娘對你太好,養大了你的胃口!” 飛云哂笑:“姑娘確實對奴婢好,從未苛待過奴婢,但是也只是把奴婢當奴婢而已?!?/br> 看到她這番作派,秦莞連傷心都沒有了,不值,很不值。 她看著飛云,冷冷道:“我告訴你,即使你把銅鏡給了她,蕭氏也不會給你脫去奴籍,甚至不會把銅鏡還給你,就算你去和她對峙,她也不會承認!” “不,她會的!主母向來慈和,怎會騙我?更何況,她還是吃齋念佛的,她、她不敢在佛祖跟前撒謊!”飛云強調道,與其說是為了說服秦莞,不如說是為了說服她自己。 “那你就試試罷!”秦莞從袖子里取出另一面銅鏡,丟到她跟前。 這是她這兩日叫信得過的工匠趕制出來的,和韓瓊留下的那面一模一樣,原本為了應付不時之需,沒想到會用在這里。 飛云拿到銅鏡,驚訝異常:“姑娘,這、這是什么意思?” “你這么聰明,不用我解釋吧?”秦莞淡淡地看著她。 飛云難以置信:“姑娘,您、您不罰奴婢?” 秦莞勾了勾唇,沒吭聲——不用我罰你,你只會自作自受。 飛云只當她還是看中自己,舍不得重罰,驚喜得連連磕頭。 實際上,秦莞讓飛云把銅鏡給蕭氏,一來是給她一個教訓,二來也想看看蕭氏究竟想做什么。 “飛云,你可想好了?”喜嬤嬤到底不忍心,提醒道,“若邁出這一步,可就回不了頭了?!?/br> 飛云又叩了個頭,堅定道:“即便脫了奴籍,我也還是姑娘的人,介時依舊跟在姑娘身邊,為您梳妝打扮、管理鋪面,姑娘只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絕不推脫!” ——這時候,她就自覺地不稱“奴婢”了。 “那便謝謝你了?!鼻剌杆菩Ψ切Φ卣f。 “走了?!币娛虑樘幚硗炅?,秦耀一刻都不想多待,拉著她往外走。 喜嬤嬤最后看了飛云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好幾歲。 翠柏走在最后,臨出門,回頭道: “飛云,你需得知道一句話,奴才就是奴才,主子給你臉,你就能活得比普通人家的姑娘都體面;主子不給,那也是正常的,由不得你怨天尤人?!?/br> “你以為你爹娘有體面,你自己盡了心,主子就理應對你予取予求嗎?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當然?!?/br> “人生下來就是不同的,要想好,得去掙。你看這侯門富貴,那也是主家幾代人用血換來的?!?/br> “飛云,走出這個門,便是開始,你真正體會世態炎涼的開始?!?/br> 飛云聽著他一句冷似一句的警告,怔怔地愣在原地,心下一片茫然。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今天有二更哦! 時間不確定,睡前肯定有~嘻嘻~ 第56章 8.26(二更) 這一夜, 注定過得不平靜。 飛云如愿把銅鏡交給了蕭氏, 卻又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 萬一真像秦莞說的那樣,蕭氏是在騙她怎么辦? 她偶爾也會閃過一個念頭, 諸如秦莞會不會就此厭棄她, 或者爹娘會不會生氣, 只是很快她就釋然了, 她覺得不會。 秦莞也沒睡好, 她前半夜一直在想這些年和飛云在一起發生的事,一起讀書, 一起習字,一起畫畫,一起被嬤嬤罰;后半夜凌凌亂亂地做著夢, 夢到前世的死,也夢到今生的蕭氏。 秦莞突然想到, 上一世蕭氏是不是也買通了飛云?她是不是一直都在做戲,而不僅僅是因為嫁妝的事才撕破了臉? 喜嬤嬤睡在外間的榻上,一整宿翻來覆去, 幾乎沒合眼。秦莞隱隱約約聽到她在哭,大抵是寒了心。 就這樣到了第二日。 一大早, 秦莞便給“梁大將軍”去了信,同他說在家里再住一天,梁楨自然同意。 一方居一切照舊,其余人各司其職, 只有飛云心急如焚,時不時就要往九曲橋那邊瞧一瞧,后來干脆放下手中的活計,跑到涼亭里守著。 喜嬤嬤幾次想罵她,都被秦莞攔住。 秦莞是個心善的,但是這不代表她會無原則地縱容犯錯的人。既然這是飛云自己的選擇,理應受到教訓。 用過午飯,飛云千盼萬盼的人終于來了。 當著眾多丫鬟婆子的面,蕭氏依舊是那副溫溫和和的慈母形象,抓著秦莞的手噓寒問暖。 秦莞演技也不差,乍一看倒比從前還恭敬有加。 兩個人臉對臉演了一通戲,終于說起了正事——蕭氏來要飛云的身契。 當然,她不是空著手來的,而是帶著銀子。托盤上放著兩錠銀元寶,每錠二十兩,這就是飛云在她眼中的身價。 秦莞只覺得諷刺。果果 蕭氏話說得漂亮:“前幾日擺喜宴,你舅舅家那個表兄過來幫忙,瞧上了飛云,千方百計磨著我要娶了她。我被他煩得不行,這不,只得厚著臉皮來找你討人?!?/br> 秦莞呷了口茶,慢悠悠道:“我舅舅家確實有兩個哥哥,只是一個在書院講五經,一個生意做到了大理國,家中已有正妻,皆是名門貴女,斷無再納妾室的想法。就算有,也該是舅母來同我說才對,怎么求到了母親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