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秦莞坐在馬車里,親眼看到他佝僂著腰身、蹣跚著步子從威嚴的學府中緩緩走出,手上提著個半舊的包袱。不僅身后沒有一個人相送,還遭了門人一雙大大的白眼。 魏如安垂著頭從馬車前經過,并不知道車里有人在看著他。他的衣裳略顯褶皺,發髻也有些凌亂,不復從前的翩翩風度。 秦莞輕嘆一聲,心內百感交集。 魏如安這個人確實有才,并非華而不實、沽名釣譽。上一世,秦莞看過他中探花時所做的那篇文章,言辭優美,極有見地。 那年七夕乞巧,魏如安在家宴上談到縮減軍資、整頓官制的想法,就連戍邊多年的定遠侯都連連點頭。 秦莞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的神情,雄心勃勃,意氣風發,和現在蒼白著臉色、一臉憤憤的模樣判若兩人。 飛云小聲說:“魏郎君也挺可憐的?!?/br> 彩練一巴掌拍在她腿上,脆生聲:“你到底是哪頭的?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府尹大人查明真相,現在可憐的就是咱家姑娘!” 飛云悄悄地瞅了秦莞一眼,嚅嚅道:“我、我就是說說嘛……” “收回你這泛濫的菩薩心腸,同情惡人就是對自己殘忍!”彩練犀利道。 這話不僅敲打了飛云,還點醒了秦莞。 她收回目光,淡聲道:“回去罷?!?/br> 兩個丫鬟察覺到她心情低落,不敢多言,只安安靜靜地陪著她。 馬車轆轆而行,秦莞靠坐在車壁上,最后看了魏如安一眼。 前世你誤了我的終身,今生我毀了你的前程,因因果果總是說不清。就這樣吧,愿此生不復相見,你我都落得個清靜。 殊不知,這世間的事哪里肯如凡人所愿? *** 從侯府大門到一方居要經過秦昌的風雅軒。 秦昌今日沒出門,正在中庭的鳳凰木下背手立著。 秦莞避無可避,只得上前見了個禮。 秦昌自然不會有什么好臉色,“一個女兒家,居然把名節之事鬧到衙門,你還要不要臉面了?” 秦莞道:“我就是因為要臉,才要讓全汴京的人知道真相?!?/br> 秦昌氣道:“秦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秦莞冷笑:“不是早就丟盡了嗎?” 秦昌怒極:“逆子!” 秦莞別開臉,絲毫不懼。 父女二人劍拔弩張。 飛云彩練嚇得跪到地上,秦昌的長隨小廝也戰戰兢兢。 秦莞心軟了,主動示弱:“大哥哥在遞狀紙之前已經得了伯父的首肯,我之后也不會再做多余的事,父親大可放心?!?/br> “哼,這樣最好!”秦昌甩袖,氣沖沖地走了。 被他這么一打岔,秦莞先前的低落反倒一掃而空。 她把兩個丫鬟拉起來,笑道:“今日不吃大鍋飯了,叫小廚房備下一桌席面,再開一壇桑甚酒,咱們自個兒在屋里好好地熱鬧一番?!?/br> “好嘞!”彩練歡呼一聲,興沖沖地跑去傳話。 一方居有個小廚房,平日里只是做些點心羹湯,若是想要開小灶需得到管家的蕭氏和紀氏那里知會一聲,然后到大灶上支取用度。 并非不能自己悄悄花錢采買,只是不合規矩,長輩院里都不會這樣搞特殊,秦莞也不想如此打眼。 畢竟,闔府上下除了定遠侯所住的主院外,只有一方居壘著小廚房,平時能熬個粥、做個點心秦莞就已經很知足了。 今日報了個大仇,怎么都該慶祝一下。 明月的手藝得了喜嬤嬤的真傳,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她束起衣袖下廚,蒸、煮、烤、煎,利利落落地做出一桌子美味。 “姑娘,您嘗嘗這道雞汁蒸白魚,用的是應天府那邊運過來的江白魚,只活了十幾尾,葛叔聽說咱們院里要開小灶,二話不說便勻了我兩尾?!?/br> 葛叔是大廚房的管事,從前跟著定遠侯在遼東打仗,受了傷,腿腳不便才來了府里。 葛叔年過五旬,無兒無女,秦莞心善,每逢冬寒便叫丫鬟們給他做些護膝、棉襪之類的小物件,葛叔心存感激,總是尋著機會報答一二。 明月獻寶似的把魚碟推到秦莞跟前。 秦莞嘗了一口,rou質滑嫩,骨刺細軟,配著鮮香的雞汁,汁香融入魚鮮,吃得人口齒留香。 秦莞豎起大拇指,“香!” 彩練饞得直吞口水:“比舅家阿郎送來的海魚還好吃么?” 她口中的“舅家阿郎”指的是秦莞的舅父韓琪。 當年大名書院閉館之后,韓琪一家便去了登州做生意,時不時會往侯府送些奇珍海貨,逢年過節更是節禮無數。倒不是為了巴結侯府,只是惦記秦莞這個唯一的外甥女。 “和海魚味道不大一樣,各有各的好處?!鼻剌感χ泻羲齻?,“別傻站著,都坐下,一起吃?!?/br> “拜謝姑娘!”四個大丫鬟也不扭捏,笑嘻嘻地行了禮便大大方方地圍坐到桌邊。 這四個大丫鬟是韓瓊留給秦莞的,自小和她一起長大,名義上是主仆,情分上堪比姐妹。 韓瓊心思縝密,在她們年幼時便依著各人的脾氣秉性教了不同的手藝。 清風最為年長,性子穩重,識文斷字,管著一方居的大小事宜,外面鋪子莊園的賬目瑣事也是她幫著秦莞打理。 明月脾氣溫和,周到細致,平日里照顧秦莞的飲食起居,還學的一手好廚藝。 飛云是錢嬤嬤的獨女,四歲起就跟著秦莞,由韓瓊親自教導,在妝面發飾、衣裳搭配上十分精通。 彩練直率潑辣,卻極有人緣,在各府各院的丫鬟婆子、長隨小廝中很是吃得開,平日里跑腿、打聽消息的事都交給她。 別看彩練這樣的性子,偏偏極擅女紅,經由她的手做出來的鞋帕衣裳就連宮里的賢妃娘娘都夸過。 彩練吞了口鮮香的魚rou,笑嘻嘻地對秦莞表忠心:“姑娘,這頓席面奴婢不白吃,回頭就給您做雙頂好的鞋子,綴著東陵珠的那種,比長公主鞋面上的珠子還大!” 聽到“東陵珠”三個字,秦莞心頭一悸。 重生以來她時常會被噩夢驚醒,夢里出現得最多的就是死時的情形,尤其是那人鞋頭的東陵玉珠,在黑沉的夢里成為最鮮明的存在。 “姑娘,奴婢瞧著您臉色不大好,可是哪道菜不合胃口?”明月關切地問。 “不是?!鼻剌笓u搖頭,強笑道,“許是天熱悶的?!?/br> “我去開窗!”彩練跳起來,把東西兩側的格扇窗悉數推開。 從湖面吹來的風穿堂而過,帶著陣陣清涼。 秦莞深吸一口氣,看著窗外舒闊的湖面、精美的亭臺,心底的驚悸果真消解了些。 有人走在九曲橋上,朝著水榭匆匆走來。 彩練眼尖地看到了,叫道:“飛云,你娘親來了!” 飛云驚喜地迎了上去,“阿娘,這還沒到月底,您怎么過來了?” 錢嬤嬤不輕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避開了她的話頭,“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樣子!” 飛云吐吐舌頭,挽著她的手臂入了水榭。 看到榭中的情形,錢婆子面上一愣,忙道:“姑娘且吃著,奴婢去外面侯著?!?/br> “正好吃完了,嬤嬤隨我來吧!” 秦莞隱隱猜到她來的目的,放下碗筷,帶她去了主屋。 丫鬟們剛一退下,錢嬤嬤便迫不及待地說:“姑娘,您說的那個臉上有痣的婆子,奴婢尋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吶,【葛叔】是個知識點,和【宋尚儀】一樣會在關鍵時刻起作用,嘻! 第20章 送給你的(二更) 秦莞母親的嫁妝里有一個筆墨鋪子,叫習遠齋,除了文房四寶還賣一些書籍畫冊,錢嬤嬤每逢月中前去理賬,月末交給秦莞查驗。 她就是這次理賬時碰見的那個臉上有痣的婆子。 “先前奴婢一直留意著布坊和針線鋪子,沒想到會在書齋里碰見。要知道奴婢一早就過去,省得白白耽誤了這些時日?!卞X嬤嬤難掩自責。 “無妨,興許嬤嬤早些過去就遇不著了也說不定?!鼻剌感π?,問,“可探到了她的身份?” 錢嬤嬤忙道:“打聽清楚了。是永安伯府三郎君的奶嬤嬤,這次去咱們鋪子就是給魏三郎買筆墨?!?/br> 秦莞聞言,手上猛地一顫,白瓷茶盅險些扔到地上。 錢嬤嬤趕忙扶住她,關切道:“姑娘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秦莞擺擺手,心如擂鼓一般跳得厲害。 永安伯府的三郎君……是她的三meimei秦茉未來的夫婿。 倘若錢嬤嬤見到的那位果真是上一世害她的婆子,是否說明她的死和秦茉有關? 可是,秦茉雖任性了些,心地卻不壞,就連院里的小樹枯死了都要心疼一番,這樣一個人怎么會狠下心害死她? 畢竟,她們可是血脈相連的至親! 秦莞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錢嬤嬤試探性地說:“姑娘,奴婢為了和那婆子攀上交情,假意告訴她后日鋪子里會進一批新畫本,可折價賣給她——原是想請姑娘親自去辨認一番,若姑娘身子不適,奴婢就另找機會……” “不必,就后日。約的什么時辰?我定會準時過去?!鼻剌腹麛嗟?。 她等不了了,她必須盡快知道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秦茉有關。 *** 接連兩天,秦莞覺都沒睡好,閉上眼就夢到相國寺,還有那雙綴著東陵珠的繡花鞋。 甚至有一次,她竟然夢到自己沖到了幢幡后面,看到了秦茉的臉,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驚醒了。 終于,約定的日子到了。 秦莞沒帶任何人,獨自坐著馬車去了習遠齋。 這些鋪子雖落在秦莞名下,她卻從來沒關心過,都是交給錢嬤嬤和舅舅派來的管事打理,是以齋中的掌柜并不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