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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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連連扶了幾次,卻怎么也拽不動人。 “不走、不走?!?/br> “……?” 外公不愿意挪地。 臉上剛剛才掛上的笑容,霎時便不見,竟還反倒有些委屈地,打量一圈周遭,又小聲同我說,“我得去接你外婆,不走?!?/br> “她平時買菜,這個點都回來了……她找不著回家的路,我得去找她啊?!?/br> 我蹲在他身邊,一遍又一遍耐心勸他,“不是呀,阿青怎么會被人拐跑,她只是去找大舅啦。我的大舅——就是小謝呀,外公,小謝你知道吧?!?/br> “阿青去找小謝了?”外公卻越發慌了,“她是不是又帶著小謝走了,不回來了?” 他說:“那時候阿青帶著小謝去了北京,我找了好久好久,不對,我都不敢找她……”他的眼圈紅紅的,“我怕我一找她,天上的神神怪怪聽到她以前發的毒誓,我不敢找她,但也不能沒她。阿星啊,怎么辦啊,你幫外公把外婆帶回來好不好?” 那天,我花了很久很久,才說服外公,阿青真的只是出一趟遠門,很快就會回來。 也是自那以后,他越發固執地,非要等在門口,兩個護工只能寸步不離地陪著他,生怕他又給一時興起跑走。 所以,阿青問我,【你外公在家怎么辦】,我實在不好怎么回答她。 難道要說:阿青啊,你知道嗎,外公真的一點也不乖。他每天都想接你回來;他每天都拖著蹣跚的步子,想往村口跑,想第一個就見到你;他明明記性不好了,還能記住你的電話,天天在我面前來來回回背著那幾個數字,要我打電話給你,讓你在外面不要生病—— 我沒說話,阿青卻猜到我的下文。 在電話那頭笑了笑,像是嘆息:“……我知道,你拿你外公也沒辦法。他越活越像個小孩子,誰都治不住他。我不在,他整天擔驚受怕,你吃累了,阿星?!?/br> 但到最后,她到底也是拗不過難得倔強的大舅,給外公打了電話說完經過,便點頭答應了做手術。 為防不測,北京那邊,還又多派了四個護工過來,表弟表妹也特意回來守著外公,我們一共□□個人,圍著這么個老小孩轉悠,生怕他出了一點意外。 但百密一疏,阿青做完手術之后的第一個禮拜,外公像是有感應似的,也天天哼著腰疼,整晚整晚的睡不著,流眼淚。 我為了安撫他的情緒,便帶著老小孩去了村口唯一的一個大超市,也是阿青平時常來買菜的地方,安慰他說,阿青就在這附近轉悠,再等等就回家了。 原本是想要讓外公定定心??蓻]想到,我,連帶著表弟表妹、還有兩個護工陪著——就是這么謹慎,結果碰上趕集人多,竟然也一個不小心就不見了外公的蹤影。 我嚇得天都塌了,一邊安排人去找,一邊著急忙慌跑到服務臺,不一會兒,超市的廣播便反復播報起來:“請紀司予先生到服務臺前,請看到紀司予先生的顧客,送他到服務臺前,老人穿一身淺灰色棉服,戴黑色毛線帽,九十歲,脖子上掛了家庭住址和個人信息,請看到紀司予先生的顧客……” 好在后來,超市的工作人員終于是忙前忙后找到了他,我懸在心口那大石頭才終于落地。 但不知為何,那青年人過來通知我們的時候,還是滿臉為難。 說是老人家在賣米的地方等著,怎么也不愿意挪窩,誰也叫不動。 我也疑惑,滿頭大汗地順著指引跑過去,遠遠一望,只見外公佝僂著背,排在一大列等著稱重的隊伍里,不受控制打著顫的右手,死死攥住一袋子白米。 表弟表妹先一步過去,已經在那勸了他很久,可他怎么也不樂意讓人幫忙排隊,非是要自己買自己結賬。 直到我跑到他身邊,好聲好氣說了半天,又時不時搬出阿青來勸慰著。 他這才稍稍松開那袋白米,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很是舍不得的把那袋米塞進我手里。 老人嘴里喃喃著說:“……阿青愛喝粥,多買一點,等她回來,熬粥喝?!?/br> 排隊的隊伍快到頭了。 他被表弟表妹攙扶著坐到一旁,還眼巴巴地盯著我,“去結賬呀……結賬,”他盯著那袋白米,渾濁的眼睛里,眼淚一顆顆往下掉,“我要給阿青熬粥喝,阿青怎么還不回來?” 阿青或許也知道外公有多思念她。 所以,不久后,手術才剛過了一個月,哪怕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別下床、在上海靜養,她還是力排眾議,就是只能坐在輪椅上,也都拼命回了家。 外公在門口等了一個多月,望眼欲穿地盼了一個多月,終于這一次,從車上下來的是他的阿青了。 他杵著龍頭拐杖走過去,顫顫巍巍走過去,也不要人扶。 走到阿青身邊,他停住腳步,微微躬下身去,伸手摸摸阿青的臉。 “阿青?!?/br> 他說。 沒哭,只咧嘴笑著,一個勁地從額角摸到下巴,又撇著阿青頰邊那二兩rou不放,孩子似的。 阿青笑著打開他的手,反問:“你在家有沒有乖乖聽阿星的話?有沒有讓她難做???” “沒有哦?!?/br> “有沒有乖乖吃飯,每天和大黃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外公點頭,“有、有,你交代過我的?!?/br> 他每一句話都乖乖聽著,每一句話都有回答。 末了,卻又咕噥一句,忽而紅了眼眶。 他說阿青,你瘦了。 “……我給你熬粥喝,阿青,他們對你不好,我對你好?!?/br> 他們是誰? 或許是大舅,舅媽,還有所有的醫生,護士,所有的見過的、或疏遠的親人。 那年外公九十歲。 這個世界在外公眼里,終于還是只剩下了“他們”,和“阿青”。 天灰沉沉的暗下去,阿青看向外公時,兩眼都通紅。 * 畢竟年事已高,那一場手術,對于阿青來說,確實是一個大坎。 足足經過了大半年的休養,她才終于可以恢復如常地走路,自那以后,簡單的體力勞作雖沒有什么大問題,但還是落下了病根子。 譬如,在照顧外公這件事上,她也真的逐漸有心無力,每每拖著扶著外公起床,對她來說都是件極為困難的事,來這么一遭,她得痛到大半夜,后來更是腰上一塊一塊的起浮腫。 但她又不放心把最貼身的事交給護工,總還是要堅持親力親為,長此以往,等我隔了一個假期再回來,見到阿青,只眼見著她人是瘦了一大圈,精氣神也大不如前。 像是整整老了十來歲似的。 后來我也常想,如若這一切,連我都能發現——雖然外公那時已經是半個癡兒,可對于他最最疼愛的阿青,他或許也是注意到了這一切的。 那么,關于外公的猝然長逝,好像也一切都有了解釋。 記憶里,那似乎是大四畢業的最后一個假期,我一如往年回到外公外婆身邊。 那段時間,外公有幾天精神格外的好,明明平時已然吃不下多少飯食,唯獨那段日子,一天能喝下去兩大碗雞絲粥,我們幾個小輩私下里說悄悄話,都覺得外公鐵定能撐過百歲,還討論著要送什么禮物才好,你一句我一句,說得不亦樂乎。 阿青聽得多了,卻從來沒有接過這話茬,只是日漸一日,待我們越發的沉默下去。 倒是越來越喜歡一手遛著大黃狗,一手牽著外公,在院子里來來回回的散步,和外公說些年輕時候、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事。 有天阿青一時興起,正好又趁著外公心情好,沒鬧小孩子氣脾氣,她還從后院倉庫里翻出來一整套“理發”裝備,說是要給外公理一個干凈利落的小寸頭。 “夏天嘛,頭發不要這么長,”阿青半瞇著眼睛,彎下腰去,耐心地給外公系著理發布,“你們不知道,你外公年輕的時候可臭美,哪里肯剪寸頭,現在倒是聽話了……免得頭發老是長長了,給他洗頭的時候呀,還總鬧騰?!?/br> 外公傻呵呵地笑,任她擺弄。 等頭發掉得多了,掉了一地,還非要招呼著我們給攏到一起,收到他口袋里,寶貝得不行。 “我、我也玩!” 剪完了頭發,阿青還沒來得及幫他把理發布解開,這老小孩兒又孩子氣地招手,要把那剃頭的機器撈到手里來玩,拽著阿青的衣角不放,“我也玩這個,阿青,我幫你、剪頭發?!?/br> “你幫我剪頭發?吹哪門子的風呀?!?/br> “阿青,你坐——” “……!” 我們一群孫兒本都在旁邊看熱鬧,聽外公這么一說,倒是都頗有默契地,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畢竟誰都知道,外公神志不清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多,甚至早都分不清我們這些人這個那個的人名。手上分不清輕重,時常又愛鬧脾氣,情緒上來勸不住,總愛鬼喊鬼鬧……誰敢隨便把自己頭發交給他?指不定要變個地中海,說都沒處說理去。 我趕忙起身,想過去說兩句,幫忙引開話題,也幫阿青解圍。 卻不料一句“外公……”剛說了一半,阿青倒是答應得爽快,把機器塞到外公手里,當即便在那理發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和表弟表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秒,他倆一左一右,攙住雖站不太穩、卻已躍躍欲試要大展拳腳的外公,我則跑到臥室去,換了把不大鋒利的剪刀,好說歹說,終于把外公手里的那隆隆響機器,換作這鈍了刀鋒的剪刀。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舊抖得不停。 他極盡努力地控制著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湊近。 我們生怕他下刀太狠,一個勁在旁邊盯著,只等關鍵時候救走阿青寶貴的頭發—— 可結果,他只是捋了一把發尾,輕輕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銀白頭發攥在手心里,開心地笑起來。 “這就剪完了?”阿青嘆氣,仰頭看他,“司予,你又鬧孩子脾氣了?!?/br> 可外公這次沒跟阿青爭,也不要我們扶著,點了點頭,轉過身子就往花園里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樹底下,復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個很淺很淺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頭發,和他裝在兜里的、自己的頭發埋在里頭,雙手合十,像是默默發愿。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沒說話。 倒是最小的表弟興沖沖后腳跑過去,蹲在他身邊問著:“外公,你這是干什么???” 外公神秘兮兮的豎起手指,抵在唇邊。 想了想,卻又突然扭過頭來,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陽,晨光將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彎彎,一雙天成雙鳳眼,竟也有這樣平白溫良模樣。 他說:“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們長大了,讓阿青告訴你們?!?/br> 阿青緩了幾秒,也跟著笑了。 嘴里倒還是如舊的說辭,念叨著:“……老沒正經?!?/br> 老沒正經啊老沒正經。 一邊念叨著,一邊讓我們趕緊把外公扶起來,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