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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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外公后來已經越來越記不清楚人,又常常把我們家那幾個兄弟姐妹記錯號,可是我總還是不同的,畢竟是從小養到大,他心里總惦記著我,神志但凡有清醒點的時候,就常委委屈屈地催阿青,“阿星是不是到哪玩去了,怎么還不回家,阿青,我們要不要去找找?她會不會迷路了,回不了家?” 阿青每次跟我說起這茬,都是一副無奈又好笑的模樣。 “在你外公心里,你永遠是小孩,總怕你回不了家?!?/br> 我想也是。 所以,哪怕后來我回家變得勤快很多,不再賴在床上不出門,反倒學著要騎單車去鎮上買菜,去給阿青買畫買種子的時候,外公還是總不放心地顫顫巍巍跟出門來,坐在門口,非要看著我出門去,還得一個勁地叮囑我:“你要路上小心看車啊,阿星,不要騎太快,要讓著大車,安全第一,知不知道?” 我一個勁的點頭,勸他趕緊進屋,別在外頭著了涼。 他還是不愿意走,就站在門邊上眼巴巴地看著我,目送我,一直到我騎出好遠,回過頭,外公還在沖我招手。 他說:“阿星啊,你要早點回家,不要迷路了?!?/br> 我為此偷偷哭了好多回。 可我卻也沒有想過,這么疼愛我,關心我的外公,等到再過半年,我再回家的時候,當他坐在門口送我出門,嘴里念叨的又莫名其妙成了:“阿嫣,你要小心騎車呀,不要著急……安全第一,爸爸只有你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呀?!?/br> “外公?”我愣了愣,一下沒反應過來,“外公,我是阿星,不是阿嫣啊?!?/br> 外公比我更疑惑,也問我:“阿星?阿星是誰?我的女兒叫阿嫣啊?!?/br> 哦。 阿嫣。 我這才想起來那是我母親的名字,她叫紀懷瑜,小字阿嫣。 外公那雙渾濁的眼睛微微瞇起,不住打量著我,看著我疑惑又怔愣的表情。 最后,他還是下了結論,笑著沖我揮手:“阿嫣啊,你要路上小心啊?!?/br> 阿嫣…… 他終于還是忘了他最最疼愛的小外孫女,忘了他抱在懷里哄著長大的孩子,暌違數年,卻突然提到了那個久久未歸的女兒。 昔日享譽滬上的璀璨明珠,上得廳堂出席國際舞會,下得廚房做得一手好菜的紀家女兒,紀懷瑜。 二十年啊,他對我守口如瓶,從不提起。 一直走到生命的油盡燈枯處,再也沒有任何世俗的理由,出于保護的念頭,阻止他說起自己的女兒,他這才像是把壓抑了幾十年的思念說出口似的,每每阿青不在,便拉著我,嘴里念叨著:“你說讓爸爸給你買衣服,爸爸一定給你買,可是你不能偷偷再去見你那個男朋友了,知不知道?爸爸不放心你,他那個工作,眨眼命都沒了,你的性格像爸爸,沒了他你怎么活?爸爸不放心你,爸爸不讓你嫁他……” 說到最后,就像是當年視頻時看著我不停掉眼淚時候的樣子,他忽而蹲下身去,蹲在門邊,傻愣愣地看著遠處。 他問我:“阿嫣啊,你是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 他說:“阿嫣啊,你知不知道你mama為了你多傷心……” 我沉默許久。 末了,也跟著蹲下身,問他:“阿嫣怎么了?” 那年我已經二十歲,是自以為能夠接受命運一切饋贈或難為的年紀。 所以,這么多年來的猜測和懷疑,終于在那一天被人悄然掀起幕布,我本以為那并不會讓人覺得有多吃驚。 可當外公顫顫起身,拉著我的手走到他和阿青的房間,打開床底下上鎖的那個小箱子的時候。 當我看著里頭厚厚一打的剪報,其中有一張,上頭明晃晃寫著“緬甸毒梟案告破,三名臥底警察殉職”,“三名”這兩個字被人打上一圈重重的紅印,也看到剪報的最底下,有一張泛黃的信紙,上頭筆跡鐵畫銀鉤—— 【懷瑜: 這次一去,九死一生,遺憾身已許國,再難許卿,謹祝你長命太平,過璀璨人生。 成景市公/安局,禁/毒大隊副大隊長謝柏河,向你致敬?!?/br> 看到那封信的時候。 我的手指不住發顫,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看著上頭經年仍留有淡淡痕跡的斑斑淚痕,也看著夾在簡報中,時間上相隔一年半,“紀懷瑜”的死亡尸檢報告,自殺。 到這一刻,我才終于不得不殘忍的撕碎自己這么多年來可悲的幻想,也終于真正明白,為什么我的母親總是連一個最簡單不過的視頻都有借口推辭,為什么她永遠只在電話那頭,來來回回說著那幾句沒營養的問候,卻從不愿意回來看我一眼。 原來那個張揚熱烈的小公主,她真的像大舅所說,貫徹了她一生敢愛敢恨的原則,永遠留在了她鮮艷的二十五歲,一路直行,絕不后悔。 ——她死在了“身已許國”的謝柏河,我的父親墓前。 那里沒有觸手可及的星星,沒有王子公主的童話,只有充斥眼球,剝皮碎骨的血腥,以及暗沉沉的暗色背后,“向你致敬”的許諾。 她是驕傲著高揚頭顱的公主,就算是追得上窮碧落下黃泉,也絕不讓人食言。 甚至周到的封鎖了一切消息,讓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當年那朵熠熠生輝的滬上玫瑰,只是遠渡重洋,再不露面。 我想,作為母親的她,對我可以有的、最后的愧疚,或許也只是給了我一個叫“阿星”的名字,又讓大舅編造了美麗的謊話,想要借此告訴我,她會成為天上最璀璨的星星,在一望無垠的大地之上永遠閃耀,庇護著我的脆弱堅強。 或許只是提前錄好了很多想要對我說的話,讓我能夠從她的聲音里汲取力量,也或許,只是給了我很多很多珍貴的家人,希望我能夠在他們的保護下,無憂無慮的成長—— 她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可我依然很想很想她,很想抱一抱她,很想叫她一句mama。 我多想問她,mama,你還記得我嗎,如果記得我,為什么要扔我一個人長大? 我想告訴她,mama,我真的很羨慕那些有爸爸mama的小孩,我也想要在過生日的時候拉著爸爸mama的手切蛋糕,我也想要撲在mama的懷里撒嬌,想要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我想要成為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小孩——我已經二十歲了,可我從來沒有被你抱過,你為什么不能好好抱一抱我,再決定要不要離開? 我想拼命地罵她,我想拉住她的手,可是我懷里只有冷冰冰又布滿灰塵的鐵盒,我的mama早已經死去,在比這冰冷一百倍的墓室里,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里,睡去整二十年。 身后有沉沉腳步。 阿青不知何時回了家,默默走到我身邊。 安撫了手足無措叫著我“阿嫣”,問我“為什么要哭”的外公,又蹲下身,默默抱住了我。 她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沁著橘子味的清香。 我埋在阿青懷里,只是一個勁哭著問她:“阿青,你會不會怪她?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怪她?” 阿青默然片刻,揉揉我的頭發。 “怪過的,我怪過她?!?/br> 她說:“我不能理解,為什么一個兩個,她們都要為了所謂的‘愛情’放棄和糟踐自己的命。我的朋友也好,我的女兒也好,她們為什么都從來都不去想一想,我們這些留在世上的人,因為她們的離開,會有多傷心?……可是阿星,后來我想通了?!?/br> “每個人活著,看到的,經歷的,都不一樣。我們不是她,就永遠沒法切身地體會,活在一個沒有指望的世界上,該是多痛苦、多痛苦的事,和愛她的家人朋友們告別,需要多少的勇氣。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其實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怪她們了,后來想想,阿青,其實我那些怪,也不過就是痛恨自己沒有早一點發現,她們原來一邊笑,一邊又偷偷在角落里流眼淚而已。我怪自己,明明已經是做母親的人了,為什么不能多勸勸她,告訴她,沒了愛情不會死,人這輩子還有很多很多可以指望的東西?為什么不告訴她,如果柏河還在,也不會希望她用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阿青的聲音里有一絲哽咽。 “但是阿星,誰也沒辦法回到過去阻止悲劇,你知道嗎?再后悔也沒辦法回頭了,從她閉上眼睛那一刻開始,我們能做的,就只有不讓悲劇重演而已?!?/br> 所以,我最最喜歡的阿青啊,她才會把所有的難過和悲痛都一口咽下。 她要她的孩子們,孫兒們,都沐浴在愛里長大,她要她的丈夫走出過去,要一個圓滿的家。 她緊緊地抱住我,緊緊地抱住我,像孩提時把我抱在膝蓋上,一次次地教我說話,教我喊“阿媽”、喊“外公”、喊“阿青”那樣。 她說:“所以阿星,謝謝你出生,來到這個世界上?!?/br> 我的眼淚淹在她的頸邊,泣不成聲。 那之后,我其實常想,或許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 惦念著記恨著,把某件事放在心上十幾年,其實說到底,小的時候想要一個“真相”,等到成為大人了,要的卻不過只是一句理解。 在阿青的默許下,那一盒剪報成為了我的“所有物”。 我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把那里頭零星的信件一個一個字看完,翻來覆去,好似也就此看完了我父母短暫卻也盛大的一生,那種復雜的感覺無從形容。 卻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找到了生命的來處與歸途,再也不用只是羨慕著旁人家父母雙全的孩子,而默默失落于,我從未參與過我父母親一星半點的生活。 再后來,阿青也告訴我,雖然我父親的陵墓并不對外開放,但我母親就葬在上海。 在外公和阿青的陪伴下,我去她墓前拜祭過幾次,在她“與本人不符”,相當素凈的白玉碑旁,說了很久很久的話。 我也去過一趟香港,遠遠看過一眼我素未謀面的爺爺奶奶,奶奶很慈祥,看我的第一眼,似乎就認出了我,但是或許是出于保護,因為他們身份的敏感,她只是往我手里塞了滿滿當當一個首飾盒,便攙著爺爺離去。 外公很好奇,鬧著要把首飾盒里頭的金手鐲給我戴上,阿青拍開他的手,他便獨自生著悶氣,不一會兒又湊過來,孩子氣地咕噥著:“我也給你準備了很多,阿嫣,爸爸給你準備了山一樣的嫁妝?!?/br> 頓了頓,又扭過頭去看車窗外,笑著:“阿星還是小朋友呢,不急著嫁人,等她長大了,我也要給她準備很多很多嫁妝,不管她嫁到哪,都有底氣說話,誰也不能欺負她?!?/br> 阿青掰過來他的臉,“那你仔細看看,這是懷瑜還是阿星?” 外公看了我好半天。 末了,卻眨眨眼,笑了,皺紋擠在一處,眼神倒亮堂堂的。 他說:“……當然是阿星啊,阿青,你真笨?!?/br> 原來阿爾茨海默癥的患者,并非永遠的癡兒。 他們總能在片刻的清明里,抓住一瞬而逝的流星。 * 我大三那年,阿青生了一場大病。 這幾年來,雖說請了兩個護工,但他們也不過做做搭把手的工作,阿青一直親力親為照顧著外公,盡量不假手于人,倒是讓她自己也落下一身腿酸腰痛的老毛病。 眼見著她那時候整天腰疼得幾乎爬不起身,外公又已經不太方便出遠門,我正好放假,便答應在家里守著外公,勸服她放心讓大舅帶著她回北京,去協和把病因查一查。 折騰了許久,好不容易查出來,卻原來是多年的腰椎間盤突出進一步惡化。醫生安排阿青做完體檢,考慮到她的健康狀況基本良好,身體素質也還尚佳,便建議她做手術。 做手術可不是件小事。 阿青給我打電話,咕咕噥噥說著手術方案,據說足足得給她腰上打進去七根鋼釘,估計要有小三個月下不了床走路,不僅如此,做完這趟手術,她怕是也再不能干什么重活,家里的大小事務,她以后也就頂多能動動嘴皮子,給花園澆澆水,其他的都得交給護工來做。 “可我還沒到那地步不是?也就偶爾腰疼一下,疼完了貼個膏布也就好了?!?/br> 堅強如阿青,也有害怕進病房的時候,小聲向我訴苦:“只是你大舅非說放心不下,醫生又說得格外唬人,說是如果不做手術,以后可能要癱瘓……我擔心啊,等我在這做完手術,就是按最少最少的算,養也得養一個月吧,你外公在家怎么辦?” 我默然。 想了想,復又扭頭看窗外,外公還在門欄邊坐著——自從阿青一個人去了上海,每到黃昏時候,他都非得要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說是要等阿青回來,攔也攔不住。 大家都以為他安分,也就只是坐那等等,卻不想前幾天竟然也有次沒看住,還差點讓他杵著龍頭拐走到村頭去—— 我那時還以為他走丟了,頭一次氣得失態,怒沖沖把兩個護工罵了一頓。 又趕忙沿著屋外大道一路問一路找,等到終于找到他,人已是坐在村口邊那路旁大樹墩上歇氣,怕是晚來一步,他就得坐上小巴,真找到鎮子上去了。 “外公!” 隔著老遠,我急忙叫住他。 老人家一扭頭,一看見我來,倒也忘了他自己才是把局面攪得一團糟的罪魁禍首,像是一下見了救星似的,直沖我招手。 我也實在不好沖他生氣,無奈笑笑,便低頭想先攙著他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