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等進了屋互相打過招呼,秋生娘迫不及待把信拿出來。陳進福拆開一看,臉上褶子都是舒心的:“秋生有出息,才去幾個月,都學會寫字了?!?/br> 秋生娘驚喜的忘了妨礙,湊到陳進福面前上下看:“這些黑字是秋生寫的?” “嗯,雖然不是多齊整,但很不錯了?!标愡M福展信朗聲“母親大人膝下,兒子跟著小叔吃用極好,閑暇時跟著小叔或司庫或書記讀書。孩兒愚鈍三月只讀完《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 麥穗聽得好羨慕:“秋生好厲害,以前我讀書十天沒學會兩句話” 陳進福瞥一眼麥穗,所以現在折騰我這把老骨頭,嘴上繼續往下:“兒在軍營一且安好,母親不要掛心,天冷多加衣,餐餐別饑寒,免得孩兒憂心?!?/br> “知道堂爺爺給族人置地,請母親替孩兒叩謝堂前,所欠銀兩孩兒會早日歸還……”還有自己,陳進福心里酸酸的 “兒陳秋生叩稟” 這才是正經信,陳進福舒口氣,再看聽得津津有味的麥穗,陳進福恨不能把信拍在小兩口臉上:看看信該是什么樣,噓寒問暖牽扯家務!你們倆小混球呢,除了自己情情愛愛還記得旁人不? 秋生娘早就聽得兩眼淚汪汪,聽完信當即就給陳進福跪下磕頭。 “慧侄兒媳婦,這是干啥呢!”陳進福夫妻同時開口,陳進福虛扶,堂嫂攙著胳膊拉她。 秋生娘搖搖頭,哭:“伯娘別拉我,我這是替秋生磕呢,他一個孫子輩應該的?!蹦强抻懈屑り愡M福兩口子多年照應、有欣慰兒子終于出息,有多年苦熬終于云開霧散。 麥穗也跟著心酸,好日子就要盼到了。 堂嫂打濕毛巾給秋生娘凈臉,陳進福想法子趕人:“沒事你們先回吧,我和二妞娘有事要商量?!?/br> 堂嫂跟堂兄夫妻二十年,一聽就知道躲著麥穗兒呢,瞥一眼啥都不知道的麥穗,笑吟吟:“過年許多事兒得商量,改日有空你們再來玩?!?/br> 麥穗連忙抽出信:“沒事,幾句話功夫?!?/br> 陳進福瞟一眼厚厚的信封,幾句話?堂嫂憋笑看自家男人,我沒法子救你了。 “咳咳”陳進福手背后清清嗓子“麥穗兒,堂兄覺得你這信還是”語氣艱難“找別人看吧?!?/br> 這信真沒什么,麥穗委屈,我都狠狠教訓長庚了,他再不敢亂寫??墒强粗筇眯蛛[隱泛紅的臉,麥穗忽然羞的不行。都怪陳長庚沒事亂寫什么,害得大堂兄臉紅。 一封信好像變成燒紅的鐵塊,麥穗亂七八糟揣懷里:“堂兄堂嫂先忙,我走了?!?/br> “別急啊,午飯在堂嫂這里用,免得你一個人在家麻煩?!?/br> “不了不了,家里有現成的?!丙溗牖馃ü膳芰?,恨死陳長庚太討厭了!害她丟人。 雪花飄了三日,除了樹枝上偶爾一只寒鴉,街上連個凍貓都沒有。老童生原本今日不出攤的,老妻也勸他如今日子好了,何必拿老命賺錢。 哎~這么體貼都是兩塊油糕的功勞,女人啊不管老的小的就是這么現實。老童生穿著厚實暖和的棉袍,袖著手躲在房檐下,臉上褶子一條條舒展開,一邊抱怨一邊心里妥帖。 不一會兒飄飄揚揚雪花中,急匆匆趕來一個窈窕少女。來了,老童生抽出手整整領口袖口,一臉嚴肅端方。 “先生還在啊”麥穗松口氣笑道“還怕今天找不到人看信?!?/br> “做生意最怕有今沒明”老童生臉色嚴肅走下臺階,走到自己油布帳下“姑娘看信?” “噯噯”麥穗笑嘻嘻把信遞過來“這次保準沒什么不合適的?!?/br> 老童生乜一眼麥穗,老夫只是個生意人,你們寫什么關老夫什么事?冷冰冰拿過信封拆開。 麥穗莫名就有些不好意思,都怪長庚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穗兒吾妻,見字如面”清冷沒什么感情的聲音。 麥穗想還好正常開頭,只是沒等她把心放肚子里,就聽到一陣委屈抱怨。 “jiejie竟然寫信兇我,快過年了,jiejie竟然兇我!隔著千山萬水我一個人在外邊……” 要哭的感覺,麥穗忽然覺得自己上次是不是太兇了?應該過完年再教訓。粗心的麥穗完全沒算過,陳長庚寫這封信應該是冬月底,而不是現在。 “jiejie每次嫌我啰嗦說好多,可是jiejie怎么不想想我一個人在外邊孤單單沒人陪。說好想我從沒一個想字,還有每次不是我催,都想不起我要棉衣棉鞋……” 那個可憐委屈喲隔著紙頁都能滲出來,老童生忘了自己生意人位子,看麥穗的眼神簡直像看薄情負心女。 “用我的時候想起是我內當家,不用我的時候把我忘在耳背,我說了多少次穗兒吾妻,你說過一次長庚吾夫沒?我說了多少次夫陳長庚字,你說過一次妻張麥穗字沒?” 老童生對麥穗的嫌棄都快憋不住了,真真是‘癡情女子薄情郎’不對是‘癡情小伙無情妻’。察覺自己情緒外露,老童生使勁憋住,他可是在這兒做了十幾年生意,不能壞了招牌。 “你是內當家,家里事你做主,我只是想你特別想??爝^年了,三十晚上能不能給我也包一碗餃子,和你的餃子放一起?!蔽桶?/br> “穗兒吾妻,我好想你……” 麥穗忽然心酸的不行,大過年的自己干嘛兇崽崽,他才十五大冷天一個人在外邊,也不知道那邊下雪沒。 老童生看著麥穗神色酸楚起來,才覺得胸口順暢些,挺起胸膛:不枉自己給小伙兒加了一點點語氣。 “姑娘可要回信?回信的話讀信免費?!崩贤酥茏与[隱推銷,要是不寫回信,大過年的小伙該多傷心。 “要的,就寫”麥穗思索“長庚見字如面”老童生簡直恨鐵不成鋼!動了動筆矜持提醒:“你相公剛才在信里說……” 那話音就差明示:長庚吾夫,老童生想說,這倆字我免費送你! 那筆尖一下一下往來信上晃,麥穗再石錘也明白了,臉憋得泛紅。兩口子就兩口子,非得說什么‘吾夫’,所以說讀書人就是花花多,不如當兵的來的簡單。還是吳叔說得對,糙爺們才是真漢子。 “咳咳”老童生手持竹管提醒走神的人,那筆尖還往陳長庚信上晃。 麥穗紅撲撲臉淡定:“長庚吾夫見字如面,jiejie知道了,知道……”麥穗又憋住了,半天說不出一個想字“知道……咳咳你了”麥穗想先生是讀書人,讀書人都聰明應該知道怎么寫,不用自己說出來吧? 不就是個‘想’字嗎,是有多難?老童生替小伙兒憋屈,把‘咳咳’兩字寫上去,反正他是按字收錢的!” 第52章 雪花飄飄揚揚落下來,落在地上樹上身上,許是要停了,不知不覺變的稀疏。麥穗一腳一腳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一串勻稱腳印,不知為什么她心里怪怪的。 信已經送到縣衙吳剛照例熱情的很,說只要有公文往那邊去,立刻把信送走,算算日子大約過年的時候就能收到。麥穗停下腳,發覺云層薄了許多隱隱透出光亮,三三兩兩雪花從天上慢慢垂落。 ‘長庚吾夫’怎么就覺得毛毛怪怪的,麥穗仰起頭一片晶瑩雪花落在鼻尖,癢癢的化成一滴淺淺水痕。抬起手沾沾麥穗看一眼指尖水跡,拍拍胸脯舒口氣,覺得心里順暢了抬腳往前走。 不過十來里路沒多少功夫就趕陳卓莊,剛進村迎面碰到二狗二妞。死對頭就是死對頭,就算娶了自家姐妹那也是死對頭!麥穗對二狗冷哼一聲,把二妞拉過來親親蜜蜜:“回娘家?” “嗯,下了幾天雪怕壓壞牛棚,我跟二狗去給棚子掃掃雪?!倍ぶ利溗雰汉投凡粚Ω?,不過她也不好勸,一來男女有別,再者她小時候沒少跟著麥穗他們和二狗干架,踹過不少腳,拉扯起來怪不好意思的的。 麥穗仰頭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雪停了,回頭看看二狗,一個胳膊能幫上什么忙?不過有心就好。麥穗轉回頭喜滋滋跟二妞扯閑話:“堂嫂今天包的豆腐粉條包子,你跑快點還能蹭倆熱乎的?!?/br> 二妞乜她:“聽這口氣你蹭著了?” 麥穗遺憾:“沒,我有事去縣里,等不及?!?/br> “那感情好,我家包子沒你份”二妞乜斜眼睛笑。 麥穗壞笑懟回去:“你家?那是我們陳家吧,嫁人的姑娘邊兒涼著去?!?/br> 嫁人姑娘辣的很,二妞挽著麥穗胳膊笑:“你們陳家,我看看你什么時候跟我小叔有了好事兒?” 麥穗不懂:“什么好事兒?” 二妞一把推開麥穗,邊逃邊笑著回頭:“當小嬸嬸的好事兒,哈哈哈?!?/br> 當小嬸嬸能有什么好事兒?麥穗疑惑,不過看二妞推開自己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麥穗彎腰隨手捏起一個雪球砸二妞:“死二妞,有種別跑!” “臭麥穗兒,有種別追?!倍るS手在草垛子抹一把雪,迎面撒到追過來的麥穗臉上‘哈哈哈’跑了。 細密的雪花碰臉就化,麥穗拿手沾沾笑罵:“陳二妞,你完了?!?/br> 兩個女孩兒你追我趕,間或團一個雪球撒一把雪花,笑鬧著跑遠了,路上留下清脆歡快的笑聲。 二狗站在原地看著遠去的兩個人,停了一會兒低頭跟上。 麥穗回到家,院門口摞著四捆柴,柴上覆蓋著薄薄積雪。麥穗一邊打量柴火,一邊從衣襟里抽出鑰匙打開院門。轉身提起柴火在地上墩墩,雪花撲簌簌雪霧似得落下來。 墩地聲清脆不沉手,每根差不多手腕粗細直挺挺,上好的干柴。麥穗一捆捆提進后院擺進柴棚,雞仔們聽到聲音從窩里擠出來‘嘰嘰喳喳’,歡快擠成一團沖著麥穗叫。 麥穗笑瞇瞇過去隔著柵欄:“還沒到吃飯時間就急了?等著?!?/br> 雞仔子半尺大高粱渣滓不燙也成,可麥穗擔心天冷吃出問題,每頓都給雞仔們燙熟攪涼喂。雞仔們圍著食槽撅著點點小尾巴吃的歡快,麥穗笑瞇瞇:“趕緊長大我拿你們炒菜?!?/br> 小公雞爆炒最嫩,想著想著麥穗就想到自己沒吃到的叫花雞,想到陳長庚。按按懷里的信,信紙‘沙沙響’長庚說他一個人隔著千山萬水孤單單。 麥穗忽然就心疼起來,長庚小時候黏著娘,后來跟著自己,他打小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卻一個人孤單單在外過年。 想陳長庚想多了,麥穗又想到今天那句‘長庚吾夫’她知道他們是兩口子,可為什么那句‘長庚吾夫’總讓她心里影影的說不出怪? 拍拍胸口通暢些,麥穗在柵欄上磕磕瓢去廚房做飯。冬天沒什么好吃的,一碟豆腐燉豆芽兩個白面饅頭,往日麥穗吃的無憂無慮,可今天心里老是堵。 快過年了,自己還兇他。放下筷子麥穗從炕柜里拿出三封信,一封一封棕色信皮,上邊是麥穗不認識的字。字跡清秀又漂亮,麥穗知道上邊寫的是‘妻張麥穗親啟’老先生告訴她的。 抽出信紙疊的整整齊齊白紙,上邊一行行漂亮字跡,每一句長庚都在說想她,可是她不許長庚說。那么遠那么遠,長庚一個人在外邊,她不許長庚想家。 天漸漸暗下來,豆大油燈照出一點暈暈橘光,三封信黯淡在桌上,桌上的飯菜早就涼了。 麥穗伸手摸著信皮兒,忽然想起那一年陳長庚要她學字她不肯,長庚沉著臉說“你出這個門我會生氣的?!弊约焊静焕頃w也似的跑了。麥穗摸著信皮眼里笑意一點點蔓延:長庚,jiejie學字,以后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好不好? 說什么也不能讓長庚受委屈,想通了麥穗笑容燦爛起來。幾口解決冷飯冷菜,收拾好炕桌,麥穗翻出當年陳長庚用過的書袋。 也不知道秋生怎么保管的什么都在。舊日毛筆配一碟清水,油燈下麥穗對著信封在桌上描畫‘妻’,全神貫注下筆時輕時重,胳膊繃得太硬微微顫抖發疼。 第二天麥穗去找大堂兄,陳進福遠遠覷見麥穗轉腳就躲,麥穗明晃晃看著陳進福轉頭連家都不回了,閃的那個快。 麥穗氣,我昨天都找過別人念信了,躲什么躲,都怪陳長庚!轉念又想到長庚委屈巴巴一個人,千里萬里孤單單想自己。 有什么了不起,麥穗咬牙提著裙子回家,把陳長庚舊書袋翻出來挎上——她去啟蒙! 幾經戰火,鎮里那位老秀才又把學堂開起來,看見這么大姑娘要啟蒙,饒是老人經過風風雨雨也有些驚訝。 麥穗厚著臉皮,撩撩腮邊碎發裝淡定:“我弟弟在外地書信不方便,不知道先生還記得不,他叫陳長庚,小名崽崽?!?/br> 老先生眼光移到麥穗布包上,端詳一會兒,指了指:“老夫沒記錯,這是陳長庚當年那個書袋?!?/br> 話題岔開麥穗輕松自在起來,笑瞇瞇:“先生記性真好?!?/br> “他性子比較孤僻,自己東西收拾的整整齊齊,從不讓人動?!?/br> 孤僻可不是什么好評價,麥穗連忙拿話護?。骸伴L庚小時候比較膽小愛害羞,現在好了跟人相處都很好,廖大人就很喜歡他?!?/br> 陳長庚膽小愛害羞?老先生微笑不予置評,倒是提起麥穗:“老夫記得你,你叫麥穗,是當年接送他的小姑娘?!?/br> “是啊是啊”麥穗歡快點頭“長庚常寫信回來,麻煩別人不好意思,所以我想自己認字?!?/br> 我還記的當年點點兒大的孩子想休妻呢。老秀才微微笑,看麥穗衣料細致,銀耳墜晃來晃去,日子過得不錯;再回想她剛剛兩頰緋紅,小兩口好的蜜里調油。 老秀才笑容溫和:“二十要放假,不如你明年再來?!?/br> “沒事兒我學字慢,先認幾個過年在家慢慢練?!丙溗胄Σ[瞇,她不想委屈長庚等那么久。 老先生不再反對,笑微微指指最后的桌椅。麥穗挎著布包過去,路經幾個小蘿卜頭,小蘿卜們都好奇的看著麥穗,這么大人還來上學? 其中有個小蘿卜,沖天小黑辮烏溜溜大眼睛,粉嫩嫩花骨朵一樣嘴巴,在一眾小蘿卜里特別顯眼,一看就是棵水蘿卜。雖然沒有陳長庚小時候那種清涼如水的沉靜美,但是也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