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你看見什么了,兵匪殺人了?”麥穗冷聲制止王善“亂世誰沒見過兵匪砍人?” 王善抱著膝蓋緊緊縮在一起惶恐搖頭:“你不知道,我看見……” 麥穗不讓王善回想,自己清冷反問:“看見吃人了?” 王善沒想到這么可怕的事情,麥穗會用這么不在意,一時忘記顫抖呆呆抬頭看麥穗。麥穗逆著陽光高高在上看著他,明亮的陽光給麥穗鍍上一圈光。 “你看見阿常被吃就了不起了,就嬌貴了,你知道被屠戮過得村子是什么樣?” 想起那一年,長庚蒙著她的眼睛拉她進村找吃的,想起他濕滑冰涼的手心,想起他的痙攣。麥穗眼眶止不住酸澀,那一年崽崽才十二。 “你一個槍桿子高的大男人,你看你把家弄成什么樣了?你看看王奶奶那屋子煙熏火燎,你就不會弄點黃漿水重新抹抹?我家蓋房子誰去都行,你就不能去和個泥搬搬磚,給王奶奶揣兩饅頭回來?” 王善仰著頭呆呆看麥穗,剛才麥穗差點哭了:“你”王善遲疑,“你也看過?” 麥穗沒有回答,抽抽鼻子把王善從地上拉起來,拉倒廚房。一把蘿卜纓子放到案上,抽出菜刀遞給王善:“剁” 王善遲疑盯著菜刀,細瘦脊柱彎彎挺不直。 “剁”麥穗抓起王善手讓他握住菜刀,帶著他‘咚咚咚’剁,用力太大蘿卜纓子散的到處都是。 放開手麥穗說:“剁細點,晚上給王奶奶包餃子吃?!?/br> 手上余溫猶在,王善記得握緊時的力度和堅定,他看著案上七長八短的蘿卜纓子,忽然用力剁起來。 ‘咚咚咚’那些猙獰笑容全部剁碎。 ‘咚咚咚’那些血盆大口全部剁爛! ‘咚咚咚’那些牙齒間rou糜,剁成碎片丟盡深淵。王善眉眼漸漸兇狠起來,咬牙切齒狠命剁。 麥穗站在一邊靜靜看著王善,看他把案板剁的山響。半天麥穗按住王善手背:“走吧,王奶奶等半天了?!?/br> 麥穗在前,王善端著一盆清水跟在后邊,出來遇見王善爹娘,兩口子滿臉感激望著麥穗。 干巴巴枯瘦的兩人,讓麥穗心酸的不行。走過去挽住王善娘,麥穗笑道:“王善不記過去情分不幫忙就算了,怎么王叔王嬸兒也不去搭把手,顯得我人緣不好?!?/br> 王善娘諾諾說不出話,王善這樣,他們兩口子都不好意思出門。王善爹笑笑:“家有老人走不開,也是王叔想的不周到,明天就去幫忙?!?/br> “就是”麥穗笑容明媚起來“鄉里鄉親搭把手多親熱,我還記得小時候吃過王叔家不知多少拐棗?!?/br> “你還記得拐棗”王善在麥穗身后小心翼翼開口“家里還留了點,你吃我給你拿?!?/br> “好啊”麥穗眉眼彎彎八顆白牙。幾個人陪著王奶奶親親熱熱吃頓飯,臨走王善送麥穗,快到門口時麥穗問:“家里糧夠吃嗎?” 王善唯唯諾諾:“原本小半糧大半菜能湊合到明年夏收,如今長庚……”王善停住改口“陳大人追回多收的糧食,半菜半糧到明年還能有點結余?!?/br> 王善家地不是很多多,麥穗點點頭走了,第二天提著兩只母雞十幾顆雞蛋過來:“以前沒少白吃王嬸雞蛋,這兩只雞算是答禮”笑瞇瞇遞給王善娘,王善娘叉著手不接:“當不得,當不得?!?/br> 麥穗笑瞇瞇塞她手里:“這個母雞要抱窩,等出小雞王嬸送我幾只,王善那懶蟲呢?” 王善娘臉色通紅接?。骸鞍⑸谱蛲砼萘它S漿水,這會兒正給他奶奶抹墻呢?!惫?,聽到聲音兩手黃泥水的王善呆呆出現在正屋門口?!?/br> “過來”麥穗叫 王善‘噠噠噠’跑過來停下,麥穗嫌棄:“去洗手” “哦”王善轉身去廚房,麥穗跟進去看他洗完手,從荷包里到處幾粒銀角子:“晚上你跟王叔商量商量買幾畝地” “這、這、這不行?!蓖跎茋樀檬种倍哙?,銀角子推回去,好像蝎子蟄了一樣縮回手。 麥穗不理他,轉身準備回家:“你今年都快二十了,男子漢大丈夫早該頂天立地,這不是給你的,是借你的你趕緊掙錢快點還我?!?/br> 麥穗走了王善一眼不眨望著她的背影,昔日上樹下河的玩伴已經和他不一樣了。 十月初八上大梁,麥穗準備萬字鞭炮好好熱鬧熱鬧。村里壯丁在里邊,婦人們圍在外邊,小孩歡快的穿梭期間,最近他們或多或少都吃過白面饅頭,興奮的很。 ‘噼里啪啦’清脆的鞭炮聲震耳欲聾,一陣陣硝煙彌漫在院子上空,陳進福大聲念吉言:“紫薇高照,正好上梁。寶梁一上,大吉大昌?!?/br> “哎喲,大喜事啊這是?!蹦吧穆曇粼谌藗兩砗箜懫?,陳進福最先看到黑衣紅邊:差役!心里不由自主沉了沉,長庚不在,他的名頭不知道能不能鎮住這些人。 新差役很和氣口齒清晰:“原青合縣貪贓枉法被判斬立決,三公子派新縣令過來,多收錢糧一律退回,另外多退三成糧稅,你們村多收的已經退回,所以只退三成?!?/br> 村人們面面相覷,不多收還退?差役也不多說讓開身,身后一輛輛裝滿糧食的大車。如果說陳長庚追回錢糧,讓他們能溫飽過年,那么現在就是有結余,有結余!多少年想都不敢想! 差役對著呆鴨子一樣的村民和善笑笑,遇見這好事沒人不呆:“陳進福是誰,你家繳的最多退回二十石?!?/br> 陳進?!畵渫ā宦暪蛳铝?。 陳卓莊徹底不一樣了,家家戶戶都在捯飭:你家新添幾樣農具,我家屋頂翻新;你家新買幾斤棉花,我家換口新鍋,再打招呼臉上笑容也多了。 不光陳卓莊,你往青合縣走,街上攤販多了笑容多了。比起泛出喜氣的村莊縣城,麥穗心里更有一份隱蔽喜悅。不知道為什么她肯定這是陳長庚做的,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 還是那間帳篷只是床鋪只剩麥穗的,被褥疊的整整齊齊,顯然帳篷主人天天在用。陳長庚提筆坐在案后,想起家鄉的麥穗嘴角斜斜勾起:總覺得我是你弟弟是吧,讓你知道我是誰。笑容里一點小壞,一點勢在必得。 陳長庚俯身正要落筆,帳篷外傳來秋生的聲音:“大人,柳司庫糧食霉變,請大人去看看?!?/br> “知道了”陳長庚對著白紙無奈笑笑,好像對的是麥穗“等我回來?!睅ず熞魂嚮蝿?,屋里只留下純潔無辜的白紙,和一根蘸了墨汁的毛筆靜靜相伴。 掌燈時分陳長庚回到營帳,自己用火折子點亮油燈,他的帳篷除了他誰也不能進來,就算親兵秋生也不行。 帳篷里無辜白紙靜靜躺在案幾上等他,毛筆上的墨汁卻凝結成塊。陳長庚先對白紙笑笑,然后提起筆在清水中反復漂洗。 十月十五麥穗守在新家,屋子里點著一堆麥秸,紅紅黃黃的火焰溫柔祛除房里濕氣。 “張姑娘在家沒?”院門外響起陌生的聲音,麥穗把火攏了攏免得燒到別處,走出屋子看見一個黑衣紅邊的衙役。 衙役見了麥穗連忙拱手彎腰:“小人吳剛見過張姑娘,金虎軍副糧官陳大人給姑娘遞家書了?!睆膽牙锾统鲭p手奉上“走的是官驛,姑娘想回信直到縣衙找小人就行?!?/br> 崽崽來信了!歡喜像是潮水涌上心頭,洶涌而彭拜。麥穗急急忙忙下臺階來取,跑的太快踩到裙角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姑娘小心!” “沒事,沒事”麥穗心跳的不行,接過信上下看。 “……姑娘你信拿反了”猶豫半天吳剛不太好意思提醒。 “哦哦”麥穗急忙顛倒過來“謝謝差大哥,辛苦了”從袖子里摸錢。吳剛連忙轉身走:“份內的、份內的?!边@位陳大人一句話就讓青合縣人頭落地,誰敢收他夫人好處。 麥穗拿著信喜滋滋里外捏半天,才想起自己不認字。急忙忙轉身回屋滅掉火,確定沒有一個火星子,才火燒眉毛去找陳進福。 陳進福這幾日滋潤許多,頭發梳的齊整臉色也好很多。接過信在麥穗期待的眼神下打開,抽出信紙上下掃了幾眼,臉色慢慢憋得發紅表情微微扭曲。 麥穗欣喜的神色僵在臉上,小心打量陳進福神色:“長庚病了?” 陳進福瞅一眼清澈單純的麥穗,輕輕嗓子念:“穗兒吾妻,見字如面?!?/br> ?麥穗有些反應不過來。 陳進福繼續:“分開十天度日如年,意思就是說分開一天就像分開一年。吃飯時想你,睡覺時想你……” 麥穗臉色爆紅,一把抓過信紙拔腿就跑,這次沒踩中裙角,只是磕在門檻上差點摔一跤。麥穗咬牙切齒,長庚寫什么亂七八糟。什么想不想,都不知道害臊! 麥穗跑回家重新點起火堆,她再也不要住在大堂兄家了,真丟人! 火焰重新燃起來,先是微弱黃色火苗伴著淡淡青煙嗆人,很快火勢蔓延火苗變紅變藍,一陣陣熱浪灼人。麥穗被烤的有些熱,撇過頭那封不受待見的信可憐巴巴貼在炕上。 這孩子到底跟誰學的,油腔滑調!麥穗不理會轉過來看火。 十月中旬樹葉落了大半,只有長青的松柏青青翠翠。青合縣街頭一個老童生擺著替人寫信的攤子,瑟瑟秋風卷著落葉,看白茫茫日頭偏西。 今兒天不好,好像隔著一層霧似得,太陽沒點熱度反倒霧蒙蒙像暈開的花。算了沒啥生意人都冷的不出屋子,老童生把紙筆一樣樣收起來。 “等等,先生等等”聲音清脆,老童生轉頭一看,一個二八少女提著裙子急匆匆跑過來。許是跑的太快臉頰落下幾縷碎發,額頭點點汗珠口鼻呼出白汽。 麥穗氣喘吁吁跑到攤前:“先生等等,幫我讀讀這封信?!?/br> 饒是老童生年少讀過許多話本,也沒見過這么rou麻的:“今天有一道秋葵炒rou,想你……夜里月亮照進來,想你……裁縫來給我量尺寸,想你……” “軍令下來大軍即將開拔,此后每一日都會離愛妻越來越遠,山長水遠思之如狂。就是說我想你想的發瘋” “穗兒,還記得臨別,你答應天天想我,我時時刻刻都在想你,你想我沒?記得想我。夫長庚字?!?/br> 老童生吁口氣,心道可算念完了,這些年輕人真比他們那時候會說情話。念這個簡直是為難他老人家呢。 麥穗聽得渾身不自在,匆匆忙忙搶回來,疊吧疊吧塞信封里:“麻煩先生給寫封回信,讓他下次別寫什么想啊,愛啊的,聽的人滿身雞皮疙瘩。不就是想要新棉衣,有什么說什么就好?!?/br> 第50章 十月底青合縣,麥穗手里捏緊蒜薹鐲走進金鋪,另一支她給了陳進福。 新縣令雷利風行,測量田地登記人口,發出最新政令:凡是戶下人均不足十五畝的都可以到縣衙買地。很便宜八百文或者一石小米,對于剛退了錢糧的青合百姓來說,幾乎是白送土地。 麥穗家提前買了三十多畝,不在優惠行列,陳進福家更不行,但是陳氏族人幾乎家家都不夠。陳進福號召大家拿糧換,哪怕勒緊褲帶再餓半年,這機會也不能放過。他自己更是拿出幾十石糧食,全部家底補貼族人買地,麥穗作為其中一員當然義不容辭。 從金鋪出來麥穗懷里揣著五十兩銀子,默默出東門一路打聽安平村怎么走,十年過去不知爹娘哥哥他們怎么樣了。 往東的路遙遙無期,路兩邊是零散廢墟荒蕪田園,偶爾還有被燒焦的樹,樹上寒鴉一動不動立在枝頭。原本應該熱鬧的縣城路,寂寞的竟只有她一人,麥穗想起二妞的話‘這十里八鄉有些村子幾乎死絕?!?/br> 心時快時慢的跳,腳下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她既想快點去見爹娘哥哥,又怕去了什么也見不到。 “嘿,小姑娘長得不錯懷里揣的銀子吧,哥哥跟你一路,銀子給我好好放你走,不然……嘿嘿”一個偏瘦男人忽然跳出來擋住麥穗“老實點,哥哥可是吃過rou的!” 吃過rou,吃過什么rou?麥穗冷笑,眼角余光掃到對方臟兮兮破長袍,下邊露著靛藍粗布扎腳褲,那扎法一看就知道當過兵或者匪兵。 心情不穩的麥穗根本不想理會,向前猛突一步一個擒拿手把人撩倒在地,也不說話憋住氣一通猛揍。王八蛋原來不也是人,人性呢! 開始那男人還能扭兩下,可他到底有些日子沒吃飽,很快扯著嗓子直叫饒命,再后來口鼻出血在地上抽抽。麥穗站起來‘呸’了一口:“死了算你活該,活著再敢害人我拿你祭刀!” 王八蛋!這些害人的匪兵。 麥穗心里忽然急起來,提起裙子往東跑。當兵三年麥穗也經過南征北戰,幾千里行軍不知走過多少次,三十里根本不在話下。 路過一個個遭受戰火蹂、躪的村子,麥穗邊跑邊問,終于遠遠看見一棵一抱多粗的皂莢樹。那棵樹不應該光禿禿半燒焦的樣子,本應該樹冠濃密遮日,本該娘提著籃子勾皂莢。 安平村……到了 十年不曾回來 麥穗呆呆停住腳,眼眶酸澀視線一點點模糊,好像看見大哥憨笑,三哥被爹追的上下亂竄。 “這誰呀,姑娘找誰?”一個穿著補丁的農婦問麥穗,麥穗沾掉眼淚仔細看卻不認識,大約是她走后嫁來的:“謝謝嫂子,我認得路?!?/br> 她家就在村東路北第三家,木門不見了一道柵欄門拴著,院里屋子也變了屋頂新鋪的茅草。透過柵欄門院里一個佝僂婦人在晾衣服,花白頭發神色看著倒不錯,原先高大的身材變矮許多??墒窃僮凔溗胍材苷J得她,淚眼模糊麥穗抓緊柵欄。 “娘……” 張大娘停下動作,好像聽到夢里的聲音,她僵硬轉頭陽光逆射,柵欄門外站著個仙女似的姑娘:高挑身材看不出布料的衣裙,裙角繡著一支鵝黃梅花。 大眼睛瓜子臉,長的那叫真好看。張大娘眼淚立馬落下來,哽咽的不敢說話,生怕自己把仙女嚇走了,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 “娘!”麥穗叫她,張大娘‘哇’一聲哭了:“你個死女子你跑哪去了”一邊哭一邊三腳兩腳跑來拉門,拉著麥穗對住肩膀捶打“跑哪兒去了,娘去打聽只說你跟你男人去京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