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在鎮上客棧打尖投宿時,池罔便聽到了一個讓他留意的消息。 長公主房薰,居然不聲不響的來了西雁關,親自監督主持修建水渠的大事。算算日子,他們算是前后腳到的,之前不曾聊過卻到了相同的目的地,倒也是很有緣分。 水渠要從西邊的雪山湖開源挖渠引流,這將是一件耗時數年的工程。根據地勢原因,先行挖掘中段的水渠,再后通首尾。而長公主到來前,這邊便已開工挖了一個月有余。 池罔聽到旁邊那一桌的食客在閑聊,“你聽說了嗎?前面那段路挖水渠時,從地底下挖出了一個大墓!” “可不是嗎?最近大家都在說這事呢,那墓里據說還正經有些值錢寶貝,可是因為長公主就在附近,也沒人敢貪墨,只得乖乖的稟報長公主了?!?/br> 鄰桌的人顯然十分興奮,“哎,你可聽說那里面都有什么寶貝?” “據說都是些百八上千年前的東西了,金銀首飾,珠玉珍寶的倒還在其次,里面有一批失傳的字畫古籍,據說那可是個個價值連城了?!?/br> 池罔聽便聽了,也沒有對此事太過留意。第二日一早,便啟程繼續深入西雁關。 這條路上,他們見到了一片連綿的松樹,池罔自然地給砂石介紹道:“這十幾畝的地,都是這種樹,叫做喪氣松?!?/br> 這名字聽起來顯然不怎么喜慶,砂石便問:“為啥叫喪氣松?這樹還有讓人灰心喪氣的效果???” 池罔搖搖頭,“只有西雁關外才大片生長這種松樹,別處倒是找不找的。過去的人不知道它的特性,見木質好又不貴重,便有附近居民砍下了做成木具家用,用上幾年后,就發現這木頭對身體有害處,若是常伴左右,便會使人肺氣沉重,多痰易咳。若是用得時間更久,染上尋常風寒小病一激,更會轉成沉疴。是以這一片的喪氣松,雖然木質上佳,但卻無人問津?!?/br> 砂石真心誠意的表揚道:“小池,你懂得可真多?!?/br> 但池罔卻沒什么笑意,在他騎馬經過這一片喪氣松林時,反而比往常要沉默得多。 正如當年的他不知離魂杏的全部功用,他也不曾知道,在這遙遠的南岸西雁關外,生長著這一片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喪氣松。 當年他與莊衍交談玉佩上的藥材——離魂杏之時,就敏銳的留了心,能讓莊衍都避而不談的東西,那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 離魂杏只生在北邊,小池是親眼見過的,那一片離魂杏靠山而生,在江北東西兩邊的必經之路上。在莊侯和莊衍兩人重新分割江北的版圖后,那里便成了兵家必爭之處。 因為地理位置的重要和獨特,便注定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值得關注。這一片離魂杏生在大小莊侯勢力范圍交接處,嚴格來說,離莊侯的駐軍領地更近。 莊衍的反應,讓當年的小池動了心思,他開始學習醫術,主動提出整理善娘子的手稿,這些是莊衍不放心交給別人來做的,見小池愿意學習娘親的醫術,自然是非常開心。 自古醫毒不分家,藥性、藥理相生相克,用一分是救人,錯一毫便是殺人,但莊衍不知道的是,小池托名學醫,卻先于醫術,學成了毒。 整整五年間,他并沒有拿到過任何能與莊侯有關的關鍵信息,與沐北熙的五年之約已接近末尾,而他發誓要手刃的仇人,仍在江北的另一邊活得自如無比。 時間剩的不多了,但他也沒有太多的機緣,只能一邊練著自己的小羿功,一邊沉下心境,沉默的等待時機。 而這一天,他終于等到了。 他在整理善娘子的手稿中,找到了在《江北植物名實圖考》中,被她刪去的關于離魂杏的效用。那只是一道簡單帶過的話,小池卻立刻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善娘子只含糊的記了一句,“西雁關外喪氣松,與江北離魂杏混用時藥效甚異,待我空時再試?!?/br> 這句話驚醒了小池,他立刻寫了信給沐北熙,請他務必在西雁關外盡快尋得喪氣松,派可靠之人送到江北,親手交于他。 想到過往之事,池罔神色難見輕松。 他在這天寬地廣的關外走了整整一日,終于又重新見到了城鎮。他進了城便聽到街上的百姓在議論,長公主房薰正在這座小城附近,監督水渠修建一事。 卻不知此時房薰所在的營帳里,她聽了屬下報信后,神采飛揚道:“太好了!我正愁最近在這里挖土挖得無聊呢,熟人就找上門來了……我若是告訴染染,她的小池哥哥就在我附近的話,能把她也勾過來嗎?” “……難。她現在肯定在生我的氣,最近都不回我信了?!狈哭棺杂X無望,便搖了搖頭,“我寫了信請風大哥過來,希望他能早點收到信,過來陪我玩?!?/br> 她笑了起來,“除了貌美的小池大夫,還有一個意外的老朋友……還有我早就說了,那yin僧絕對小池大夫有想法,按照他現在連覺都顧不上睡了,按照這速度追過來,估計明晚就能到了……嘻嘻,當高僧多沒意思,還是紅塵美人有滋有味?!?/br> 她走出營帳,大聲問道:“兄弟們,咱們白天里看的那個墓,挖好了嗎?” “稟長公主,今天天色已晚,已叫工役收工,待明日天一亮,他們就繼續挖?!?/br> 房薰滿意道:“寫本三年,老西皮至今仍是真愛。卻沒想到在這邊挖出的墓里,會遭遇意外之喜?!?/br> “七百年了,從沒見過尉遲國師的畫作傳世,如果墓中的記載屬實,那主墓室的陪葬里,就會有一卷尉遲國師的畫像……??!他一定是個驚人的絕世大美人,我真是太期待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子安:日夜兼程的趕路,只是為了給夫人遮好馬甲。 第111章 清晨的日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 池罔睜開眼睛,就聽到砂石在他的耳邊問候道,“早啊小池,今天咱們去哪?” “去挖水渠的地方看看, 若是碰到房薰,就和她打個招呼吧?!?/br> 出乎意料的, 砂石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咱們能往下一個城去嗎?聽說那邊是種葡萄的, 還會把葡萄采下來釀酒, 南邊的葡萄酒都是從那邊供的,所以我還是挺好奇的?!?/br> 到這個時候,池罔還沒發覺異樣,“先去看一眼水渠, 這附近土地下面不好挖, 稍微繞一圈,用不了多少時間的?!?/br> 砂石堅持己見, “去嘛, 去嘛!就看一眼嘛, 我最喜歡吃葡萄了?!?/br> 池罔眉毛微微揚起,“我怎么覺得,你不怎么想讓我去看水渠呢?” 砂石干笑道:“怎么可能呢?你想去就去,我又攔不住你?!?/br> 這三年多的相伴, 砂石鮮少會干預自己的抉擇, 池罔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 更是堅定了去水渠附近驗看的心思。 大概是中午的時候,池罔到了房薰所在的地方,長公主一看見朋友來了,立刻喜上眉梢的熱情歡迎,把池罔迎為上賓,請他吃今早上快馬加鞭運過來的新鮮葡萄。 池罔拒絕的十分堅定,“謝謝你的美意,葡萄就算了,我一直吃不慣這個味道?!?/br> 房薰奇怪道:“真的嗎?這里土地肥沃,日曬充足,結出來的葡萄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呢,沒想到你不喜歡?!?/br> 房薰說話的間隙,砂石也小聲加了一句,“我最喜歡吃葡萄了,真想嘗嘗啊……尤其是酸葡萄,就喜歡那個味?!?/br> 一聽到酸葡萄,池罔的眉毛就控制不住的抽搐了一下,他面無表情的喝茶,一言不發。 “那可真是遺憾?!狈哭箛@息道,“前朝始皇帝和尉遲國師都喜歡這里的葡萄,據說每當西雁關進獻葡萄,始皇帝就一定不會忘了賞一份給國師,還傳下了一世君臣和睦的美名?!?/br> 池罔:“……” 他真的很想告訴房薰,尉遲國師從來不喜歡酸葡萄,沐北熙在知道這件事后,每年都很來勁的給他葡萄吃,個個是酸的,幾十年里連一顆甜的都沒有。 還君臣和睦?他一直懷疑沐北熙和他有仇。 房薰招待了池罔后,就出去繼續盯水渠了,池罔如愿以償的過去看了現場,查驗了現場狀況,他看到大小事宜處理無一不周全,看來修建水渠的決策不是一時之念,是早就有萬全準備的,就連自己也都不需要補充什么,心中便十分安慰,知道這次修水渠的事基本能成了。 活潑的長公主是不知道池罔這番懷慰的心境的,她指著邊上的一處墓,介紹道:“前兩日挖水渠時,挖出了一片七百多年前的墓,據說里面的陪葬品,還有當年尉遲國師的畫像呢?!?/br> 池罔的神情有點微妙,“……唔,是么?” “那個時代的繪像,至今差不多都失傳了,也不知道這個是真是假……嗯,以現在速度,到晚上就差不多挖開了,既然這樣,我就先帶小池大夫附近轉一轉,過幾個時辰再回來看?!?/br> 池罔活了這么久,還有什么沒見過?此時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遇到這種情況,他依然很穩得住,神色不露絲毫異樣,“如此,便麻煩長公主了?!?/br> 房薰哈哈大笑,“不麻煩,和我客氣什么?來,這邊請?!?/br> 兩人有說有笑的去附近的果園去了一趟,溜達到了傍晚時分,才重新回到水渠處。 等到他們回來的時候,工役已按照房薰的吩咐。已經挖到了主墓的墓門,一切都很順利,就等著房薰回來進去一探,房薰很高興,但更令她高興的是,水渠邊上站著一位不請自來的老朋友。 還有一段距離,就已經能看見那人醒目的身影。房薰遠遠的搖著手,滿臉笑容的大呼道:“yin……啊,子安法師,你也來啦!” 直到這個時候,池罔終于覺出了不對。 若只是早上砂石的異常,倒不會讓他警覺,可是此時沒有任何理由,突然就出現在這里的盆兒,終于讓他心生不妥。 待他們縱馬而近后,風塵仆仆的子安雙手合十,向和兩個人行了個僧禮,“長公主,池施主?!?/br> 房薰嘻嘻哈哈的上去,和子安攀談起來,池罔心中的不安愈盛,將視線移到那被挖開的墓xue上。 他不該有任何畫像傳世……這許多年來,每隔上幾十上百年,就能聽到有人從古墓中帶出了自己的畫卷,一開始池罔聽到這種消息的時候,還會好奇去看一眼,后來見多了知道全都是騙人的,就不再在意了。 子安出現后,只和池罔打了個招呼,兩人就沒再說話,也不知道是長公主太能聊,還是因為子安在刻意避開他。 房薰沒察覺兩人之間的不對勁,意猶未盡的打住了話題,“敘舊的事,等晚上咱們再繼續,現在趁著日頭還在天上,咱們去盜個墓吧?!?/br> 出家人本不該沾染外事,卻沒想到子安主動提了出來,“長公主,可否讓我一同陪伴進入?” 房薰哥倆好的拍了拍他的肩,“沒問題,以前在天山教那會,我心里就已經把你當成好兄弟了,來來,小池大夫也來,有好處大家一起分,嘿嘿嘿?!?/br> 池罔瞥了一眼子安,彼此都沒有解釋什么。 他們進入墓中,工役開啟主墓墓門,池罔瞥了一眼身邊的子安,他只專心看著眼前的墓門,一眼也不去瞧池罔,似乎在克制著什么。 池罔知道此時緊張是無濟于事的,要冷靜的做出判斷才是最要緊的,不到最后一刻塵埃落定時,保持沉穩。 墓門緩緩開啟,房薰道:“之前已經開門放過氣了,對嗎?” “是,已確認了里面沒有機關,但我們沒有動過任何陪葬品,長公主,請?!?/br> 主墓的陪葬被放在幾個鑲嵌著寶石的箱子上,長公主帶上手套,毫不忌諱的直接去開人家的陪葬品。 房薰折騰的時候,池罔只是站在原地沒動,而他旁邊的子安神色淡然,專心地托著手里的一盞燭燈,照亮他們的身周。 “嗨,這些金器又沉又丑,很值錢嗎?想不明白為什么把這個帶在身邊……” 房薰抓出一只墓葬主人陪葬的官令名牌,一臉疑惑,“這個人叫王……王什么?這個字不認識,我看看是干嘛的……嗯,是個小教頭,北沐早年間,在西雁關負責教地方兵練武的?!?/br> 池罔目力極好,他看到那個姓王的武官名字,覺得很是熟悉。他想了一想,便想起了這個人,這人曾經是莊侯的副將,后來在莊侯勢力被剿滅后,便效忠了沐北熙。沐北熙接收他的投降,但也不相信他,為了避免他在江北與莊侯舊部勾結,再橫生枝節,便給他發落到西雁關外,遠遠地給了個小職位,算是打發了他。 當年的池罔不曾留畫像傳世,只除了一幅,他遍查許久不知下落……七百年前一些不曾注意過的小細節,突然就在他腦袋里,一個接連一個的串了起來。 池罔心下一沉,他皺起眉頭,目光追隨著房薰的一舉一動。 房薰嘟囔道:“我就想找一幅畫,怎么這些箱子里都沒有?” 她失望的翻遍了所有箱子,突然眼珠一轉,望向墓主的棺木。 長公主心大如斗,真是牛鬼蛇神什么都不怕,也不找人幫忙,直接冒冒失的去開了棺材,她會武功,所以抬個棺材蓋跟玩似的,直接給人家起棺了。 她生猛的做派顯然震驚了所有人,把棺材蓋放到一邊后,天不怕地不怕的長公主,直接從變成一具骷髏架子的墓中主人手里,搶出了一個畫匣。 “就是這個吧?”房薰眼冒精光,拉開匣子上已經腐朽的錦帶,里面果然靜靜躺著一卷畫卷。 沒人來得及阻止她,她行事風風火火,手腳卻異常利索,一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 但當她即將要取出畫卷的那一刻,一直沉默不語的子安突然喝止道:“那畫匣不對,快放下!” 然而已經晚了。 房薰眼中起了一層陰霧,只是幾個呼吸間,她便看不清面前的東西了,還不等她驚慌失措,卻發現身體也開始不受控制。 她拿不住那畫匣,事實上她的腿也開始失去知覺,只能驚愕的睜著雙眼,看見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倒在地上。 畫匣從房薰手里掉到地上,畫卷滾了出來,在地上鋪開。 那在地上緩緩展開的繪卷露出真容,像是揭開了淹沒在漫長時光中的一個秘密。 畫師的繪功可謂是出神入化,將畫上人的面容清晰的記載下來,眉目間隱隱憂慮的表情,卻帶著很是憐人的風情,畫上人趴坐在一張極大的行軍地圖上,一身厚重的衣服只微微解開上面的領子,露出了白皙的脖頸和一點若隱若還的肩頭,模樣及是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