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沐北熙點點頭,“如今南北兩岸諸侯分據, 北邊大小莊侯, 南邊是我和時桓, 各自蟄伏按兵不動, 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 可是你我都知道,此時的平靜不過是為了等待合適的時機,當那個契機出現時,定會天下格局大改?!?/br> 桌上的那杯茶冒著熱氣,沐北熙握著茶杯,卻也沒有急著喝。他仿佛是用一種嘮家常的語氣,問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但是你看這天下局勢,再過五年,大概會變成怎樣的格局呢?” 沐北熙此人,小池只曾在普陀寺中見過一面,對他的理解多是通過白紙黑字上的記載,偶爾也會聽莊衍講一些他這些年的事跡,便已經覺得他不愧是當世豪杰,所做之事皆有深意,常能走一步、定十步,若與他交手,甚少有人能全身而退。 這是他第一次與這位權侯這樣近距離的交談,更是覺得此人非同尋常,深不可測。 “你信嗎?若以五年為期,五年之后,必然格局大改?!便灞蔽醣M管只穿著一套尋常的紫色錦衣,也透露出一種平頭百姓沒有的雍容華貴,“而特地將你約出來,便是想問問你,五年后,你有沒有想過你會在哪里?” 說到這里,沐北熙自己倒是笑了下,“若你真的心甘情愿在莊衍的院子里,仰仗著他隨時都能收回去的寵愛過一輩子,做他的莊夫人,你也不會偷偷跑出來見我了……等了你三天,本準備上午回南邊去,卻不想在這邊有事耽擱了,能真的與你碰上頭,算是真的有這緣分了?!?/br> 沐北熙的用意難以捉摸,小池與他說話,比往日更多用了三分心思,“那你找我出來,是想做什么?有話就說吧,我還要早點回去,消失太久的話,會被莊衍的人發現?!?/br> “特地找你前來密談,便是想和你結個盟?!便灞蔽跹酃饴湓谒砩?,不著痕跡的轉了一圈,“江北大小莊侯的博弈里,我更看好身強體壯、正值盛年的莊衍。莊衍此人無論是真仁善,還是為了名聲裝出的天衣無縫的假仁善,等到他真的統一江北那天,他都不可能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背上弒父的罵名?!?/br> “……那么你一生,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亡國仇人活在你的眼下,等著他頤養天年、慢慢老死,明明近在咫尺,卻永遠也不能親自動手報了你親生父母、孿生meimei的仇?!?/br> 沐北熙的激將法單刀直入,小池明明知道他的目的,卻依然不受控制的被他動搖心神。 沐北熙問,你就不想親手殺了莊侯嗎? 這個簡單的問題,像刀子一樣扎入心臟。小池在心里回答——想,他怎么可能不想?他幾乎做夢都想。只是父子反目還遠遠不夠,他想讓莊侯親眼看著自己失去所有在意的東西,體會一遭他經歷過的錐心之痛。 可是若真的有朝一日,莊衍勝了莊侯,他真的能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下得去手嗎?這個問題小池不止一次的問過自己,但今日被沐北熙如此清晰的拎出來擺在自己面前,還是頭一遭。他終于撥云見日,不再心存僥幸。 莊衍是不會殺自己的親生父親的,最大的可能,便是等著莊侯坐享一世富貴后慢慢老死,再動手接管莊侯的勢力——讓莊侯這么舒服的過完一輩子,這也是小池最不愿意接受的結局。 沐北熙激完將,悠悠道,“莊侯此人喜惡難以預測,時常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易相信別人。若說他這輩子真正相信過的人,只有一個,那便是他的獨子莊衍?!?/br> “而莊衍心思縝密,這二十多年的相處,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父親的致命盲點。但——莊衍也一定不會輕易告訴任何人?!?/br> 小池喃喃接道:“因為唇亡則齒寒……雖然他們父子分立,但都是在關鍵事上不會糊涂的人,若真是碰到了你們從南邊攻過來,定然會重新結盟擰成一塊鐵板,一直對外,反而還會給了他們父子重修關系的機會?!?/br> 沐北熙滿意的笑了,“不錯,你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那就不用我多說了。你我以五年為期,這段時間里,就好好當你的莊夫人,牢牢抓緊你那莊少爺的心……我也想看看,你能從莊衍那里得到什么?!?/br> “若有任何關鍵消息,你知道該如何找到我?!?/br> 小池明白沐北熙的意思,他是指通過這家武器鋪傳遞密信,便點了點頭。 沐北熙眼中欣賞之意愈深,他打量著小池的模樣,“你今年十七歲、還是十八歲?通常年輕人在你這個年紀,聰穎有余卻沉穩不足,容易在最后關頭功虧一簣。不過你……我卻不需要多囑咐這一句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莊衍身邊慢慢等待時機吧,若是等到了這個機會,你……” 沐北熙稍稍靠近了一些,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讓他無法抗拒的誘惑,“你可……千萬不要放過?!?/br> 說完這句話,沐北熙坐直了身體,拉遠了和小池的距離,“時間差不多了,你也趕快回去吧。若是你需要我出手,可以隨時給我遞信?!?/br> 小池立刻道:“我想學武,我知道你是天下聞名的高手,可否愿意傳我一兩本秘籍?” 沐北熙不置可否,“你想練到什么程度?若是你想要達到能與莊侯交手的程度……不太可能,你現在開始練,確實是晚了。若只是為了強身健體之效,你來找我,還不如直接去找莊衍學,還能同時解釋清楚你的武功來歷?!?/br> 這話和莊衍所說的有相同之處,小池懊惱的咬緊了唇。話說到這里,其實已經差不多可以離開了,但是小池還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這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為什么沐北熙會這樣輕易的相信一個名不經傳的人?還單單特地找上了門? “但有一事我不明白,不問清楚,我難以心安?!毙〕乩潇o的問道:“你愿意相信我,給我提供資源的允諾,還冒著風險親自來與我密談,你所求的是什么?” 沐北熙聽了這個問題,也不覺得意外,他慢慢摸著茶杯杯壁,“若說這天底下最希望莊侯不得好死的人……你算是能排前幾名了,還有機會去接近他獨子莊衍,你自然就成了我最理想的暗中盟友。至于我么……” “而我,只想在莊侯死后江北大亂時,也分上一杯羹?!?/br> 這確實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放眼南北兩岸,哪個諸侯不想坐擁四海,登基為帝?沐北熙若是能在江北沿岸占上一兩座城,進可攻退可守,對他來說會具有長期的地理戰略優勢。小池讀過兵法,又在江北待了這段時間,他甚至能大致猜出來沐北熙是想趁亂去占哪幾座城。 對于沐北熙,他當然不會全盤相信。但他建議的幫助,小池暫時還不需要拒絕。 只是若是等來能真正擊垮莊侯報仇的那一天,他也要在這一片混亂中,選擇自己的立場了……小池搖搖頭,離這一天還很遙遠,他還不需要現在考慮。 在小池準備告辭的時候,沐北熙突然說了一句話,“其實我這次來,也是出于對你的好奇,便來親眼看一看你?!?/br> 沐北熙這個人,在平常交談時,很難看出他真正想要什么,或者也只是因為他城府太深,所以看不出來。說到他未來在江北的打算時,神色不見一絲波動,而在他注視小池時,也不像大多數的男人女人那樣,露出驚艷迷戀的神色后一直盯著他不放,這個人幾乎不受他外貌的影響。 但這句話的意思有些微妙,沐北熙紋絲不動的解釋道:“引起我對你的好奇的,其實是因為‘時桓’了。他之前向莊侯要你的這一手,以我對他多年的了解,若說他是因為想救你,那這手段實在是過于粗陋了。我倒覺得他更像是在借刀殺人,直接借莊侯的手,把你徹底毀掉?!?/br> 年前時桓的這一舉動,在小池的心中也是存有疑問的,此時聽到沐北熙的分析,更是多確信了幾分。 只是他與時桓素昧平生,為何要這樣針對他?這實在是令人不解。 沐北熙看著他的表情,幾乎是讀心般說出了他的想法,“你想不明白?其實我也還沒想明白。所以都是在走一步、看一步。時桓這個人,他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無不是大有深意。既然他盯上你了……呵?!?/br> 沐北熙語焉不詳的轉移了話題,“那么他想做的事,我偏偏就叫他做不成……如此,我會在江北加派部署,若在莊衍那邊事敗,我會立刻把你撤到江南?!?/br> “那么,尉遲公子,不送了,我便等你的好消息?!便灞蔽蹰_口送客,微笑著道別,“美色是利刃,尉遲公子,不用為此覺得羞恥,也不要辜負了你這份得天獨厚的天資,好好利用發揮吧?!?/br> 美貌算是一種天資,只是他想到自己作為尉遲國師的那些年,名聲和才干甚至一度為容貌所累,被政見立場不合的文官,嘲諷過自己與沐北熙過從甚密。也因此受到無妄之災,成了七百年后的小黃蚊主角。 老宅主院的臥房已上了鎖,屋里除了池罔再無別人,他泡在裝滿熱水的浴桶里,一點點清理自己身上情事痕跡時,突然莫名的想到了七百多年前,沐北熙對他說過的這句話。 只是如今……他在用水澆洗身體時,憤怒得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這世上但凡發生過的事,便定會留下痕跡。只等他找到這無恥之徒……定叫他后悔出生在世上。 作者有話要說: 子安:我以為只是做了個春夢,沒想到……夫人,我錯了。 第104章 池罔慢慢整理好了自己, 重新穿上了一件衣服,將自己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嚴實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喚道:“砂石?!?/br> 在池罔的雪原領域里,砂石穿著他那條小褲衩, 手里舉著從他自己的冰雪花園里摘出來的樹枝,用一個防備的姿態,警覺的緩緩而行。 在他第一次來到池罔的雪原領域時, 他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賴以棲身的花園, 是緊緊依靠池罔的領域才長出來的。他與池罔的依存關系不可分割,所以在這片叫做“領域”的地界里,池罔要是不來,他就是孤單的、唯一的老大。 可是當他發現,在這樣隱秘的能量領域里, 居然出現了有人闖入的痕跡的那一刻,整個人都變得極其震驚懼怕。 白雪皚皚,他看著雪地上明顯不屬于自己的一對大號腳印, 哆哆嗦嗦的握緊了手里的樹杈。 而在腳印不遠處,天蒼蒼雪茫茫的大地截然而止,仿佛被一把巨大的死亡鐮刀一刀割斷, 一半是白雪, 一半是連光線都無法逃逸的黑芒。 被割斷的那一邊, 是一處砂石獨自轉了許久卻從沒發現過的領域。他站在邊上, 都能感覺到那一片沒有光的暗界的力量, 風在向里面吹, 就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空間正在吞噬重疊。 池罔的領域與他的不一樣,他的那個小花園逛一圈就能走完,而池罔的領域浩瀚無窮,他一直在尋找雪原領域中的邊界,如今擺在他面前的,是一條猶如天塹般界限分明的邊界,和雪地上一雙明顯不屬于他或者池罔的腳印。 這兩個多時辰里,他都沒跟在池罔身邊,他一直雪地上在調查這件事。所以池罔在呼叫他的時候,砂石沒有第一時間回答,直到在池罔又叫了一遍后,他才急促的回答:“小池……我、我這邊有點事,你能進來一下嗎?” 他怎么能忘了池霸霸?大腿抱了這么久,池霸出山一個頂倆,是時候該請他出來解決問題了。 砂石現在被嚇得腿都有點軟了,“小池,我拉你進來,你快來?!?/br> 在砂石的幫助下,池罔進入了自己的領域,砂石曾經和他提過一次,理論上他自己也可以進來這一片領域,只是池罔至今都不知道該如何cao作。 這是這一次進來時,砂石不在附近。池罔皺著眉,他身體恢復能力驚人,過了一個多時辰,腰身酸痛的不適感已經減少了許多,在雪中行走也無甚大礙。 砂石站在原地等池罔,風吹時帶過來新的雪,將雪地的表面重新掩埋,而那雙腳印正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消退。 砂石左看右看,不知道他的大腿現在到哪里了。他不住回頭張望,總覺得這個地方瘆得慌。 只是面前這條未知的分界線…… 砂石突然想到,其實不用這么害怕,他的靠山池罔已經進來了,趕到他身邊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 這樣給自己一打氣,頓時讓砂石勇氣大增,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樹枝,頓時想為池罔做點什么,顯得自己也能幫上些忙。他剛剛突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可以拿著樹枝探出這個詭異的線試一試??!這樣自己又不用真的置身險地,他真是機智極了! 于是砂石試探地將樹枝伸進去……然后他就失算了,整個人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吸到了界線的另一邊。 池罔覺得這里面安靜的有些太過,呼喚道:“砂石?” 這一次進來雪域領域,與以往不同的是,他有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幾乎是毫無依據的。但這個地方的存在,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不也是完全不合乎常理的嗎? 他叫著的砂石回答不了他,池罔走了片刻,發現了雪地上的痕跡。 那是幾片落在雪地上的葉子,在一片純白的大雪上,非常突兀醒目,正是不久前砂石一邊走一邊扯下來的。 池罔順著砂石留下痕跡的方向走了過去,不知過了許久,他走到了砂石消失的地方。 面前深淵黑暗,通向不知何處的方向,他看著地上砂石明顯留下來的更多痕跡,頓時心中一跳,“砂石?” 砂石自然無法回答他,池罔監視那逐漸被雪淹埋的雜亂腳印,突然發現了端倪。 池罔瞇起眼睛想了一會,從地上抓一一把雪,揉成一團,向那團未知的區域擲了過去。 雪球在逾過那條分明的界線后,在一瞬間沒有道理的憑空消失。 池罔輕輕走到旁邊仔細觀察,此處詭異非常,那雪球消失得不符合任何規律,他走到近前想要再探查一番時,卻重復了砂石的錯誤,那一刻,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被直接吸了進去。 他失去意識的時間似乎不長,只是再睜開眼重新獲得光明后,池罔卻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他的身體每一寸都在微微發熱,那感覺十分陌生奇怪,不向任何疾病,然而正在他疑惑時,卻又迅速的退熱冷卻。 池罔在聽到了腳步聲,知道這里并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立刻身手敏捷的躲到了樹后面,卻看到迎面來走來了……兩個禿驢? 池罔頓時露出了厭煩的表情,可是這里的布局構造……池罔環顧四周,心中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兩名僧人行色匆匆,在走過池罔藏身之處時,池罔聽到了他們的交談。 “此話當真?師兄不是好好的閉關了一整個冬季,怎么會突然到懲戒堂去領罰?” 另一個僧人回答:“誰知道呢?我也奇怪得很,他一直在東邊禪房內閉關,怎么可能有機會犯戒呢?” 池罔愣了,這里果真是一座寺廟?看這布局,應該是一座大寺,能達到這個規模的,江南江北加起來也不過寥寥數座。 兩個僧人的交談還在繼續。 “那你知不知道,師兄犯了哪一戒?” “這我就不知道了,師兄向來最得器重,據說這一次到底因為什么,只有掌門方丈才知道?!?/br> 見他們要走遠,池罔連忙跟了上去,他在禪光寺里地形不熟,跟得并不輕松,這寺中僧人習武,五感極其靈敏,他要比往常還要更加小心才能不引起注意。 池罔沒想到他跟著的這兩個和尚,是在前往寺中的懲戒堂。到了懲戒堂處見到已經圍了許多僧人,都在靜默嚴肅的在看著懲戒堂中的訓誡。 驟然遭遇這么多禿頭,池罔幾乎感到無法呼吸,他連忙跳上旁邊最高的僧樓,在樓頂最遠的地方,俯視這一群變成小點的禿驢。 ……然后他終于看到了懲戒堂中的人,居然是他唯二認識的兩只禿驢。 固虛禪師親自手持戒棍,而那跪在寺中漠然受棍刑的和尚,是許久未見的子安。 固虛老和尚是佛門掌門,這個池罔是知道的,他去年時身上余毒未清,現在看起來臉色紅潤,似乎好得差不多了,甚至還有體力拿著一根長長的持戒棍,一下一下悶聲打在子安身上。 池罔再次愣住,這果真是江北第一佛寺——禪光寺?可是這底下的兩個和尚,又是在唱什么戲? 根據過冬前的消息,盆兒一直在寺中閉關,這短短一個冬天的功夫,他能犯什么戒,引得固虛法師親自當眾責罰? 緊接著,池罔緊緊擰起了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