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那押送他前來的衛兵打開了門,卻只守在門外,不再往里面踏進一步。他們無聲而冰冷的注視小池,仿佛是在催促著他自己進門,不要逼他們動手。 那一刻,小池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來,腳下似有萬斤之重,他只得僵硬地邁進房間。 屋內屋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溫度和氣氛。 小池走進去,便見到了坐在正中席位上飲酒的男人。 明明已入了初春,天氣不再嚴寒,但是屋中炭火卻燒得極旺。 莊侯只穿了一層單衣,自顧自的斟酒。 他腳邊匍匐著一個紅衣美人,小池看了一眼,認出了那是自稱府中最受寵的王公子。他此時再沒有面對自己的高傲跋扈,五體投地地跪在莊侯腳邊。 王公子穿著一身誘人的紅衣,頭上精巧的發型已經散亂,他此時連頭都不敢抬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卻因為沒有得到允許,連一個哭音也不敢發出。 莊侯喝了一會酒,才抬起頭,看了小池一眼。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臉上就算是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憑著周身氣場,也會讓人心生恐懼。 莊侯無疑就是這種人。 他今年四十余歲,正當壯年。因為是武將的緣故,穿著單衣的身體也看得出力度,充滿著一種掠奪的威脅和壓力。 他和莊衍溫煦如春風的氣度完全不一樣,若不是這對父子的眉毛和臉部輪廓有幾分相似之處,任誰也不會相信,這氣度千差萬別的兩個人,是血脈相連的父子。 只是這房間實在太熱了。 小池看到莊侯抬頭的那一刻,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天的連綿大火。 坍塌的房梁重重落在地上,殘垣上的大火帶著熱浪迎面撲來,火光四下飛濺,同族微弱的呼救聲仍在耳邊響起,還能行動的羅鄂人痛哭著逃離故土。 風卷起地上大火燒過的焦灰,散發出無法言說的絕望和悲涼。 那火苗似重新燒在小池的臉上,有一種灼燒魂魄的疼痛,將他在每一個呼吸間反復鞭笞。 這一刻,他幾乎有一種轉身就逃的沖動。 可是在莊侯視線掃過來時,直覺比理智更快做出了決定,小池二話不說,跪在席前。 他看到了莊侯腳邊抖如篩糠的王公子,便知道今日事難以善了。 屋子里沒有任何聲音,莊侯一句話都沒有說,只能聽到酒從壺中倒出,撞在酒盅的清脆水聲。 這短短的幾刻功夫,幾乎比一年的時光還要漫長。 直到小池身后的門再次打開。 那白日里十分風光、八面威風的莊府總管,此時叫得像殺豬一樣,被莊侯的親兵拖了進來,狠狠摔在地上。 莊侯終于開口,說出了自小池進來后的第一句話,“很吵?!?/br> 他的聲音傳遞出一種讓人心寒的冷,這是久居人上、執掌著螻蟻生殺的威壓。 總管的叫喊戛然而止,他看著跪在莊侯腳下的王公子,又看了看旁邊的小池,頓時心涼了半截。 這批羅鄂奴隸進府時,他就知道了旁邊跪著的這個孩子,是侯爺特別關注過的。只是他當時被錢財迷了眼,竟伙同王公子私自處理小池,沒想到侯爺剛回府不過半日功夫,就把這件事揭了出來。 他紫紅著臉,哆哆嗦嗦地爬了起來,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奴才知錯,奴才知錯!求侯爺念在奴才服侍侯爺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奴才一命??!” 莊侯的威嚴令人心驚,“你何錯之有?” 總管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幾個耳光,嗚咽道:“奴才讓豬油蒙了心,私受王公子的賄賂,竟敢不請示,就擅自處理侯爺的人!奴才不敬、奴才罪該萬死??!” 作者有話要說: 莊衍一把拽走小池:什么侯爺的人?這是我的人,誰都別惦記! 第48章 “……是啊, 你跟了我快十年,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br> 莊府總管聽到莊侯的語氣松動,頓時大喜過望,連忙拼命磕頭道:“奴才對莊侯一片忠心耿耿,從不敢有絲毫怠慢?!?/br> “嗯, 不敢有怠慢, 卻敢為了一點賄賂,對我玩欺上瞞下?!?/br> 莊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為了黃白之物,你選擇了欺瞞我,凡事有一必有二, 明日你就能為了更大的誘惑, 而選擇背叛我?!?/br> “你剛才說的,其實還有一句有道理。你說, 你該死?!?/br> 莊侯將一只酒盅擲到門上。 那是一只空了的酒盅, 從空中飛過時, 沒有落下一滴酒。 小池甚至能感到那風起涼意, 掀起了自己的發絲, 那陶瓷酒杯砸在門上, 又滾落在厚重的虎皮毯子上,甚至連一個邊都沒有磕碰。 門上被酒杯砸出宛若扣門的輕響,而外面的親衛卻已經十分默契的走進屋子, 將總管拖了出去。 莊侯慢慢又倒了一杯酒, “徹查這些年他所收受的賄賂?!?/br> 就在小池以為, 他可能會說“將所收賄賂充公”時,就聽到莊侯一臉淡然道:“統計他這些年所有收受的賄賂,找人在旁邊唱報,然后讓他把這些東西,一件一件,全部給我吞到肚子里去?!?/br> “聚集莊府上下所有的仆人奴隸,在旁觀看全程。告訴他們,如果任何人敢再收受賄賂,這就是他們的下場?!?/br> 屋里片刻死寂,那總管終于反應過來,瘋了一樣嚎叫。 而冷風灌進一瞬,這人卻已被拖出去,屋外響了幾聲動靜,他便再發不出一絲聲音。 莊侯用腳尖,將伏在地上的王公子的臉抬了起來。 親眼看到總管的下場,王公子已經面無人色,那張精致艷美的臉,此時已全是狼狽的鼻涕眼淚。他驚恐得語無倫次:“侯爺饒命!奴才……我只是心系侯爺,才會做如此愚蠢之事,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王爺別殺我!” 莊侯輕輕笑了,“你心系誰,關我何事?你只是有著令人驚嘆的愚蠢,自己是一個東西,卻妄想去損毀我的另一個東西?!?/br> “卻總是忘記了身為東西的你們,只有主人,才有處置的權力?!鼻f侯嘆了一聲,“這樣的自以為是,我該怎么罰你呢?” 莊侯收回了腳,王公子已嚇得癱倒在地上,莊侯擲出了第二只杯子。 小池跪在地上,不敢多看,他聽見外面的人進來,制住了王公子。 而莊侯的審判卻遲遲沒有下達。 他在地攤上無聲的走了過來,停在了小池身前。 小池在一瞬間,握緊了藏在袖子中的匕首。 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在這個距離出招。 他離莊衍那么近,都沒有絲毫辦法奈何他,更何況以現在他和莊侯的距離,根本沒有任何可能。 那只是一種出于本能的害怕,他下意識的尋找什么東西,可以在這樣恐懼的環境中保護自己。 莊侯微微彎腰,捏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臉露了出來。 小池身子還跪在地上,在這樣的情況下,毫無防備地與莊侯對上了眼神。 莊侯冰冷的眼神如盯住獵物的毒蛇,他讓明亮的燭光照到了小池臉上的傷疤,他掐緊自己下巴的手冰冷而黏膩,還沾著過于辛辣的酒氣。 片刻后,他放開了小池,把手縮了回來,轉頭問道:“你哪只手劃了他的臉?” 王公子嚇得放聲大哭,身體癱軟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 “不說?……那就算上你所有的手指吧?!?/br> 莊侯點點頭,態度平和道:“挑幾塊磨刀石,把他的十根指頭用磨刀石磨掉。拖到后院行刑,讓所有人看著,什么叫規矩,然后把他給我扔出去?!?/br> 王公子嚇昏了過去,他被毫不憐惜地拖了出去。 初進府時,王公子一身妖嬈風流,在他面前炫耀侯爺寵愛的畫面仍然歷歷在目,如今卻落了這樣一個結局。 一個男寵,本就沒有其他的技藝傍身,如今沒了雙手十指,又被趕出府,只怕會生不如死。 又一個人被拖出去了,這屋子里只剩他們兩個了。 小池渾身打了一個冷戰。 他終于知道,為何父親曾經說過,莊侯用的人,無人敢起絲毫二心。 稍微一個不合意的,就會遭到如此下場,手段殘酷得讓人心悸,又叫眾人觀刑,未來一段時日內,侯府上下大概會是鐵板一塊,無人敢起叛念。 此時,小池竟然不想那些莊侯的親衛就這樣退出去,獨自留下他與這披著人皮的魔鬼相處。 莊侯看著他后背的線條,卻笑了一聲,“你叫……小池?” “當時在殘墟里,我抓著你的腳,把你從那個狗洞里拖出來的時候,你可不是現在這幅模樣?!?/br> 莊侯聲音中帶了一點玩味,“那個時候,你是真的害怕,拼命的想躲開我?!?/br> 小池身體伏在地上,一言不發。 “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你生成這般模樣,確實是很少見?!?/br> 莊侯圍著他的身體,繞了一圈,“當時忙著清盤羅鄂負隅反抗的舊部,沒來得及顧得上你,把你送回府,想先讓人教教你伺候人的規矩……” “我讓人送你回來,那么怕我的你,卻主動爬上我兒子的床?!?/br> 匕首的刀刃貼著rou,已被小池的手臂熨溫了。 他的眼前,只能看見這一角鋪在地上的虎皮,他藏在右邊袖子里的手握著匕首,甚至有些脫力的抖動。 莊侯的聲音似乎靠近了些,就在他的頭頂響起:“我兒子從小到大,就沒見過他不喜歡過什么東西,也沒見他特別喜歡過什么東西。我曾經有些苦惱,這孩子心性淡泊這一點,太像他母親了?!?/br> 這男人的思維跳躍極快,冷汗打濕了小池的額角,他在恐懼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鎮定下來,費力地跟上莊侯的思路。 “善娘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只是她太好了,這樣污濁的人心和世道,她只撕開了一角,就已經無法承受了?!?/br> 莊侯的聲音冷淡,卻有一份難以察覺的親昵。小池飛快的抬頭看了他一樣,卻看見他走到內室里間的,觀看著一張掛在墻上的繪卷。 繪卷上是一位衣著樸素的女子,她背著一個草簍在山間采藥,她揚起來的臉上五官秀美,眉眼間卻深深蘊藏著一段無法訴諸于人的憂郁悲傷。 “我不希望莊衍……會像他母親那樣仁慈良善。這樣險惡的世道,唯有十倍報之的果決狠辣,才能震懾四方。人的本性便是趨利避害,忘恩負義更是人之常情,他廣施恩澤,引來眾口稱贊,也不如我一招殺雞儆猴,讓旁人不敢另起心思?!?/br> 莊侯的聲音似在嘆息:“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只有莊衍這一個孩子?!?/br> 順著地上的虎皮,莊侯順手抄起桌上的酒,重新走到小池的面前。 他聽見莊侯說:“我兒子一向潔身自好,從來對我后院中人敬而遠之。第一次見他有心愛之物,甚至不惜做出如此招人譏議之舉,從我這里直接搶人?!?/br> 他坐在了小池面前的毯子上,一手捏住小池的脖子,逼著他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在燭光下無所隱藏。 莊侯年過四十,卻保養得當,他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小池的眉目,頭發,肩腰,他的光就像冰涼的毒蛇,每一寸暴露在外面的肌膚,都遭到了無情的審視。 “莊衍眼光不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