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他眼中映著火光,喃喃道:“小池……” 在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片段沖進了他的腦袋里,劇烈的頭疼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單膝跪倒在地上,身體卻無意間碰到墓地中唯一一塊還立著的墓碑。 他猛然抬頭,看到了自己墓碑上的字。 ——僧子安之墓。 “我是……子安?” 話音一落,山頂呼嘯的狂風立刻停了下來。 “……我是子安?” 那一瞬間,他終于平靜下來。 他在空中做了一個手勢,仿佛隔空將自己腦海里所有不知源頭的聲音,破碎不知來處的畫面,一起狠狠地捏碎掐斷了。 “我不該在這個地方……我明明在……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天上星辰緩慢歸位,異光隨之消散。 那散發著光芒的墓碑,也熄了幽光,重新變回了一塊平平無奇的無字碑。 烏云散去,天光初露。 和尚站了起來,回頭看向畔山的墓地,那里被狂風吹得一片狼藉。 他看著自己墓碑,面色猶豫掙扎,“那真的是……我的名字嗎?” 在雁城梅院中的池罔,突然睜開了眼。 他快速地解開了自己的內衫,露出胸膛,低頭查看。 他心口上的那片紋身,一如他記憶中的模樣,沒有絲毫不妥或異樣。 ……就仿佛剛才那突然而至的灼人溫度,只是錯覺一場。 原來是睡著了,池罔自嘲的想。 那個人已身化黃土七百年……又怎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第21章 池罔又做夢了。 過去的七百年里, 他的夢里從來都見不到莊衍, 而似乎就是在他去過一次畔山、并在后山墳頭轉過一圈后,他開始頻繁地夢到這位故人。 夢里是舊日時光,莊衍站在房間的窗前看書,光透過窗子, 打在他的身上。 莊衍轉頭見到他進來, 便放下手里的書,對他笑了笑。 那笑容很溫暖,像暖春里的光,帶著記憶中的書卷墨氣,讓人身體都溫暖起來。 那便是莊衍, 一個行走在光明下的人。 在他身邊的時候, 池罔最喜歡的就是他身上的光和暖,也最喜歡看他對自己笑起來的模樣。 莊衍看著他的眼神總是充滿熱度, 那是一種并不令人感到冒犯的專注, 他手心傳來的溫暖, 足以融化一切風雪和堅冰。 池罔醒來的時候, 恍然都能感覺到那舒服的暖, 隔著七百年的時光, 重新回到了身體里。 熟悉卻又遙遠,在那似夢非夢的模糊邊緣,池罔竟然不想醒來。 窗外已透出朦朦亮光, 池罔在床上躺了好一會, 他拉開的內衫露出一片朱紅紋身, 正好在心臟的位置之上。 他將手指放了上去,撫過紋身的線條,感受著皮骨下怦然跳動的韻律。 于是他便知道自己仍在這世間。 當年在莊侯的府邸上,后院也有許多傲雪寒梅,雖比不上雁城的滿山爛漫,卻也勾著許多舊事,平白惹人心緒。 他將拉亂的內衫整理好,披上外套推開窗戶,果然在窗外看見了漫山的雪梅。 步家買的這一處宅院,景致極佳,頗適合初春賞雪觀梅。雁城近山冬日的積雪還沒消融,紅梅便悄然綻放,這一副霜雪姿,著實算得上是北地佳景。 池罔看了一會,想起了房流昨日為他拿來的衣服。 昨晚燈光昏暗,他沒仔細看,此時他看著窗外梅景,便想到了繡在衣服上的那枝梅花。 池罔對著日光,抖開衣服,他眼前的繡梅,和遠處堆雪的梅花相映成趣。 如今在光線明亮處仔細看來,這件月白色長袍上的刺繡,大有講究。 那一枝梅花配色從雅,形態嬌而不妖,色彩艷不落俗氣,足以見繡者懂書畫。布局顏色上乘,繡梅自有一段筆墨韻味,絕不是一般市面上的匠工可比。 遠一些看上去,就宛若一副上好的山水圖景,梅形古雅逼真,似乎連上面的梅花,都聞得到香氣了。 因為原來的衣服被割壞,房流就用了鎖邊繡打底,將兩片裂開的布料緊緊地縫在了一起,以后再上身穿的時候,就算動作大些,也不會擔心衣服會重新迸裂。 除了基礎的鎖邊繡,在這層次分明的繡面中,池罔還分辨出嫻熟的雙合針繡,這是一種不簡單的繡技,足見繡者的功力。 刺繡一行,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房流這一件繡品,繡中見畫工,不可謂不好,但到底有不足之處。 要是近些看,就能看出它的缺點了,針線繡的細膩,但還算不上是完美無瑕的齊整,這件衣服到底是趕工完成的,房流沒有時間將一切做到最好。 但瑕不掩瑜,這仍然是一件難得一見的珍品,足見繡者的水平十分了得。 池罔仔細看著繡梅,皺起眉頭。 這樣的刺繡水平和風格,武器用長槍,再加上房流的長相……讓他心中生起一個懷疑。 窗欞處傳來輕輕地敲擊聲。 池罔回頭看了眼,道:“進來?!?/br> 窗外之人正是分別幾日的無正門渡船人余余,他得到了池罔的允許后,從窗邊翻了進來。 池罔掃了他一眼,叫了聲:“哥哥?!?/br> 只一腳翻進窗內的余余腳下一滑,當場在窗邊來了個劈叉。 余余捂著被窗沿硌到的關鍵部位,疼到臉色發紫,緊緊咬著牙,一聲都不敢吭。 池罔毫無同情心地欣賞了一會,才意猶未盡地問:“你找過來的速度,還挺快的。你可知道,我現在待的地方是何處?” 所幸無正門內的消息網,還不是像經營的產業那樣陷入荒廢,余余來之前便已經做了功課,此時緩過來了一些,便小聲回答:“這是步家的宅院?!?/br> 余余頓了頓,想起了池罔曾說過自己多年隱居不問世事,于是很有眼力見地為他解釋道:“步家是當今仲朝第一望族,先祖是開國將軍步龐,爵位一代代的繼承下來,百年間與皇室關系十分密切。如今步家欽定年輕一輩的掌舵人,是一位姑娘,名叫步染?!?/br> “根據可靠消息,這位步家少主深受當今皇帝的信賴,皇帝對她很滿意,是下一任皇儲的儲備重臣,等她年紀再長一些,基本上一定會進入朝廷中樞,成為下一任女皇的丞相?!?/br> 果然身份顯赫,那個女聲系統交給他去救的人,沒一個是普通人。 既然話說到這里,池罔順勢發問:“你剛剛說的皇儲,現在朝中有幾個?” 余余道:“仲朝如今適齡的皇儲只有兩個,女皇帝一生未婚,在兩位皇儲中,皇帝十分寵愛她的大侄女,就是當朝長公主房薰。幾年前,長公主還沒到十八歲時,就被皇上開了例外,提前破例參與議政,這些年一直都跟在皇帝身邊,學習處理政務,頗有威望,也很得圣心?!?/br> 就算遠離朝廷多年,池罔眼光依然毒辣,他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竅要:“長公主房薰是下一任皇帝,步家少主步染是下一任首輔……那另一個皇儲呢,據說是男孩?他叫什么名字?” 余余臉上露出困惑,“這個……呃,似乎好像也沒人知道,據說這個皇儲體弱多病,一直是將死不活地養在王府,沒什么人在意他的存在。他母親是皇帝的表妹,不過生前時就與皇帝表姐不和睦,他父親身份低微,似乎是王府上的一個伶人之流,出身也不是很光彩就是了。他雙親歿得早,當大姨的皇帝又不待見這個侄子,全仲朝都知道,這個皇儲不得圣心?!?/br> “算算年紀,也差不多是這個皇儲該參與議政的時候了,但是這么多年,皇帝硬是沒露出來一點讓他去旁聽朝會、學習政務的意思……屬下對他了解得不多,如果掌門需要的話,我回南邊去查?!?/br> 池罔笑了,把手中的衣服掛在了椅背上,“不用,我自己來查,大概比你還要快些……先說說你把消息帶回去后,門里是什么反應吧?” 余余立刻低頭,恭敬回答:“已將掌門回歸之事傳至門中,并將您的要求,告訴了朱長老和十五歲。門內現在炸了鍋,朱長老甚至叫人捉拿下屬,要審個明白?!?/br> 無正門群龍無首一百多年,現在正主突然回來了不說,連個面都不露,就一副要攬權的架勢,這讓實權在握的人都難以接受。他們在門內中飽私囊的利益勾當,怕都要先收斂一陣子看看風聲了,心里自然是一萬個不希望池罔出現的。 “我可沒說我要回門內管理實際運作?!背刎枳叩酱斑?,看著外面令人心曠神怡的雪梅,心情很好,“就交給他們一個任務——給我把蘭善堂管起來,我看看他們誰會真的去做、誰又會做的更好?!?/br> 余余看著池罔易容后的側顏,沒有說話。 他下意識就覺得,面前這位主子心里的算盤,定然不是向他說出來的那樣簡單。 “對了,那十五歲叫什么?” “劉流?!?/br> 池罔又看了一眼那繡了梅花的月白色長袍,氣定神閑,“他不姓劉,這小子七巧玲瓏心,要不是我來了,你們到現在都被蒙在鼓里?!?/br> 余余被勾起了好奇心,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到池罔爆出了這個驚天消息:“他姓房,是皇儲。你給我去查查當年是誰推薦了他入門?為何隱瞞了他的身份,讓皇族中人進入我無正門?” “無正門自初始起就立過規矩——不收皇室中人,房為皇姓,房流身為仲朝皇裔,卻入了無正門,發誓效忠前朝皇帝一手創立的江湖組織,更別說這個前朝,還是他祖宗親手推翻的……算了,我發現他這個孩子就算發了誓,也當不得真的?!?/br> 池罔想了想,補充道:“此事只在你我之間,不要傳入第三人耳,我想看看這小子要做什么?!?/br> 余余目瞪口呆地領命而去。 這年頭,皇儲都這么拼命的嗎?好好的皇孫貴胄不當,跑來到刀尖上賣命,與他們這些在生死關頭走著的人搶飯碗,這是要圖個啥哦? 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刺激。 想起起早些年躲懶安逸的生活,不由得由衷地感到羞愧,再想想這恐怖的十五歲黑馬,除了在門中的成就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顯赫的身份,著實很是嚇人。 年紀如此小,就這樣厲害,細細想來,除了倍受刺激外,余余也覺得有些脊背發涼。 等余余唏噓著離開后,池罔走出了房間。 房流顯然在昨天就已經面面俱到的交代過了,步宅里的下人一見到池罔,態度都十分恭敬。從早飯、茶點、再到洗漱用具,無一不是挑一等一好東西往上送,將他當做貴客招待。 更何況他昨天將病得氣息奄奄的步家少主給救了回來,眾人知道他是少主的恩人,更是不敢有絲毫怠慢。 收拾停正,池罔便去了步染的少主閨閣。 按照池罔前日的交代,步染泡了一天的藥湯后,被從浴桶里撈了出來。池罔進來時,她已換上了干凈的白衣,面色平靜的躺在床榻之上。 而床榻邊,則是守了一夜的房流。 他似乎很是疲憊,一條胳膊搭在床邊就睡著了。他聽見池罔進來的腳步聲,才勉強醒來。 他看向池罔,白皙的額頭上帶著深深一道紅印,這是剛剛在床榻邊硌出來的。 見池罔進來,房流連忙站起身,將自己坐著的椅子搬到池罔面前,將位置讓給了池罔。 池罔也不推脫,理所應當地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