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祁垣怔怔地張了張口,只覺腦子里一片空白,身上又一寒一熱,竟半天都說不出話。 方成和擔心得看著他,楊太傅也不催促,只慢慢地沖水倒茶。 過了許久,茶水已經沖三道了,淡而無味了,祁垣才狠下心,低聲道,“我……我,忘光了?!?/br> 楊太傅的動作猛地一頓,竟忍不住拔高聲問:“什么?” 方成和見祁垣嚇得小臉慘白,忙離席謝罪,順道把祁垣也扯了下來。 祁垣跟在他后面,不知不覺間,腦門上沁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子。雖然同樣是說落水的事情,但面對楊太傅的感覺和面對方成和完全不一樣。 “我……”祁垣喉嚨發緊,剛一開口,便覺方成和輕輕握了下自己的手腕。 “老師見諒!”方成和擋在前面,急急替祁垣謝罪,又解釋道,“祁賢弟上月外出時,在運河落了水,性命幾乎不保,后來命大得以還魂,前塵往事卻忘了大半,不僅以前所學都忘光了,其他的事情……他也記不起來了” 楊太傅的臉色陡然一變,這下卻是徹底拿不住水壺了,匆匆往旁一放。 “此話當真?” 方成和道:“學生不敢有所欺瞞?!?/br> 祁垣這會兒好了很多,也囁喏著答道:“回太傅,是真的?!?/br> 楊太傅擰著眉,又問:“那你在國子監學得如何?” 祁垣臉上一熱:“才讀過《四書》?!?/br> 楊太傅“啊呀”一聲,終究忍不住,重重地拍向茶桌。 想當年順天府道試,年僅十歲的小祁垣不過兩個時辰便率先交卷,彼時他所作的一道四書義,一道春秋題,洋洋灑灑數百字,文風極其華麗,然而考據之精確詳盡,分析之周密深透,更是令眾人驚嘆。 楊太傅數十年未曾見過如此奇才,一看祁垣不過十歲兒童,更是大為喜愛。當場又考校了一番,小祁垣雖然年幼,卻毫無懼色,引經據典,坦然作答,當場的提學官、知府、縣令甚至掌管秩序的書吏,無不為其才氣折服。 當年小祁垣的風流文采,可絲毫不輸今日的方成和和任彥之流。 楊太傅尤其愛惜,之后經常喚他進入太傅府,只是祁垣性傲,既不跟同年結交來往,也不屑對人下跪行禮。楊太傅喜他博通墳典、識洞韜略,但也不免擔心他年少盛名,木秀于林,平招禍端。 后來三神童進宮面圣,小祁垣見怒于元昭帝,被下令六年之內不得科舉。楊太傅的心便被揪了起來,怕他會因此受挫,意志消沉。 這六年來,祁垣閉門不出,楊太傅也做好了最壞打算,想著他若心性有變,自己便趁著還能茍活幾年,好生引導開解他,再讓其他門生在朝中多加幫扶照看,哪成想…… 哪成想祁垣竟遭此大禍,才學盡失了! 祁垣怯怯地躲在方程和后面,跟當年那個意氣風發,俾睨天下的小神童判若兩人,楊太傅連連大嘆,眼眶通紅,竟然半天不能言語。 方成和知道老師此時定然不好受,他雖然算是楊太傅的得意門生,但這些年沒少聽老師夸贊祁垣。所以當日在東池會上看到祁垣賞畫,張嘴便是“丑東西肥嘟嘟”的評語時,他很是驚詫。 “祁賢弟遭此橫禍,大難不死,已是大福?!狈匠珊驼遄弥鴦窠饫蠋?,又道,“更何況福禍相依,祁賢弟并未因此消沉,反而順逆一視,欣戚兩忘,此等胸懷,更值得老師欣慰才對?!?/br> 楊太傅連連搖頭,半天后才暗暗抹淚,直道:“罷了,罷了?!?/br> 書房內的氣氛這才漸漸緩和下來。 祁垣感激地看了方成和一眼。楊太傅心緒稍稍平定,又問他,“福禍相依,倒也不假。祁垣,你可記得當年面圣之事?” 祁垣搖了搖頭。 楊太傅面色微變:“當年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祁垣想了想,干脆道,“其實……學生醒來的時候,連母親和meimei都不大認識了。如今別說當年面圣的事情,便是往日的熟人,學生看著也眼生的很?!?/br> 楊太傅一怔:“你是徹底不記得了?” 祁垣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原身走的很是徹底,他對這邊的人和事都很陌生,當時連老太傅都不認識,這么說也不算撒謊。 楊太傅又沉默了起來,過了會兒,才長嘆了一口氣:“或許是天意如此罷……” 然而心底到底難受,祁垣本是肆筆成章之才,本朝故老舊臣皆所不及,如今竟到了如此田地,連國子監的普通四書題都要找人代筆。 “徐子敬竟然會為你擬題代筆?!睏钐迪氲竭@,強壓下心頭愁緒,對祁垣道,“子敬為人端謹淳厚,倒是可交之人?!?/br> 祁垣看這老太傅神情悲痛,隱隱也有些難過,低聲應了一聲:“徐公子對學生很是照顧?!?/br> 楊太傅點點頭,又幽幽嘆氣,對倆人道:“本來老夫為你二人各取了表字?!闭f完起身,踱步去了南窗下的書桌。 書桌上用鎮紙壓著兩張宣紙,楊太傅取出上面一張,略一猶豫,轉身先看了眼方成和。 方成和早探頭瞥見上面的倆字了,目露欣喜。祁垣心里也有些激動,他一直羨慕別人都有字,甚至想過實在不行就自己取一個,但自己不通文墨,怕是取不好。 楊太傅當年也是狀元之才,給他的字肯定很好聽。 他跟方成和對視一眼,倆人美滋滋地等著。 楊太傅卻沒直接給他們,只轉頭瞥了他倆一眼,想了想問:“說起來端午將近,方成和,你們會稽有位曹娥,你可知道?” 方成和忙躬身回答:“曹娥救父,乃是至孝,學生自幼便聽著她的故事長大?!?/br> 曹娥是東漢上虞人,幼年喪母,與做祭師的父親相依為命。漢安二年五月五日,曹父照例于江上唱歌迎神,卻慘遭不測,不得尸骸。曹娥當年十四歲,于江邊哭守了十七天,最后毅然跳江尋父,最后抱著父親的尸首浮出江面,曹娥亦死。 此事轟動一時,上虞縣令讓弟子邯鄲淳為其寫碑。邯鄲淳雖只十三歲,亦是少年奇才,那篇誄文寫的不同凡響,以至于文人sao客慕名而去,書法名家相繼將其重寫,這其中包括了便有王羲之等人。 方成和知道老師提起曹娥之事定有其他用意,若是只談曹娥之孝,或邯鄲淳之才,不會此時特意提起。他暗暗思索,沒想明白,再看老太傅,果然后者正斜眼瞟他,似乎在看他能不能猜出來。 方成和哭笑不得,干脆認輸:“學生愚鈍,往老太師明示?!?/br> 楊太傅捋著胡子,輕哼一聲,這才道:“曹娥碑后,有‘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你可知道?” 方成和點頭:“笑讀曹娥碑,沉吟黃絹語。這八字字謎,的確玄妙?!?/br> 楊太傅冷哼一聲:“又來賣弄,你只說是否知道便罷了。怎這么多話?” 方成和一噎,無奈地搖頭笑笑。 “當年魏武帝帶軍路過曹娥碑下,見這八字,問楊修可知其意,楊修答解,魏武帝苦思不得,行軍三十里后才恍然大悟?!睏钐嫡f到這,神色微微凝重,看向方成和,“為師知道你素有天資,又才高自負,但自古因才見禍者不知凡幾,如今朝中局勢詭譎,你尚未中舉便如此狂傲,就不怕為以后埋下禍根?” 方成和忙道:“學生不敢!” 楊太傅冷笑:“你有何不敢?這花石綱遺石和七星硯你都敢截,還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這倆樣都是蔡賢心愛之物,方成和竟然能讓阮鴻去截來,這可不僅僅是會得罪蔡賢了,若是做不好,或許還會得罪阮閣老——這位閣老左右逢源,能到今日的位置,也沒少跟蔡公公打情送禮。 更何況便是他倆此時不注意方成和,日后方成和入朝為官,這等做派也容易招惹仇敵。 方成和知道老師是為自己考慮,忙低頭受教。 只有祁垣一頭霧水,看他倆聊天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只覺的云里霧里的。然而方成和挨訓,他也不敢做別的,干脆一樣乖乖站好,低頭做出一副慚愧的樣子來。 楊太傅沒再說別的,只把寫字的那張紙遞給了方成和,“萬望你以古為鑒,勿要自得自滿?!?/br> 祁垣偷眼瞧見上面寫著“謹之”二字,心里默默念了一通,心想方大哥這字倒是跟阮鴻的挺搭,謹之慎之,都是謹慎之意。 方成和顯然十分喜歡,鄭重下拜。 楊太傅受了他這一禮,這才看向祁垣:“祁垣,老夫原本為你取了一字,如今看來卻是不合適了。待我再為你另取一個?!?/br> 他說完低頭沉思,踱步到書案前。方成和忙打眼色,示意祁垣過去磨墨。 祁垣趕緊去一旁伺候了,方成和又端了茶過來。不稍片刻,老太傅便有了主意,抬筆飽蘸墨汁,揮筆寫下兩個大字。 ——逢舟。 祁垣一愣,隱約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果然,楊太傅沉聲道:“你大概不記得了,當年你被取做案首之后,曾有一老道給你批命,說你需避水而行……”當年眾人之當老道瞎說一通,哪曾想祁垣竟是會遭水難,想到這,老太傅輕嘆一聲,低聲道,“逢舟二字,便是希望你以后遇水逢兇化吉,遇事轉逆為順?!?/br> 祁垣暗暗在心中念過兩遍,越念越喜歡。忙學方成和下拜行禮,謝過恩師。 中午楊太傅留倆人吃午飯。 祁垣漸漸沒了拘束,又實在喜歡新得的字,便拿出了十二分的乖巧來。席間老太傅談起各地風情人物,祁垣便湊趣的什么都講一點。他對吃喝雜耍這些本就精通,這天有意表現,碰到自己知道的便侃侃而談,哄的老太傅和方成和一直大笑不止。 老太傅沒想到他雖然才學盡失,性格倒也隨之大變,比之前不知道活潑可愛了多少,心下又是一陣唏噓,竟說不出這番變故是好是壞了。 祁垣在這邊吃得酒足飯飽,又哄了老太傅的果酒喝了個過癮。那果酒喝時只覺甜滋滋的,后勁卻很大,等傍晚回監時,祁垣已經有些醉了。 方成和哭笑不得把人背上車,拍了拍他的臉:“你也夠厲害的,老師總共就三壇酒,都便宜你了?!?/br> 祁垣本就暈車,這會兒更覺天旋地轉,只得摟住他的脖子,小聲道:“這酒以前沒喝過呢,所以貪杯了?!?/br> 方成和只覺好笑,心想你以前能喝過什么酒?但看祁垣兩頰通紅,迷迷糊糊的樣子,也不忍心訓他,只嘀咕道:“你倒是過癮了,一會兒讓監丞逮住,看你怎么辦?” 國子監中有規定,監生不能飲酒作樂,也不能呼號吵鬧。 祁垣嘟著嘴,有些不高興:“我不喜歡監丞?!?/br> 方成和“嗯”了一聲,安撫他:“不喜歡就不喜歡?!?/br> 祁垣不知怎么,又委屈起來:“我想回揚州。揚州的瓊花酒好喝,祖母的果酒也好喝?!?/br> 方成和沒聽明白,只當阮鴻整日的不教點好,安慰道:“鄭齋長是揚州人,以后你要做什么找他便是?!?/br> 祁垣“啊”了一聲,就要跳起來,“此話當真?” 方成和忙拉他坐下,頭疼道,“你若能安生著點,此話便能當真?!?/br> 馬車很快到了牌坊處,從這往里只能步行了。方成和把祁垣扶下來,看了眼長長的街道,嘆了口氣,心想祁老弟這一身酒氣,只能祈禱一會兒路上不要遇到監丞或者好事之人了。 祁垣倒是果真安生了許多。方成和讓他站穩,正要蹲下去把人背起來,就聽身后有人喊:“方兄?!?/br> 方成和回頭,就見徐瑨從另一邊過來,正翻身下馬。 牌坊處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徐瑨在這也只能牽馬步行,兩人拱手見禮,徐瑨又疑惑地看了眼祁垣。 后者此時面色潮紅,眼波流轉,正摟著方成和的脖子歪頭打量他。 方成和無奈地解釋:“今天去拜訪老師,祁賢弟一時貪杯,喝多了些。我正頭疼怎么帶他回去呢?!?/br> 徐瑨了然,忙往旁邊閃開一步,方便方成和蹲下背人。 誰知方成和沖他點點頭,卻邊緩緩下蹲邊嘆氣,道:“這是要變天了嗎?我這腰傷怎么又發作起來了……” 徐瑨看他面露難色,只得順著問:“方兄身上有傷?” “可不嗎,多年頑疾?!狈匠珊头鲋鼊倓偠紫?,就見祁垣狗刨著爬了上去。 方成和以手撐地,嘴里“哎哎吆吆”地喊著,一會兒讓他輕點一會兒埋怨他太沉,等祁垣老實了,又搖搖晃晃,艱難地起身。 徐瑨覺得他這做派很假,像是做戲一般。然而看了會兒,方成和仍是沒把人背起來。 徐瑨終于看不下去,只得主動道:“如此,便讓我來背著祁公子吧?!?/br> “可以嗎?”方成和不好意思地笑笑,“這樣會不會讓徐公子為難?” “無妨?!毙飕捒此谎?,隨后背過身去,一撩袍裾,單膝著地。那動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甚是賞心悅目。 方成和jian計得逞,心中暗贊兩聲,忙把祁垣扯開,推到了徐瑨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