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彭氏輕嘆一聲,搖頭道:“未必如此。別忘了,老太太畢竟是伯府的長輩,她跟蔡府如此親近,怕是早被劃歸了二皇子黨。而我父兄雖被貶官外放,但始終是首輔門生,支持太子一脈……我猜著,你父親必定是受了哪方牽連。其實當日突然下詔讓你父親去崖川打仗,這事便處處透著蹊蹺。所以方姨娘才扮了小廝,隨他同去。若是真有什么不測,方姨娘自幼習武,也能盡量護老爺周全?!?/br> 她說到這,不免又嘆氣起來:“老太太必定知道些內情,要不然哪能這么急切地逼你讓襲,但為娘愚鈍,這幾日看她的行事,竟參不透那邊到底知道些什么?,F在就怕……” 怕就怕蔡府拿著祁卓當棋子,用完之后草草丟棄,再來謀奪他的爵位。 祁垣雖從不關注朝堂之事,但于人情世故上心思通透,一點就明。彭氏說到這自覺失言,忍住不說,他便也只當沒聽明白。 彭氏打住話題,拉著祁垣又看了會,從飲饌澡浴、衣被更換到交友拜師,事無巨細地叮囑許久。以至于祁垣回到自己的院中時,為這份慈母之情唏噓許久。 他心中也有一些煩悶。 忠遠伯府廟小妖風大,他如果真的一走了之,彭氏等于是喪夫失子,骨rou分離,徹底沒了指望。 這婦人性情溫婉,對子女慈愛,對長輩恭順,如今看她落到這種下場,祁垣心有不忍??墒窃僖幌?,別說他從未當自己是祁家人,又時常想念自己的親生父母,便是他肯在伯府留下,恐怕也幫不了彭氏什么。 反正他明年也中不了會試。中不了會試,便做不了官,不能帶著彭氏母女離了伯府。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沒本事,讓人指望不上。與其這樣,倒不如痛痛快快回去,賠人家些銀子。 祁垣嘆了口氣,心想罷了罷了,大不了回揚州后,就找人捎信回來說自己云游四方去了,以后每年再多給彭氏兩千兩銀子。 這銀子既能買個好宅子,也能多雇幾個忠仆,實在不行讓彭氏也過繼個兒子過來,怎么都比自己靠得住。 他這么想著,心里才舒服了一些,又嘆了一回兒彭氏苦命,繼續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去了。 虎伏幾人卻回來的格外晚,直到日暮才回府。祁垣擔心得不得了,等幾人回來一問,才知道原來這每月固定的集市上,只準許具有“市籍”的商人以及其他特許的人員在里面經營買賣,虎伏幾人既不是商戶,又沒有公文手續,因此早早被攔在了外面。 后來還是虎伏找了個香藥攤子的攤主,跟人商量著在那搭賣了一下。 當然作為回報,她們賣完自己的東西后也不好立刻就走,仍是站那幫那攤主招呼顧客。一直到日落關市,攤主收攤回家,她們才回來。 好在香丸賣的不錯。二十幾個小罐,雖是便宜賣也得了四貫多錢。 祁垣拿了一貫錢出來,給她們三人分了。 小丫鬟又驚又喜,跟虎伏一塊巴巴地看著他。 祁垣滿腹心事,勉強笑道:“你們平時跟著我也沒什么賞錢,這點拿去買東西吃吧。明天再給你們放個假,等我去了國子監,你們就要去夫人那邊了,恐怕都沒空好好玩?!?/br> 這三人都不是家生子,一聽回家更是高興。一個接一個地謝了賞,就擠著跑去做飯了。 祁垣吃過飯,把白天收拾好的包袱檢查了一番,又另找了個網兜,將那盒沉香纏了幾層,放進去,銀子也裹一裹裝好。大小兩個包袱放在床頭,拿被子蓋住,便這樣擁著睡了。 第二天一早,虎伏三人便一塊拜別了祁垣,各自回家探親去了。 祁垣等她們走了,先拿著那倆穿心盒去國公府找游驥,到那邊一問,知道游驥跟著徐瑨去登州了,只得無功而返,找了家鋪子借了紙筆,寫了封信讓門子轉交。 回來的路上又找了輛驢車,讓人明日一早在駙馬胡同口等著自己。駙馬胡同跟伯府胡同緊挨著,祁垣怕在自家門口太顯眼,因此讓人在別的地方等。安排好這些,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三日早上,五更的梆子才敲過,祁垣便背著包袱出門了。 臨走前,他又回頭看了這房間一眼。 他記得自己剛來時候,窗下的桌子上整整齊齊放著文房四寶,筆架上掛著兩只羊毫筆,一支簇新,另一只幾乎半禿,卻仍舊被小心的放置著,顯然原主人還不舍得丟棄。 祁垣才來的那兩天假裝練字,隨便拿那新的揮了幾下,結果筆頭彎折,給用毀了。他又不愛惜這些,轉頭就都給丟了。 書桌左側的一疊鉛山竹紙,他也糟蹋了小半,剩下的也團一團都塞回了柜子里。至于那墨錠硯臺,更是不知道去向。 現在這桌面上干干凈凈,空無一物,屋中氣味芳香清冽,都是各種香丸香料的味道,也不復原來的書墨悠長。原主人的痕跡不知不覺中仍是被自己逐漸替代,繼而抹除干凈。 祁垣心中含愧,對著那桌子拜了三拜,又到院中,朝彭氏院子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伯府的后門被他悄悄打開,又輕輕掩上。四周鄰里都還沒開門,祁垣心跳如雷,越走越快,等看到前面停著的車子,干脆大步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祁垣:小爺走啦! 第15章 駙馬胡同停的車子比他昨天要的那個要大,車廂精致,里面還鋪著軟墊。車夫也換了人,駕車的驢子也換成了馬。 祁垣有些疑惑,小跑過去,先問車夫:“是去通州的吧?” 車夫使勁點了點頭。 祁垣又道:“定錢昨天給了,半路再跟我要銀子肯定是不成的!” 車夫伸手比劃了半天,看他不解,又點了點頭。 祁垣這才發現原來這是個啞巴,估計是昨天那人起不來,所以讓啞巴來趕車。又怕自己不滿意,因此換了個布置好一些的,算是補償。 他放下心來,爬上車,把包袱牢牢地抱在懷里。車夫見他坐穩了,這才跳上車轅,揚鞭催馬跑了起來。 崇文門那已經有排隊外出的行人了,守門侍衛正在一一盤查路引。到了他們這,馬車卻沒被攔下,車夫駕車一路疾行,直奔通州而去。 不到中午,祁垣便到了通州驛碼頭。 他也不敢逗留,沿途問去,開往揚州的客船卻要么客滿,要么要價奇高,最后倒是有艘去鎮江的民船,途徑揚州,不僅少要他的船費,還肯免費管他吃飯。 祁垣怕他有詐,很警惕地看著船主。 船主苦笑道:“不瞞舉人老爺,小人主要是想讓老爺在船上坐鎮?!?/br> 原來這運河沿途數道稅關,不管是商船還是民船,只要運送貨物,都要交稅。層層盤剝下來,不少小本買賣基本無利可圖。但若同船的有官宦或者舉人,這稅錢便可以免掉。 祁垣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想還不是舉人,便跟那船家說了。船家卻道,現在沿途盤查不嚴,他們本就是民船,船上也都是些書本文集,到時候稅鈔關一看祁垣這身裝扮,多半會直接放行。 祁垣沒想到還有這等好事,悄悄去別處打聽了,果然如此,便喜滋滋地應了那船家,安心搬去船艙歇下。 那船家自然感激不迭。 祁垣問:“這一路幾個稅關?我能替你省多少銀子?” 船家道:“實不相瞞,小人船上帶了些順天府的時文子集,也不值什么錢,但這書本吃重,那些稅棍又難纏的很,萬一半途扣下就麻煩了?!?/br> 祁垣心道,自己上船的時候就聞出這船上肯定裝香料了。這人不去南方香市交易,反而從京中往回帶,多半是運貨入京,不肯空船而歸,所以買了些香藥回去,能比別處還便宜的,多半是何家的壟斷的那些。 至于時文子集之類,多半是偽裝。 他心中明白,也不揭穿,在這船上吃了點東西,喝了點鎮江香醋,便舒舒服服去船艙睡覺去了。 這一覺不知不覺睡到天黑,祁垣再次睜眼,卻聽到外面吵嚷一片。 他連忙翻身起來,鉆出船艙,就見這艘民船不知何故停在了水面上,天色漆黑,四周有巨物影影綽綽,祁垣再看,竟是數艘官船把他們圍在了正中間。 他心里砰砰直跳,心里立刻明白這是有人來抓自己了,轉身就要跳水逃逸。 只是那船上的官兵顯然早有準備,遠處有人點了火,又有倆人從旁邊船上“嗖嗖”跳下,就地一滾,正好落在祁垣兩側,左右把他反綁了起來,往他嘴里塞了塊破布。 祁垣急地嗚嗚出聲,劇烈掙扎,那倆侍衛人高馬大,提小雞一樣捏著他的后脖子,把他壓制地死死的。 那船家早都嚇呆了,緩緩將船駛向渡口。倆侍衛一路提著祁垣,帶去了館驛胡同,徑直進入一處小院之中。 那小院里燈火通明,有兩排侍衛分立在側,正中站著兩個人,挺拔俊逸,貴氣逼人,顯然是來抓他的大官。 祁垣不曾想自己才出逃半日,竟然就驚動了官府,還如此陣仗的出來抓捕自己。他被嚇地冷汗涔涔,抬頭朝前仔細一看,不禁愣了。 = 徐瑨才從登州回來,剛到驛站,便聽說駙馬逃了。 負責抓捕的東城兵馬司指揮羅儀跟他認識,聽說他在驛站,便緊急叫了來幫忙。 駙馬出逃乃是皇家丑聞,羅儀又得了命令,既不可將此事聲張出去,又不能對駙馬用刑,最好讓駙馬自己回心轉意,安心尚主。所以當他查到這駙馬上了一艘民船之后,也不著急大張旗鼓地逮捕,只讓人嚴盯死守著,直到等那船夜晚開動,駛到江中,他才派船圍住,把人悄無聲息地綁了回來。 然而他不過是一六品小官,甚少跟皇家之人打交道,抓人綁人很熟練,勸人卻不行,因此迫不得已,連夜請了徐瑨過來幫忙游說。 這會兒人抓到了,徐瑨的臉色卻不對。 羅儀微微皺眉,先看了眼“駙馬”,心想果真是個小白臉,長得一表人才,怪不得公主不讓委屈呢,怕是喜愛的緊。再看徐瑨神色古怪,又疑惑起來。 “怎么?”羅儀皺眉,憂心忡忡道,“此事可是有些棘手?” 徐瑨盯著祁垣看了好幾遍,確認眼前這人就是那位祁才子,而不是駙馬之后,這才對羅儀道:“的確不好辦?!?/br> 羅儀驚訝地扭頭看,就聽徐瑨道:“羅指揮,你怕是抓錯人了?!?/br> 羅儀愣了一瞬,下意識反駁:“不可能!那些人清楚地看見啞巴車夫把他送到了碼頭。這半天一直有人守著那民船,一刻都不曾離開。的確是他無疑!” 徐瑨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只得走過去,對祁垣道了聲“得罪”,把他嘴里的破布給拿掉,又轉身對羅儀道:“這位是祁垣祁公子,順天府的那位十歲秀才。你再仔細看看,駙馬今年三十有二,可是他這樣子?” 羅儀快走兩步,仔細端詳,見祁垣面白無須,神色稚嫩,赫然是個少年模樣,“哎呀”一聲,氣得直眉瞪眼,說不出話。 祁垣卻將他們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心里頓時明白自己是被誤抓了。 那羅儀轉身又吆喝侍衛,祁垣心下著急,忙問:“官爺,既然你們抓錯了人,那能不能放小的回去?” 羅儀卻沒好氣道:“放你回去?你想的美!這事兒你也脫不了干系?!?/br> 祁垣一聽急了眼:“你們抓錯了人,跟我有什么關系?又不是我讓你們抓錯的!” 然而憑他怎么解釋,羅儀都只冷笑,等又撥了一批人馬出去,才轉身道:“跟你沒關系?那你為何會坐著駙馬的車架,用著駙馬讓人開出的路引?再者那船是去往鎮江的,你順天府的秀才,跑鎮江去做什么?” 徐瑨也對這些心中存疑,一塊看向祁垣。 祁垣愣了下,卻是心虛,只含糊道:“我不過是坐錯了車,那車夫是個啞巴,又沒說不能坐。我哪兒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一派胡言!”羅儀道,“我看你是跟人商定好了要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來人!先把他押下去!” 祁垣嚇了一跳,以為他要對自己用刑。 先前的兩個侍衛又過來,二話不說提著祁垣去了柴房,把人推進去,咔嚓一下落了鎖。 祁垣被摔了個狗啃泥,自己恨恨地爬起來,心里又氣又惱,先是懊惱早上不應該坐那車,可是那車怎么就正好停在了駙馬胡同口?再說了,那車夫不知道要去接誰嗎?怎么拉著自己就走了?自己找的那輛驢車呢?是沒去還是已經走了? 他滿腹疑惑,再一想,不管怎樣,那駙馬多半是坐著自己驢車逃跑了,現在別說那羅指揮,就連自己都覺得也太巧了些。 而且駙馬出逃,算是皇家陰私之事,今天那些官差辦事都悄無聲息的,如今自己知道了,會不會被滅口? 他以前聽的戲文里,涉及皇家臉面的都沒好事,狗官們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又被人做鬼去索命。祁垣才不想做鬼,他腦子里一團亂麻,外面又不斷的有人走動,來來往往的腳步聲讓人心煩意亂。 祁垣找了個柴堆倚著,只得干等。 這一等便是兩個時辰過去。外面巡夜的更夫敲到三更的時候,柴房門突然響動,又進來了兩個侍衛,把他從柴房提出來,帶去了東邊的屋子。 東屋里放著熱水和澡豆,旁邊那間是打通的,桌上還擺了清粥小菜。 祁垣不知道這算怎么回事,叫住那侍衛要說話,侍衛頭也不回地走了。想要出去看看,房門外卻又守了兩個人,見他推門就把他攔住。 院里還站了十來個官差。北屋和西屋也都門窗緊閉,天上沒有月亮,院子里也沒什么燈火,黑漆漆一片,陰森森地嚇人。 他心里害怕,退回到屋子里,澡也不敢洗,飯也不敢吃,在床邊上挨著坐了,眼巴巴地瞅著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