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祁垣本來犯愁,后來一琢磨,現在他本就是秀才身份,靠腦袋上的生員巾便可通行天下,遂又轉憂為喜。 這第二件,便是一路上要花的銀錢了。從京城去江南,需從通州行水路,租車雇船自不必說,一路上關卡重重,還要吃飯穿衣,林林總總,少說也要準備三十兩銀子。 祁垣現在身上連銅板兒都沒幾個,琢磨著出去掙點,自己卻又沒什么門路。待要典賣些東西,這原身只有個耳挖簪,賣了也換不回幾個銅板。 這邊正在犯愁,卻聽外面突然有小丫鬟說笑聲。 祁垣支了窗戶看,就見小姑娘云嵐又興沖沖地來玩了。 自從那天祁垣怒斥老太太后,云嵐便格外崇拜他這個哥哥,隔三差五就來看看。祁垣在家是幼子,便是加上大伯家的孩子,他也是年紀最小的,因此面對突然冒出來的meimei格外不自在,不知道該怎么相處。 云嵐挑了簾子進來,門口便跟著竄進一股寒風。 雖是二月中旬,但外面仍舊春寒未散,祁垣被凍地抖了抖,斜眼看她:“你怎么又來了?” 云嵐笑道:“我怎么就不能來了?母親又沒禁我的足?!?/br> 她已到及笄之齡,雖然衣著素樸,但生的杏臉桃腮,溫婉可愛。這會兒歪著頭淺笑著看祁垣,祁垣也說不出討厭的話來,只掀了本書裝模作樣的看:“我還以為你是個老實的呢?!?/br> 云嵐笑嘻嘻地坐下,促狹地看他:“我也曾以為你也是個老實的呢,那天不一樣把老巫婆罵得臉都綠了?!彼f到這難掩興奮之情,眼睛晶亮地又夸了一遍,“那天大哥好厲害,meimei好佩服大哥!” 祁垣最受不得這種恭維,又見嬌俏可愛的小姑娘滿眼崇拜之情,忍不住就有些驕傲,道:“放心,以后再有人敢欺負你們,大哥還去罵!” 云嵐搖頭:“大哥好歹是個大秀才,整日的罵人做什么?!?/br> 祁垣道:“誰說秀才就不能罵人了?看多了書,罵的更好呢?!?/br> 云嵐愣了愣,“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哥,你這次回來怎么完全變了個人兒似的?!?/br> 這已經是第二次有人這么說了。祁垣心里突的一跳,扭頭問:“我就是想開了一點,差別有這么大嗎?” 云嵐想了想:“倒也不是。小時候你也陪我玩的,就自那年面圣后你才整日的悶起來,也不怎么跟我說話,一張口便是要我去讀《閨范》?!?/br> 祁垣心里這才有了底,拿出先前的借口:“我這次歷經大難不死,自然跟之前不一樣了。再說了,我現在也不想跟你說話,你整日的往我這跑干什么?” 云嵐聞言輕輕哼了一聲,叫屈道:“敢情我巴巴地來送東西,還有人不稀罕呢!” 話雖這么說,卻仍興奮地招呼身后的小丫鬟。 那丫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攤開手。手心里赫然是一個小小的琉璃瓶。 祁垣一愣:“薔薇水?” 云嵐堵著氣面朝窗外,眼睛卻骨碌著轉過來,悄悄看祁垣的臉色。 祁垣以前整日拿上品的薔薇露刷頭也不覺得如何。這種普通的薔薇水自然不怎么入眼,只隨手翻著看了看。 還是云嵐的小丫鬟機靈,見狀忙道:“少爺,這薔薇水可是小姐求人買回來的呢,單這薔薇水就要一兩銀子,姑娘為了少爺體面,又要了這琉璃瓶,總共花了三兩銀子?!?/br> 祁垣一愣:“多少錢?” “你說呢?!痹茘购叩?,“那天我們出發前,大哥不是好奇那句‘露華濃處滴真珠’是什么樣嗎?這個便是了。我托了符jiejie給買的。二月份這東西最是緊俏,符jiejie又托了旁人,這才輾轉弄來一瓶。我可是才得了就給你送來了。你倒好,一點兒不稀罕似的?!?/br> 祁垣是真有些意外——他以前都用自家的薔薇水,這東西也不怎么往外賣,自然不覺得如何。哪想到在京城,小小一瓶竟然要這么多。 那天虎伏說過,云嵐的例錢總共不過一兩,府內又不會給額外的頭油錢,所以她的衣服首飾,胭脂水粉都要從這里面出。這錢放在普通人家或許還行,但他們家到底是伯府,彭氏少不了要帶著女兒出門走動,一來二去,這錢可就太不夠用了。 祁垣自從見到云嵐起,這姑娘的衣服襖子便都是舊的,即便是見客穿的衣服也都是早已過時的樣式。 可是這會兒…… 祁垣忙笑:“怎么可能不稀罕。只是給了我,你用什么?” 云嵐抿嘴一笑,鼓著腮道:“meimei平日也不大出門,哪用得著這個。還不是為了你過兩日便要去東池會么,咱家的香囊又拿不出手。你用些薔薇水也體面。再者下個月你還要去國子監坐監。我聽說那號房是兩人一間的,到時候別人都是錦衣華服,裙裾生香的,唯獨你連個香丸都沒有,再被笑話了去怎么辦?!?/br> 祁垣已經從虎伏那問過了東池會的事情,頭疼的不得了,這會兒再聽國子監更是兩個腦袋大。 云嵐不知道他的心思,見他低頭沉思,還安慰他:“母親早就找了鋪子給大哥新做了兩身衣裳,估摸著這一兩日就成了。我也做了新的鞋襪,到時一塊給你拿過來,定不會讓大哥在外跌了面子?!?/br> 祁垣苦笑,撓著頭不知道說什么。大家都對他寄以厚望,可他卻只想著怎么趕回揚州享福去。更何況即便他不回揚州,那狀元也考不上,留下來早晚會露出馬腳。 云嵐卻只當他害羞,又擔心耽誤他讀書,便要帶著丫鬟先回去,臨走時問祁垣:“明日的春社廟會一早就開,兄長可有要置辦的東西?” “我能買什么?”祁垣搖了搖頭。 云嵐道:“去買幾個好看的香囊啊,萬一花朝節那天有姑娘贈香,大哥總要有東西收著吧!”說完又促狹一笑,“meimei這幾日正學著調香呢,若是能成,花朝節那天哥哥可以裝一把,看到喜歡的姑娘也給人送去?!?/br> 祁垣跟更覺好笑:“調香還用得著你?”話一出口,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本朝的花朝節素有對佳人好友簪花贈香之俗,因此每年二月,各地的香品價格都居高不下。 祁垣雖然讀書上學不行,但對齊府的數百種香方卻是自幼熟記,了然于心的。他剛還愁著怎么攢些盤纏呢,這會兒卻突然琢磨著,何不做些香丸香餅出去賣? 到時候只要攢足三十兩銀子,自己便立刻回揚州府認親。事成之后再著人給這娘倆捎些銀錢過來,多了不說,上千兩的銀子他自己便能拿得出來。 彭氏母女有了錢,可以出去買個宅子另過,至少不用事事看那老巫婆的臉色。甚至他可以跟老爹商量,認彭氏為義母,供養她到老,這樣也算結了一份善緣。 祁垣越想越妙,恨不得立刻便回揚州府把這事給辦了。 云嵐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屋,把自己的錢袋子翻出來。原身這邊沒什么余錢,零碎銀子加上銅板,一共還不到二兩銀子。 那些上等的香方大多要用龍腦麝香等料,祁垣這下沒法買,只得苦思半天,寫了兩張用料單子的方子出來。又看了看,重新謄抄一遍,將原來的兩張撕了。這次只寫了香藥名稱,不寫分量,且是混著寫在兩張紙上。 這便是他出身商戶的謹慎了——香方乃是他們的生財之本,外面人多嘴雜,他可不想讓人給抄了去。 兩張單子,一張自己揣著,上面都是要細細挑選的好料,外行人容易被蒙騙,只能自己親自去選。另一張則交給虎伏,去買些普通的香藥。 祁垣把單子寫完,才把虎伏叫進去細細囑咐一番。 虎伏納悶:“少爺是要買來做飯嗎,這茴香、豆蔻、香油、荷葉……”讀到后面卻又不懂了,凈是些附子、白芷、丁皮之類。 祁垣也沒打算瞞她,便道:“我想試著合幾劑香丸,所以讓你去買些料回來試試?!?/br> 朝中文人士子制香成風,民間也常有人自制些香餅子,虎伏倒不覺得稀奇,只是嘆氣:“怕是不好做呢,夫人以前從徐翰林夫人那抄了一張《旁通香圖》回來,但周嬤嬤合出來后氣味怪怪的,因為這事,老夫人還罵了夫人一頓,說夫人浪費東西?!?/br> 祁垣心中冷笑,彭氏買香藥肯定用的自己的錢,那老太太還要追過去罵,也真不是東西。當然制香并不是簡單的把香藥合在一塊,從炮制到合香都有講究,一般人的確做不好。 “那你可保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便是夫人和嵐兒那邊也不行?!逼钤?,“老太太現在正尋我錯處呢,萬一讓她知道了,仔細這院子里的都倒霉?!?/br> 虎伏神色肅然,立刻道:“奴婢知道了?!?/br> 京城之中沒有香市,但明天的廟會應該會有不少販賣香藥的攤子,實在不行就去鋪子里買。 祁垣打定主意,當天又給院里的另兩個小丫鬟放了假。第二天一早,他便跟虎伏鎖了院子,偷偷從后門溜出去,直奔廟會去了。 廟會的位置在刑部大街上,處于京城最西。忠遠伯府則位于京城最東,主仆倆走了一段,從街上叫了輛驢車,繞著過了玉河橋,一路往西拐上了長安街。祁垣早上沒睡足,歪著車廂里頭一點一點的打著盹兒,正困著,就覺車子突然急停,他一個趔趄差點滾翻出去。 外面的車夫正忙不迭地驅著小驢往旁邊躲。祁垣納悶,往車外一看,卻見遠處幾個錦衣玉帶的公子哥兒正策馬經過,街道上的行人車馬紛紛躲在兩側避讓,像是怕驚擾了那幾個貴人。 他心中暗暗惱火,心想這京城的紈绔到底比自己老家的跋扈一些,他從小頂多仆從多些,又招搖一些,但這種在城里策馬狂奔的事情可不敢干,人那么多,萬一踩到了搞不好出人命。 心里鄙視,他的面上便也露了出來,隔著破爛的車窗看那幾個公子哥兒。前面的兩個都沒什么看頭,不過是穿著輕紗異錦,帶著金玉帽頂,比尋常紈绔鮮亮些。唯獨中間的藍衣公子,眉目俊朗,姿態又正,月夸下一匹的紅鬃白馬,威風颯颯,前攀胸和和鞦帶上懸著金瓣兒鏤花杏葉,連人帶馬均顯出一份不同于他人的矜貴來。 祁垣不覺想起了那句“皎如玉樹臨風前”,只是玉樹威風遠不及遠處那人。他愣了會兒神,又暗暗拿那人的長相跟自己這具身體比了比,片刻后心里暗暗哼了一聲,又縮回了腦袋。 幾個公子哥兒很快飛馳而過,后面又有幾個仆從跟上,各自提壺攜酒。 祁垣恍惚看見游驥也在其中,然而一行人過去得太快,他看得不太真切,又探頭瞅了瞅,見人都跑遠了,只得作罷。 作者有話要說: 徐瑨:緩緩上線…… 第6章 這一番緊趕慢趕,等祁垣到了廟會的牌樓時,已經是巳時初了。 春社本是個熱鬧的日子,但前朝皇帝怕漢民鬧事,便禁了這千年之俗,連民間灶祭都不許。直到本朝太祖開國,重頒律典,這一習俗才重新延續下來。 只是各地習俗不一樣,這京中的熱鬧便都在廟會上。祁垣跟虎伏邊逛邊走,才一進去便花了眼——這廟會比揚州的集市不知道要繁華出多少倍。 街市兩邊擺著各種奇珍異寶,翡翠織絨,洋緞蜀錦,宮中禁物……尋常少見的珍奇古玩,千金難求的文人墨畫,全都不值錢似的堆在攤子上,長長得擺出去一片。有小販擔著各色吃食,酒茶果子的往來吆喝。街道巷口到處都是人,挨挨擠擠地往里涌著,祁垣墊腳一看,烏壓壓一片。 他已經好久沒見這種熱鬧了,雖然沒錢買,但也不妨礙過眼癮。于是一會兒跑這邊看看瑪瑙水晶,沉香象牙,一會兒去那邊瞅瞅晉書唐畫,翠毛虎皮。 虎伏也高興地不行,巴巴地瞅著路邊的零食攤子。祁垣從荷包里摸了一串銅錢給她,讓她自己玩去,只要中午在牌樓那碰頭即可?;⒎鼩g天喜地的謝了賞跑開,祁垣繼續閑逛,溜達來溜達去,還真看見幾個碧眼胡商,手里賣的都是上等香料。 他雖然精通制香,卻不曾自己買過原料,齊府的香藥都是商隊專門去各地收購來的,行市跟零賣的不能比。更何況京中物價也不便宜,剛剛他看見一個攤子,一塊花斑甚好的玳瑁片,當場便被人一千貫要了去。倭國的水晶數珠兒,原不怎么值錢的,這邊一串便值五十貫,南方來的春茶錦緞更是不必說,比祁垣知道的要貴出兩倍不止。 他原還想著自己能買不少,這會兒來回走著聽別人議價,才意識到兜里的碎銀子遠遠不夠用。祁垣有些犯愁,一邊琢磨著買些別的香料,做點簡單的涂敷之香便可,一邊又實在可惜,有幾個販香客手里的東西極好,這次錯過,便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遇到了。 祁垣踟躕不定,轉悠了半天,便有那細心的香販看了出來,把他叫到跟前道:“這位公子,可是要買些香料?” 祁垣沒說話,只往攤子上的一塊木塊看了眼。 那香販“哎吆”一聲,一迭聲地夸贊起來:“小公子好眼力!這可是小人唯一的一塊上品的沉香,只需三貫錢,剛有個大官人看好了,要家去拿銀子呢!” 祁垣愣了下,忍不住問:“你就不怕那大官人買回去,發現是假的回來找你?” 小販“嘿”了一聲,似笑非笑道:“小公子,這就您沒見識了吧!這沉香啊,能沉水的為上品,叫水沉,半沉水的是中品,叫棧香,不沉的就是下品的黃熟香了。咱這塊可是沉水的?!闭f罷,從一旁拿過大碗,將那木塊往里一放,果真木塊慢悠悠地沉入了水底。 身后有人圍過來觀看,那小販十分得意,把香塊拿出,又放在了一邊。 祁垣不屑地撇嘴,等身后的看客走開,才哼道:“你想糊弄我?這玩意兒我可見多了?!彼緣K上一指,“你也不用麻煩,只把冷水換成溫水試試,真貨入溫水,顏色轉青,香氣變弱,若用毛料一擦便恢復原樣。假貨入了溫水,到時候一擦怕是要滿手油污?!?/br> 自前朝起,沉香的贗品便越來越多,所謂隔行如隔山,不是整天浸yin其中的,著實不好分辨。祁垣不過說了最簡單的一個法子,那小販卻變了臉。 他左右看看,神色又嚴肅許多,問祁垣:“你還知道什么?” 祁垣買不起東西,也不想賣弄,看了看便轉身要走。 小販卻忙攔上來,直道:“這位公子,借一步說話?!?/br> 隨后囑咐了旁人看著攤子,把祁垣拉到了后頭。那后面架著著一輛拉貨的馬車,上面摞著數個木箱子,小販從下面的暗格里掏了半天,最后拿出一個木盒。 祁垣沒有伸手接,讓他開了,往里一瞧卻是吃了一驚。 木盒里的赫然是塊真品沉香。 這沉香細分能分六品,最好的為倒架,二品是水沉,三品的為土沉,這三種都屬熟沉,不用燃燒熏烤便會逸出香氣。然而一二品極為少見,多為貢品。三品的土沉沉香也甚是稀罕,叫價一片萬金也不夸張。 現在盒子里的這塊,雖然塊頭不大,但顏色青黑,香味溫醇,木質紋理又甚是特殊,如果沒看錯,應該是塊二品的水沉香塊。 這種沉香揚州齊府統共有三塊,都被齊老爺私藏了起來,怕為外人所知。 祁垣一怔,不覺看了那人一眼。 小販卻笑道:“我在這觀察小公子一上午了,剛剛略一試探,小公子果真是懂行之人?!彼f完把那木盒扣上,嘆息道,“這塊沉香乃是海南黎峒所產的上品水沉,我統共就這一塊。雖然京中不乏權貴,但這香得來不易,所以我便想著找個合眼緣的買主。剛剛小公子來回巡視,凡是手里拿起的都是各家擺出來的看家貨,所以我便猜著小公子該是香道中人?!?/br> 祁垣不免意動,抬眼問:“那你這塊要多少錢?” 小販道:“我也不要多要,就十兩銀子,您要喜歡就拿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