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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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婆看她半大就有令俐口齒,笑道:“算不得相熟,只你家外公在村中有名聲,是個養雞看谷的酸丁?!?/br> 第19章 許雞守谷 陳父委實是個妙人,他進過學,念得文章,少時躊躇滿志赴州府解試,結果名落孫山幾萬里,三年后重整旗鼓,仍舊榜上無名,又三年……家中再供不起盤纏資費,只得黯然作罷。 陳父雖不得書中黃金屋、千鐘粟,仍是愛書如命,家中的幾卷藏書真是視若珍寶,平生唯有一愿,便是耕讀傳家。 無奈! 陳父娶妻黃氏育下二子三女,長子是個只要黃金不要書的,幼時也送去進學,與頑石比,他強在會蹦會跳;較朽木論,他勝在能說會叫,教他一年書,教書先生壽減三十。也不見蠢笨癡傻,東家得一枚雞子,西家換騙成一枚鴨子,再去南鄰誑換鵝子,回頭大方賣與北鄰,白賺個幾文錢。 陳父為人行坐端正,最厭這些欺小瞞大茍且之舉,又深信大棒教子子才孝,挑了兒臂粗的竹棍要去教打陳大舅。 陳大舅正與兄弟陳二舅洋洋得意地數著自己的豐功偉績,眼見他爹揀了這么粗實的竹棍要打自己,這幾棍下去,自己豈不是要一命嗚乎?父要子死子撞墻,死也是白死,饒是不死……只怕也是半身不遂比死還凄涼。當下爬上窗臺,一個翻身就奔逃出屋,陳父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直把陳大舅追得跳進河里不肯上岸,間中還浮水摸了一條魚上來。 陳大舅于讀書一道爛泥扶不上墻,陳父再不甘也只得死心。 偏偏陳二舅又是施進一流,耍拳斗硬,百斤力氣不輸田間老牛,別家手不釋卷攻讀文章,他也手不釋卷拿來墊頭睡覺,為人又不拘小節,手中拈得什么吃了,順手揩在了書頁上。陳父看得目眥欲裂,污損書卷,簡直罪無可恕,小心從二子那取回書,拿布巾蘸一點點水,小心地一點點沾掉臟污,痛惜欲死。 二子皆與讀書無緣,陳父又寄厚望于女婿身上,為大女尋了一個落魄的書香人家,書香盈滿室,柴扉清貧家,粗茶淡飯了了裹腹,身上破袖兜不住二兩清風。好在,陳家教女針指一事必不落下,陳大娘子仗著一手好針線與翁姑一道供養著夫婿讀書度日。 輪到二女出嫁,黃氏看著大女日日十指壓針線,辛苦得發早白眼早花,說什么也不愿再任由陳父作主二女的終身大事。 黃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擔心太過,嫁二女反其道而行,許的二女婿是個在交引鋪中兌算銀錢的,銅錢金銀過手無數,金的兌成銀,銀的兌成錢,沾染得一身銅臭。 二女婿天天摸索金銀,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一錠銀一眼看穿成色,手一掂,立斷該銀幾兩幾錢,再有染得一樣毛病,就好看人身上金銀器飾,估量著其價幾何。 陳父為此深惡二女婿,嫌他滿手銅銹,只恨不能在銅錢眼中扎窩。 待到嫁三女,黃氏痛定思痛,擇了又揀揀了又挑,挑到施進身上,勉強還算合心,只嫌寡母當家,她還在猶豫思量,陳父先一步將事定下,耕讀耕讀,好歹也占了個耕,施進好歹念過半載書,斗大字也識得幾筐,看著又憨厚,不似二女婿那般jian滑。 黃氏無法,硬著頭皮認下了這樁婚事,夜里暗暗擔憂三女嫁后因性子柔軟受婆母欺壓,不過,這些年過下來,三女婚事雖定得糊里糊涂的,日子竟算得舒心, 陳家二子三女既已團園,又過得幾年子孫接二連三落地,陳父心境平順,他本就是個不cao心生計的,成日捧卷看書,頗為風雅。 一年秋收,黃氏領了子媳都去田間勞作,家中谷場鋪曬著新收的谷子,一再交待陳父看場,別讓滿地亂跑的雞鴨糟賤了新糧,又叮囑他度量著日頭,用耙子把谷子翻曬幾遍。 陳父滿口應下,捧書一卷,沏茶一壺,搬了竹椅尋了一處陰涼,坐那邊吃茶邊看書邊守谷。這一看便入了迷,黃氏不大放心,借著回家灌涼茶,去谷場看個究竟,這一看真是火冒三丈。 谷場上一雄雞攜雞妻雞妾雞兒,成群結隊地在谷場上“咕咕”叫著啄食新谷子,時不時地還屙泡屎下來。 黃氏氣得抹淚,與陳父道:“不過叫你看谷趕雞,些些小事都不愿支把手,我忙累得如頭老牛難道是活該的?” 陳父回過神,臉上也有幾分赧意,賠罪道:“你我夫妻切勿說這氣話,是為夫之過,為夫自省?!痹掝^一轉,看谷場上歡快的雞群用爪子扒拉著谷子,道,“啊呀!這可不是請了好一群的翻谷工?許它們得些吃食也是應當的?!?/br> 黃氏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耙子趕走雞,板著臉回田間收糧。 谷場還有其他人家曬谷,看后大感好笑,歸家后學與家小說趣,道:陳老丈自家不看谷子,倒遣了一群雞去翻谷子。 幾日間,傳得全村男女老少無一不知,一時引為笑談。 陳家上下大為羞憤,黃氏還與人吵了幾嘴,陳父卻半點不曾縈繞心間,將長須一撫,道:“清風可識字,許雞能看谷。村中愚夫愚婦,有甚好計較,他們不識只字,不念文章,只好得趣頑笑野談?!?/br> 村人知后又取笑:陳家老秀才不愧是讀書人。 陳家諸多奇葩事,在上河村眾人皆知,善者笑,惡者譏,陳家自家人卻是恥于口齒,哪會在家中提及啊。陳氏與施進一年間也難得來岳家,雙雙都是第一次聽聞此事,也是這個茶寮店家婆存心逗樂,別家嬌客上門,有幾人不知趣面當面地說些酸言戲語? 阿萁聽店家婆話中取笑,心里道:她仗著年老拿話譏笑,量我阿爹阿娘不會駁斥她。那我便仗著年小無知,直話問她,看她看怎么答我。面上裝作不解,笑著追問:“阿婆,什么叫酸???” 店家婆一愣,拿抹布揩著桌案,覷眼施進,度他生得高大,面相不善,不敢再直白明說,笑道:“小娘子,說笑的話呢!渾不用過耳?!彼逯虚_店,也怕生事,一時圖了個嘴上痛快,怕將起來,去鍋中又舀了兩碗熱面湯賣好,“出嫁女歸家是客,坐船掛了一身水寒風,各人吃口熱湯暖暖肚腸?!?/br> 陳氏與施進謝過,倒不好再作計較。施進看天早,索性在茶寮中再盤桓些時候,將那晚湯餅讓陳氏吃了,自己拿了雞子分給阿萁,阿豆生得靈敏狗鼻,睡夢中嗅得米香,揉揉兩眼打個哈欠醒了過來。 阿萁捂嘴笑:“真是天生就會趕巧?!鄙焓职寻⒍狗龀龌j筐坐下,又問,“脖子可有睡歪?” 阿豆左右歪了歪細脖,笑呵呵請功:“二姊,我脖子好著呢?!?/br> 陳氏吃了半碗湯餅,和緩過來,伸手笑著理理阿豆睡得松散兩個羊角小辮,柔聲道:“小兒家骨頭軟,擰蜷也睡得熟。只衣發亂糟糟的,不好去你外婆家?!?/br> 阿豆坐在條凳上,瞇著眼吃了一口熱湯,問道:“阿爹阿娘,我們怎在這里吃湯,還不去看外婆?” 施進道:“這還七早八早的,不慌忙?!?/br> 店家婆插嘴笑道:“陳家女婿莫說嘴,你們再坐得片刻,你家舅兄怕就要來了?!?/br> 施進不解:“大娘這話怎么說?!?/br> 店家婆道:“你家二舅兄這十天半日,打早起摸著天光亮就來我這打碗酒吃?!?/br> 施進是個沒心肺的,笑道:“既如此,等了他來請他吃碗酒,再上我岳丈家去?!?/br> 陳氏卻是心里沒了底,暗想自家二兄也不是貪杯的人,不知為的什么緣故,日日起早到茶寮吃酒? 第20章 難念的經(一) 果然如店家婆所言,阿萁略吃幾口湯幫阿豆重綁了下小辮的功夫,就見陳二舅端著肩踢踢噠噠從村口走來,也不知他怎生得雙眼,姊meimei夫并著兩個外甥女就在面前,陳二舅愣是沒有認出來,徑自沖著店家婆喊:“嬸娘打碗臘春,下酒隨意來一碟,再有rou也切點來?!?/br> 店家婆呸了一聲,道:“村口小店,勉強支楞著,不提前知會一聲,大清早的哪來得rou? ”復又指著施進等人大笑道,“真是鼻大眼小看不見地當中,姊夫郎舅面相面站著,竟是不識?!?/br> 陳二舅吃了一驚,掉轉眼看施進與陳氏,驚呼一聲:“唉喲!真是三meimei和三妹夫啊,該死,我只當幾個生人坐那,沒往親戚上頭想?!?/br> 陳氏哭笑不得,先領著阿萁阿豆叫舅舅。 陳二舅眉開眼笑,連應兩聲,摸摸衣袖摸摸懷中,沒有摸出什么見禮來,索性掏了荷囊,取了十個錢,一個分了五個,道:“外甥女兒乖,外甥女兒真是一眼一個樣,二舅沒甚吃食在身上,與你們幾個錢,你們自去星貨鋪花用” 阿萁謝過擺手不肯要,阿豆早將手攤仰著要接錢。 陳氏忙拿手去攔,道:“二兄莫要混鬧,如何能得你的錢?!?/br> 陳二舅一揮手:“值得什么,一年也難得見我外甥女一面,等她們再大些,怕不就是添妝……” “二兄……”陳氏很是無奈,橫他一眼,“她們才多大,你滿嘴胡說的什么?!?/br> “哈哈哈?!标惗嗣叺暮?,道,“早晚,早晚……哈哈……” 施進與陳二舅對得上脾氣,節里兩家互請吃酒,二人常聚在一塊賭酒玩鬧,因此取笑道:“冬至才與舅兄一道吃酒,這才多少時日,舅兄倒把我這個妹夫拋到了腦后?!?/br> 陳二舅沖著施進連連作揖:“妹夫大度饒恕,千萬不要見怪,起早不大清靈,實沒往你們身上想。舊歲你們來時都是月底靠晚,今年何以來早?” 施進哪會真的跟他計較,攬了陳二舅的肩,一道在桌案邊坐下,道:“眼看大年,昨日得巧在山林擒了一只野豬,殺了好些rou,趁著鮮落得我阿娘吩咐,并作年禮一塊與岳丈送來?!?/br> “可真?”陳二舅大為驚喜,一伸手掀了籮筐蓋布,果見一刀鮮紅的豬rou放在內里,摸著胡子咂著嘴,繞著籮筐轉了幾圈,道,“正愁嘴里淡出個鳥來,可巧妹夫來送rou,不如切下一刀在茶寮煮了,搗些蒜泥就酒?!?/br> 陳氏嗔道:“二兄,成日家想的什么主意,哪能爹娘都沒見到,先煮了rou就酒的?” 連著店家婆都啐道:“可使不得,你meimei妹夫送來年禮,門都沒進,倒被你截了一刀,這等討人嫌的事,如何能做?我要是替你蒸熟了rou,你老娘知后要來與我扯臊?!?/br> 施進因見茶寮旁邊圍著好些雞,料是拿來買賣的,笑道:“舅兄嘴淡,不如叫店家婆拿只雞殺了,我陪你吃上幾碗再家去?!?/br> 陳二舅煞是遺憾,摸摸肚子可憐可憐自己的五臟廟,一屁股坐回條凳上,嘆口氣:“我這肚中只缺一口大rou,也罷,也罷,不吃了,雞也不要,免得又要討些沒趣,我們只吃了酒就走?!?/br> 施進道:“由二舅兄心意?!?/br> 陳氏上下打量陳二舅幾眼,擔心問道:“二兄怎滿臉黃須,可是身體有什么不適?” 陳二舅見問連聲大笑,用指頭撇著髭出的黃須,很是得意,道:“meimei有所不知,如今時興染須,更襯得威武,州府好些男子漢都去刮面浸染須發?!碑斨凶圆环Φ仄汗鳛閺埪晞萑镜贸嗝键S須。 陳氏奇道:“阿爹竟由著你胡來?” 陳二舅擠了擠眼,搖了搖頭道:“阿爹上了年紀,兩眼有些花濁,看不大分明,早晚得見竟是不知?!?/br> 陳氏一愣,自己出嫁恍似昨日,不覺間卻已成婚十數載,大女兒都近嫁齡,自家臉上也已添得數道細紋,何況家中老父,又是傷感又是心酸,眼中浸著淚道:“我一年也難回轉家門一趟,父母康健全賴大兄二兄看顧?!?/br> 陳二舅看meimei兩眼含淚,暗悔自己多嘴,笑道:“放寬心,你兄弟哪敢忤逆爹娘半點,阿爹拿棍棒打我,我都是自家趴好不必吩咐的?!?/br> 陳氏頓收淚意,陳二舅打小皮厚,從不懼打罵,每惹了事,陳父祭出棍棒,他自行先解了衣褲,赤條精光地往那一趴,陳父嫌他污眼,草草揮棒幾下就將他轟走穿衣。 “二兄,聽店家婆道,你日日一早就來茶寮吃酒,這又是為了什么緣故?”陳氏關心問道。 陳二舅搖搖頭道:“一言難盡,不過些雞零狗碎的事,我先與妹夫好生吃上幾碗酒,路上再與你們說?!?/br> 陳氏也知村中茶寮不是說話的地方,在這說得一嘴,明日不知能傳多少口舌。她柔順慣了,心里生怕丈夫吃醉,卻不橫加阻攔,只憂心叮囑:“二兄,你與你妹夫少吃一些,半醉上門要惹爹娘生氣?!?/br> 陳二舅大笑:“三meimei不必擔心,妹夫的酒量我心中有數,這些淡酒,吃個一斗都不在話下?!彼呐淖雷?,與店家婆道,“嬸娘,再賒幾碗酒,月底一并算你?!?/br> 店家婆邊篩來幾碗酒,邊斥道:“放屁,月底就是年終,再不與你拖欠的?!?/br> 施進在旁笑道:“店家婆只管把酒篩來,我算錢與你?!?/br> 店家婆臉上堆笑,滿口好話:“陳家女婿一看就是大方人,行事也周到,你們吃著,酒盡夠,要是嫌光吃酒肚中沒底,湯餅、餛飩盡管道來?!?/br> 陳二舅過意不去,與施進推拒道:“妹夫過門是客,哪能由你做東?” 施進道:“你我姊夫郎舅哪用這般生分,再者,與舅兄吃酒也是合心快意事?!?/br> 陳二舅笑道:“是妹夫你客氣了,我知道你度量我不趁手,實非為此,我歷來在這吃酒都是先賒了來,末了再清算?!?/br> 店家婆抄著抹布立在爐子那偷偷撇嘴。 阿萁暗暗看在眼里,想著自家二舅嘴里定有一些不實之處,不然這店家婆不會滿臉不以為然。 陳二舅混人一個,看阿豆站在地上,兩手扒著桌子,露出半個腦袋張望,便拿筷子夾一顆酥豆喂與她吃,阿豆瞇著眼吃了,他又拿筷子沾了一點酒遞過去,阿豆兩眼閃了閃,照舊吃了。 阿萁不錯眼實著阿豆,見她吃了一筷子酒,抿抿唇,咂咂舌,嘗出味,辣得兩眼淚汪汪,將嘴一扁就要哭,連忙將面湯喂與她。 施進與陳二舅哈哈大笑,惹得陳氏嗔怪不已。 陳二舅混歸混,還知曉得分寸,與施進略吃了幾碗酒,問問如何獵得豬,又問問家中諸事安好,停了杯箸道:“三meimei,妹夫,隨我一道家去先,再耽擱,阿爹知曉又要祭出棍棒,如今我兒女半大,再拉不下臉面?!?/br> 施進與陳氏哪會不應,收拾歸整一番跟著起身。 只那幾個酒錢到底歸落施進身上,陳二舅摸著鼻子訥訥無言,把那要錢的店家婆瞪了又瞪。 第21章 難念的經(二) 經 陳二舅因著酒錢一事失了顏面,無奈囊中羞澀被店家婆幾句撅了回來,回去路上步也澀,肩也駝,悶著頭活如一頭老牛犁地,就沒抬起過頭。 阿萁邊走邊看村中風景,遠遠近近農家小院,低低矮矮柴門人家,看遠桑林接山野,近聽村婦紡絲麻。老叟倚門拄杖望來客面生,村童嬉鬧攔路問客從何來。 陳二舅在前頭健步如飛,施進挑著酒rou和阿豆也能輕松攆上,只苦了陳氏趕得辛苦,阿萁扶著母親,急道:“二舅舅,阿爹,你們慢著些,阿娘趕不了急路?!?/br> 施進一拍自己的腦門,暗罵:該死!竟忘了這一遭。站住腳對陳二舅道:“舅兄,慢些走道,你meimei……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