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錦和二十走到路口，兩人一南一北轉身，一個往崩山居，一個向掩日樓。

    慕錦經過澤樓，向上瞥去一眼。

    樓上站著肖嬤嬤。她低頭，見到慕錦，立刻行禮。在那張板起的四方臉，嘴角向下畫出長長的一撇一捺，沒有任何見到主子的禮儀。

    慕錦勾了勾嘴角，繼續向前走。

    自從掩日樓失火，慕老爺派了兩名家丁守在澤樓的門前，說是保護二夫人的安全。

    蘇燕箐向慕老爺道了謝，吩咐銀杏日日給家丁送飯送湯。

    這時，見到了二公子，兩名家丁齊聲喊：“二公子?！?/br>
    “嗯?！鞭D過澤樓，慕錦上了橋。

    橋邊護衛挺立如松：“二公子?！睖喓裼辛Φ穆曇艉推胀叶∧且痪涮烊乐畡e。

    “嗯?！蹦藉\進去了。

    樹上的關純良和搖曳暗影融為一體，悄無聲息地飛入窗里。

    寸奔關上了門。

    慕錦在長椅坐下：“掩日樓失火一事，煩請關老仔細講講?！?/br>
    “二公子?！标P純良撩起奴衣的長擺，單膝下跪，說：“老奴失責，甘愿領罰?！?/br>
    “怎么回事？”慕錦擺手：“關老起來說話?！?/br>
    關純良沒有起，抱拳說：“二公子走后不久，老奴發現，那名馬房的探子和二夫人的丫鬟銀杏有過接觸?！?/br>
    “嗯?！蹦藉\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關純良灰眉白須，抬起一雙精光眼睛?！斑^了兩日，二夫人說身子好轉，出來走走，在慕府四處轉悠，險些進了慕老爺的居處。被護衛攔下，她往澤樓的方向走到一半，又去了馬房。我不方便跟過去。既是去了馬房，二夫人應該和那名探子搭上了話?！?/br>
    慕錦斂眸看著手上的玉扇，沉思什么。

    “二夫人嫁至慕府，不如在蘇家頤指氣使，心中難免失衡。探子就是因此，才選中了二夫人當目標?！标P純良低頭，說：“老奴萬萬沒有想到，二夫人竟如此心狠。起火那晚，老奴剛歇下，聽見掩日樓有凄厲的呼救，趕到時，有一個黑影匆匆離去。老奴目力有限，聽那腳步聲應是澤樓的人。老奴把十五姑娘扛出門外，另三位姑娘拉起十五姑娘，一起跑了。接著，老奴去澤樓偷聽到了二夫人和銀杏的談話?；?，的確是二夫人指使，想借烈火，讓幾位姑娘不死也傷。是老奴失責，本該盯緊澤樓，卻疏忽大意了?！?/br>
    “嗯?！蹦藉\應了一聲，問：“我爹那邊如何？”

    “回二公子?！标P純良答：“老奴向慕老爺秉明了一切。慕老爺說，他不再插手此事，等二公子回來處置?！?/br>
    “你既然見到縱火之人，便是人證。這么一來，我休妻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蹦藉\翹起了腿，左腳搭在右邊膝蓋，慵懶地靠著長椅，“我早說過這女人娶不得。我爹覺得，蘇燕箐只是自私自利，不至于大jian大惡。他真是低估了女人的心性?！?/br>
    關純良皺眉，“老奴是想，二夫人是一府千金，何至于和那些無名無份的小妾過不去?！?/br>
    “我娘親見過不少品行端正的女人，進去后宮也學會了爾虞我詐，心狠手辣。善行一時易如反掌，行一世卻難如登天。何況，蘇燕箐本性就談不上純良，一旦嫉恨成仇，殺人放火的事也不稀奇了?！蹦藉\轉一圈玉扇，最后定在指間，“這女人我懶得見了。寸奔，文房四寶?！?/br>
    寸奔過來，答：“是?！?/br>
    “休書一封，讓這位蘇家小姐趁早滾蛋?！?/br>
    “是?！?/br>
    ??

    ——

    ???

    早些日子，慕錦將花苑給了蘇燕箐。

    掩日樓毀了大半，幾個女人擠在另一邊沒有波及的房間里。

    二十遠遠見到斷壁殘垣，焦急地向前跑。

    熊火燒盡了野草，沒有花植的院落荒涼頹敗。

    見到這般景象，二十才驚覺自己的不舍。

    這時，十四端著一盆水，從十五的房間推門而出。素來上挑的眉尾收緊了潑辣，“回來了，十五在里面?！笔妮p淡的調子很是淡漠，其實一把鉸刀插在豆腐心上。

    十五傷了側身，這幾日側臥在床。她的右上臂和右腰滿布灼傷的疤痕。從前白皙無瑕的肌膚，如今卷起了麻繩般的皺褶。皮膚如同被捆作一團。

    二十心疼不已，顫抖地伸手向十五。

    十五掙扎坐起，淚漣漣地說：“二十，你可回來了！”

    二十撫撫十五。萬幸，十五這張妖妍的臉沒有傷痕。

    十五雙眸凄苦又悲傷，“我以后就要這么丑陋地過日子了……二十，我很害怕，我這樣真不如死了算了?！?/br>
    “是嗎？”十四重重地放下水盆，說：“要死趁早，別累我們照顧你?！?/br>
    “你——”十五再也忍不住眼淚，臉埋進二十的懷里了。

    “哎呀呀，十四你這嘴巴，說話也不會?！毙∈掖疫^來，故作輕松，“十五，十四是關心你，不好意思說?！?/br>
    十四繃起俏臉，“穿上了衣服，誰瞧得見你的傷？你挺直胸膛，跟從前一樣是大美人?！?/br>
    “大家都知道，我身子被燒了……”十五生在青樓，長在青樓，除了一張艷臉、一具嬌軀，別的她一無所有。毀容擊垮了她的一切。

    “誰敢說你壞話，我給你打回去?！笔臍鉀_沖地說：“何況，大夫說了，堅持醫治，以后慢慢會好的?！?/br>
    十五抬頭看二十，眼眶浸滿了淚水，“二十，你一定幫我求求二公子，千萬別趕我走。我不圖什么，只要一個角落安生就好。離開了慕府，我不知道還能去哪里。我現在這么丑，連青樓都待不下去……二十，求你了?！?/br>
    二十拍拍十五的背。雖然二公子允許她開口，但蕭展的出現，讓她惴惴不安，不敢說話。

    “十五，你別怕。我們會照顧你的?！毙∈f：“要不是你的呼喊，我們也逃不出來，你這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肯定不會丟下你的啊。二公子不要你，大不了我們偷偷把你藏起來——”

    “長能耐了?！蹦藉\輕飄飄的聲音響起：“懂得合伙算計我了?！?/br>
    小十煞白了臉，連忙跪下：“二公子，是我失言，我知錯了?！彼祼?，二公子走路怎么沒有聲音似的。

    十四跟著跪地，說：“求二公子開恩?！?/br>
    二十按住了要下床磕頭的十五，自己跪下了。

    “煩不煩，一天到晚就知道跪?！蹦藉\冷聲命令：“起來?！?/br>
    三人這才敢起。

    他到了床邊，低頭看十五。

    十五傷處上了藥，草霜色，如同糊了一層鍋底灰。薄透的藥膏遮不住糾捩的疤痕。她顫顫地看他，求饒說：“二公子……小十她就是胡說……你別——”

    慕錦截斷了她的話，淡淡一句，“安心養傷?！?/br>
    十五愣了下，反應過來再度落淚，“謝謝二公子大恩大德?！?/br>
    慕錦沒有過多情緒，轉身走了。

    經過澤樓門外，蘇燕箐楚楚可憐，喚了一聲：“相公?！?/br>
    他心泛戾氣。妾室眾多的二公子，這是第一次后院起火。

    蘇燕箐疾步向前，就要撲在他的懷里。

    他退了兩步。

    蘇燕箐險險穩住腳步，頗有哀怨，“相公，縣衙定罪之前，尚可自辯，你聽都不聽我的解釋，一封休書就斷了你我夫妻情份?！?/br>
    慕錦撇嘴，鬼跟她有情份。但是，他進了澤樓，瞧瞧蘇燕箐這場戲如何演。

    銀杏為他斟茶，然后和肖嬤嬤退下了。

    蘇燕箐拭去了眼角的淚珠，“相公，你誤會我了。掩日樓的那場大火，和我沒有關系?！闭f完，她想去抓慕錦的手。

    慕錦自己玩扇子。

    扇子呼啦啦地旋轉，蘇燕箐縮回了手。

    他表情極淡，“哦，那晚，有一奴仆見到你丫鬟在掩日樓邊鬼鬼祟祟?！?/br>
    “相公，我不瞞你了?！碧K燕箐輕喘口氣，似是鼓起了勇氣，才說：“府里有jian細?！?/br>
    慕錦挑眉。

    “那名jian細是從鎮南城追隨你而來。你在鎮南城搗了一間賭場，壞了他們的事。他們記恨在心，派人潛進府里是為了報仇。我……那名jian細威脅我，要我陷害你。我不答應，他就整了這一災難，嫁禍于我……”蘇燕箐哽咽不已，倒抽一口長氣，又說：“而你……竟然上當了?！?/br>
    慕錦冷冷淡淡。

    “你離開這些時日，我無時無刻不是擔驚受怕?？晌矣植恢镎l人可信，誰人有疑，只能等你回來再坦白。那晚，我心神不寧，銀杏就去廚房燉煮安神湯。銀杏在半路和一人擦肩而過。銀杏留意到，那人正是去掩日樓?；貋韺⑹虑楦嬖V我，我立刻吩咐銀杏，前往掩日樓通風報信，誰料……”蘇燕箐閉上了眼，“晚了?！?/br>
    慕錦都想打哈欠了，“別這么造作。女人有什么把戲，我心知肚明。跟我玩這套，你真是不自量力?！庇幸粋€女人唱大戲時活靈活現，蘇燕箐則非常礙眼?！澳钤谀?、蘇兩家生意來往的面子上，我不斷你手腳?！毕莺τ卸喾N方式，對蘇燕箐，他更傾向不見血腥的。

    他真的困了，起身要走。

    蘇燕箐追上來，拉住他的衣角，“相公……”

    “噓?！蹦藉\回頭，一指點在她的唇上，輕聲說：“這稱呼已經不是你叫的了。以前，正妻的名份我給你留著。榮華富貴，你享之不盡。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休書給了，早點收拾東西滾?！?/br>
    “相公……”

    慕錦的眼光飄然而輕淡。

    蘇燕箐強持鎮定，“我嫁給了你，你冷落我至今，于心何忍？”

    “冷落?！蹦藉\笑意更深，“我那么多女人，哪一個沒有受過我冷落？你嫁之前沒去打聽打聽我慕二公子的風流史？我向來玩一個丟一個?！?/br>
    蘇燕箐凄怨可憐，“我是蘇家千金，和你門當戶對?！?/br>
    “蘇家千金怎么了？嫁過來不滿三個月，本性暴露無疑?！蹦藉\傾身，伸手在她的臉頰旁刮了下，執起她的白玉耳墜，“瞧瞧，我從前的夫人丑陋成了什么樣子？”

    “你休得辱我，我嫁過來一直安分?！碧K燕箐不再落淚，怨氣四溢，“你使計累我小病不斷，纏綿病榻。你……如此狠心，叫我怎么咽下這口氣?！?/br>
    “你咽不下就沖著我來，燒她們做什么？”慕錦直起身子，眼前的女人真是臭味熏天?！澳闶怯幸馑?，我冷落你，你百般討好我。她們躲你都來不及，你反而動她們。你不就是欺軟怕硬么?！?/br>
    “你在狐貍精那兒流連忘返，卻忘記了我一顆真心?！?/br>
    “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你這顆芳心碎一地，再也撿不起來了。我見多了你這樣的女人，遇事從不反省自己，過錯只在他人。掩日樓的女人除了比你漂亮，還有就是，她們經歷的苦難比你多得多。她們日常就是吵幾句，打幾下。一旦誰遇險，都能設身處地為人著想。你委屈？你這是什么委屈？”慕錦眉眼如月，掛一抹輕佻?！拔乙郧坝憛捖斆鞯呐?，現在有了不一樣的看法，我討厭自以為聰明的女人?！?/br>
    好比那個笨笨，以她的機靈，如若真要榮華富貴，早就隨李家小姐陪嫁去了。她耍耍手段，絕對可以讓自己和李家小姐平起平坐，甚至坐上正位。

    蘇燕箐到底做慣了大小姐，裝不了太久的可憐樣，她高昂起頭，“慕錦，你自己心狠手辣，憑什么要求女子善良天真？”

    “我沒有的東西，才覺得稀罕啊?！蹦藉\開懷。

    離宮之前，慕錦的兄弟一定相殘。后來，慕大公子給了他兄弟關懷。

    離宮之前，皇上的女人一定善妒。后來，慕錦將那些受盡苦難，仍然保存善意的女人收進房中。

    當然，不是誰都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那些萌生歹意的女人，一一被他送走了。

    慕二公子的后院，爭斗從來不在女人之中。